次日一大早,小榻上的阿曈单脚骑在棉被卷上,伸手捂住耳朵,太吵啦!

因为今日是军中大比的日子,各营起的比往日早多了,天色没亮的时候,就都起来拉筋的拉筋,练武的练武,军中无数好男儿,只等这一天露脸了!

可是阿曈不用露脸,阿曈只想睡懒觉!

等被吵醒的少年打着哈欠,炸着小辫子出了偏屋,就见宗朔已经穿戴整齐,在换甲了。他平日在营中都是穿轻甲为主,今日,阿曈却见男人走到一副衣架旁,这衣架要比其他的都粗大,高度也是按照宗朔等身而制。

宗朔扯开了架子上的一层黑布,便露出里面的赤金硬铠,阿曈被光洁的护心镜晃了一下眼睛,他认得这副铠。那个魁伟的男人将这铠甲罩在身上后,阿曈恍惚间,便觉得,这时候眼前这个人,又是初见的那个将军了,挥手间,鲜血迸溅,生死决断。

硬铠难带,以免战甲在混战中被人一枪挑开,背后的锁子扣复杂的很,以往都有守门营卫过来恭敬的给系一系,如今有了阿曈,他们终于如同放下心中一块巨石般,把这项活脱了手。

宗朔带着半套的赤金飞云甲,等了半天,就见阿曈眼睛空空的盯着自己看,不知道再想什么,一动没动。

“咳。”

少年没动。

“咳”

还是没动……

宗朔深吸一口气,“过来,伺候穿甲!”

阿曈这时候眼睛才有了神,但还是将醒未醒,一脸懵的看着宗朔,反应了好一会儿,“嗯?哦,哦,这就来。”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阿曈在将军的背后弄来弄去。

宗朔问了一句,“你会么。”阿曈切了一声,不就是扣上么,瞧不起谁啊!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阿曈还在背后抠抠整整。

宗朔启声,“不如,你先去叫……”,没等说完,就听背后“吱啦”一响,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在铠甲的锁子上了,宗朔识趣闭嘴。

又过了一会儿,将军正托着重甲,就听背后那个小东西,他暴躁的把飞云甲抓挠的哗啦啦直响!

宗朔无奈,一个回身,便抖动双臂,将飞云甲脱了下来,又挂在架子上。阿曈擎着一双小手,有些暴躁,“这玩意定是坏了!”

宗朔靠在架子旁,居高临下的看着还要上前抓挠的阿曈,“你再挠,那必然是要坏了。”

于是只见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将军,朝少年勾了勾手,终日深霾的英俊面目上露出些笑意,叫人看出些许当年京中第一王孙公子的倜傥风流。

“我就绑一回,你要是学不会,就去柴房烧火吧,烧火棍都比你那手指头有用。”

阿曈听完一晃**屁股,仿佛在摇一条并不存在的尾巴,点点头,答应了。只见宗朔那梆硬的手指在飞云甲背后的扣子间来回快速穿梭,一会儿,便系好了。而后瞧了瞧身边换了好几个角度观摩的阿曈,又演示了一遍解甲。

两人四目相对,阿曈郑重的点点头,那意思,放心,交给我!

昭城的钟楼上,“铛铛”的响了三回晨钟,平成王镇国大将军才跟在众将之后,脚步微迟的堪堪赶上大比开场。

后边的阿曈混在帅营卫队里边,看着台上的宗朔身穿重甲,头戴红缨卧龙盔,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将领中,尚且比旁人都高了大半个头,又身材挺拔,气势恢宏,众人都深服敬佩的望着他。

他是这昭城的主心骨,是西北万万雄师的定海针。

阿曈也看着他,心里有些欢喜,不知是因为终于系上了飞云甲,还是什么别的。

只一会儿,比武场中四面而立的军鼓,在宗朔一声令下,一齐“咚咚咚”被敲的发出沉闷的巨响。演武开始!

没一会儿,四处便都是刀剑相击之声,或者肉搏时汉子们大声的呼喝。右边的场中有人三箭连发,全部正中靶心,人群里全是叫好声。

各位将军也坐不住看台,纷纷下场,来看看有没有拔尖的人物,届时好笼络一番,而后方便调动。

阿曈也早已脱离了帅营卫队,满场的到处转,全军都需要大比,就连辎重营也热火朝天的,唯有他一个挂单的大将军亲卫闲的很。

他一会儿扑到□□营旁边,大开眼界的看着一架架巨型重弩,还有重弩后二三十个喊着号子拉弦的弩兵。一会儿又跑到骑兵营铁甲覆体的重骑马队中,敲一敲这匹马的铁面具,又扣一扣那匹马的银嚼头,担心的问它们重不重啊!

最后,看了一圈下来,阿曈还是回到了辎重营的场地边上,在层层人群之后跳着往里头望。因为昨日阿云与自己说了,他也要参加大比,并且要赢!他不想被人看不起,因为这个,还苦苦练了很久。

阿曈很是支持,并答应了要给小伙伴加油,书生却并不看好阿云这次比试,甚是言语隐约的劝阿云小心些。但两人谁也都不听书生碎嘴子的之乎者也,搞得他今日看着仿佛都沧桑了不少!

“过来,再过两个就到阿云了,咱们看着点他。”书生朝身后的阿曈招手,把人叫到了眼前,甚至给他搬了个小板凳。

两人并排坐在营旗的阴凉下,看上去,简直与周围沸腾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悠闲的就差掏出一把瓜子来嗑一嗑。

“你不比啊。”阿曈右手支着脑袋,看着书生。

“比?我比什么,比谁掏匕首掏的快嘛?打仗,不一定要靠武力。”

阿曈嘻嘻一笑,“打仗不看谁拳头厉害,难道还看谁会说鸟语啊!”

书生一听就正过头,仔仔细细的打量阿曈,“诶我说,恩公你自打做了将军的亲卫,果然不一样了是吧,怼起人来顺滑不少啊。”

阿曈假模假样的摆手谦虚,“哪里哪里。”

书生回身坐回小凳子,“打仗,还是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熟读兵法,因地制宜啊!”

“那,你觉得,这方面你和那煞星,啊不是,你和那将军比起来,怎么样啊。”阿曈只是好奇,他心里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觉得谁都一样,所以自然的放在一起比一比!

书生闻言吓的登时就从小板凳上跳起来,绷直了身体,“那能比吗!恩公折煞小生了,小生我是屡试不中,才被抽丁。大将军,那可是人中龙凤都不可比!”

看着阿曈满不在乎、毫不知情的样子,书生瞧着没人注意这块旌旗之下,便摇头晃脑,滔滔不绝的给阿曈讲起史来。

“你知道,如今这金銮殿,本应该是谁坐的吗?”想来少年也不知道,于是继续说,“自然是先太子殿下,殿下他当时三岁读诗,四岁读史,加冠后更是才能卓绝,人品出众……”

阿曈仿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定平城的说书小馆子里,在听先生讲那个“巾帼英雄孙玉香”。只是这回说书人换了本子。

书生一拽起来,便要咬文嚼字,于是阿曈也只听了个大概。大约是,贤德储君,被小人挑拨,伪造了造反证据,皇帝疑心也重,于是没等太子从边关重地的鏖战中脱身回京为自己辩解,老皇帝便直接下旨抄家灭族,全家一个没留,太子更是回京的半路上就被杀手杀了。

可没过多久,便有人冒死给太子翻了案,人证物证具在,太子清白,德行毫无差错。就此,朝野上下震动,皇帝也引咎退位,这才有了当今天子,新皇更是找到了先太子遗孤,收为亲子抚养,这才平了民愤。

阿曈只觉自己实在听故事,可到了最后,才明白些滋味,脸色淡下来,“将军他没有家人了么?”

“这是哪的话,以天为父,当今就是将军的君父。”

阿曈却摇了摇头,蹲在板凳上不说话了。

书生又续说平成王的累身功绩与纬世武艺,崇敬的激动不已。阿曈却兴致寥寥了,只觉得功绩有什么用,家都没了。少年这时候才决定,以后少气那煞星,毕竟他已经很惨了。

而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的阿云已经上场了!书生当即停了滔滔不绝的马屁,拉起阿曈就往场中央挤去。

阿云身量小,已然加紧练了很久,但筋肉力量感也远不及他这个对手,但他不服输!尤其,阿云一抬头,就见那个冷着脸的将军正在看台上往辎重营这边转脸,他便心中升起一股火,抬手结实的按了按额间,便咬着一口银牙,提剑上场。

场中两人对峙,差距明显,人群“嘘”声不断,直言阿云不自量力,这阿曈听到了哪里能罢休,于是站在场边,在两人短兵相接的时刻,大声给阿云加油叫好!

可他这一大声吆喝,倒是暴露了自己。辎重营中谁知都知道,将军挑了一个少年去做亲卫,说是看好了他的武艺,当场校验的。

但毕竟有人不信服,深觉是凭着这张脸罢了,心有不甘,便总是要寻隙挑衅一番。

几个人围着阿曈,几句酸话下来,阿曈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要与他大比。

这心思稳赚不赔,输了,说是将军亲卫,他们也不丢人,赢了,便是踩着阿曈的名声,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博一个好前途。

无事生非,但阿曈并不受激。他没有名利心,当然,也没有上进心!贪玩的咸鱼一条罢了。况且不是危难关头,阿纳是不让自己打架的。

书生见状,便开始和这些人打嘴炮,那嘴皮子很溜,堵的壮汉们说不出话,丝毫不占理。

阿曈听着满意,嗯,他有理就行!

谁料这帮人说不过,就要动手。而在这边两人被纠缠的时刻,却不料场中战况有变。

阿云原本凭借着巧劲与灵活的动作,已然艰难的占了上风,出剑抵住那汉子胸膛,胜负已分。大比点到为止,不能置人重伤,于是阿云并未真刺,便要收剑。

这时节那汉子却猛然出掌朝阿云面部打去,正对准了双眉之间,阿云心中一动,下意识的躲闪,不料那人挥刀便至,顷刻便要削掉阿云一条臂膀!

人群外的阿曈眼见伙伴情况危机,大骂对手臭不要脸!慌忙就要往场中冲去,但却被这几个纠缠的人挡住了。

眼见着宽刀要见血,阿曈耳朵一动,就听“嗖”一声破空之音,一把短刀从外飞到场内,“嘭”的一声与阿云眼前的宽刀相击,将那壮汉崩出老远!

阿曈回头一看,总在帅帐中沉默不言的萧冉就站在人群外,左手还拿着短刀的刀鞘。

“已然败退,却伺机偷袭,不守武德,军法处置,仗责一百!”

阿曈头一回听见这哑巴一样的将军,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他没过去,直接转头去扶阿云,就见阿云神色难辨,仿佛并不高兴,抿着有些苍白的唇,不去看萧冉。

少年手扶着人,近了接触才觉出来,阿云竟是一身的伤!于是当下就拳头一握,心中火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打伤人的汉子,再看向拦着自己救人的几个败类,阿曈眸子一凝,眉头一皱,动身挡在了阿云前边。

“不是要打架?你们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