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宽大,坐着姬羲元、陈姰并各自的随侍一共四人也不拥挤。

跟着陈姰的那位嬷嬷一板一眼地跪坐在一旁,姬羲元瞧着她眼熟,“这似乎是越王的保母吧。”

陈姰笑不露齿,“阿姊好记性。大王关照我初入十王宅不能适应宫中生活,特地将嬷嬷派给我。嬷嬷很是可靠,我呀已经离不得嬷嬷了。”

老嬷嬷恭敬地躬身:“都是王妃抬举老奴。”

陈氏光景不如以往,却也是名门大族,家中的娘子哪里就沦落到需要夫家仆从帮衬的程度了。多半是以帮衬为名行监视之实。

在国子监读书时,陈姰与姬羲元来往颇多,越王不放心啊。

姬羲元笑道:“到底是成家的人,也懂得疼人了。”自从姬羲元帮着陈姰解决陈氏的老爷子后,两人联系就少了许多,有也是书信。

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既然有耳目在一旁看守,有些话确实不方便明说了。

“有老嬷嬷在,我这个做长姊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只一点,希望越王妃能做到。”姬羲元点了点车内壁上的金玉装饰,“你可要好生照料闻琴师。”

“我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楚府中的乐师姓甚名谁。”陈姰的视线与老嬷嬷对上,好似一个全然无知、任人摆布的新妇,“不知阿姊与那闻琴师有什么干系,嬷嬷可知晓么?”

老嬷嬷回答:“是长善公主赠与大王的新婚贺礼,目前暂居十王宅偏院的偏房。”

陈姰点头表示了解,向姬羲元道:“阿姊送来的人本该悉心照料,可惜大王住的院落在十王宅中算大,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两三进的小院,又有孩子在,实在分不出地方了。而我一介内妇人,至多照料衣食罢了。再多的还是得大王做主。”

姬羲元也不失望,“说起来,越王已经成婚,十王宅的院落确实是小了,出入也不便利。”

闻叶被困在一方天地里动弹不得,那还有什么意思?

陈姰终于找到一个能诉苦的人,苦水不停的倒:“我新婚才一日,清晨起来听见左边的大郎哭喊,紧接着右边的二郎便跟着叫唤。我们这些做大人的也就罢了,叫孩子怎么受得住?”

“这一头的孩子晚上嚎,哪一边的孩子便睡不安稳了。我半夜醒了好几回,忧心得不得了。”

“大王的先生们来拜访,小厮喊一嗓子,满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哪里像是亲王住的宅邸?若是阿姊能帮着说两句,叫大王开府就好了。”

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一路。

冬花听得不住皱眉,从前看不出越王妃是个能絮叨的人。

眼见兴庆宫近在眼前,姬羲元轻咳一声,客气两句止住陈姰的话头:“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回头催一催工部。”

陈姰大喜过望,立刻顺杆爬:“那一切可都要托付给长姊了。”

老嬷嬷扶着陈姰下车,目送姬羲元的车架离开,主仆二人往宫门里走。

“王妃将府内的事儿一通乱说,回头教大王知道了,哪里有王妃的好果子吃?”老嬷嬷言语间不乏责怪。

陈姰叹气:“我知道今日太不体面。可嬷嬷呀,谢祭酒多次上书请为大王开府的事儿我也有所耳闻。可我娘家没个能帮得上大王的,大兄又还年轻帮不上忙。能做的就是用这张脸皮换得一两点实在罢了。”

老嬷嬷提点道:“大王对长善公主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王妃可要站准地方,别行差踏错了。像是今日便显得太亲近。”

“也只这一次了。我既豁出去脸皮,长善公主下一次怕是再不敢载我了。”陈姰又把要事托给老嬷嬷:“实话不瞒嬷嬷说,闻琴师的事儿我也有听说,哪里是我一个新嫁娘敢插手的。嬷嬷是看着大王长大的,最是亲信,这事还是得托付嬷嬷去办。”

这话说进老嬷嬷的心里,满口应下。

当月的大朝会,姬羲元就提出要为越王开府。她站在首排,比诸位相公更靠近尊位。一说话,就受到满朝文武的瞩目。

站在姬羲元身后的越王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很惊讶。谢祭酒一马当先跟着请求,借着又是数人站出来。

皇帝挑了挑眉,允了。

有了皇帝的明旨,工部立马圈定一处崇化坊的旧址。这一处有一片宅邸的旧主死于先帝朝,位置远不及姬羲元的公主府,但胜在地方特别大,适合一看就多子多孙的越王。

月底,越王一家子就正式搬入越王府。搬出兴庆宫与住在兴庆宫中的十王宅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语,至少越王终于可以招募幕僚,有独属于自己的空间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越王吩咐嬷嬷给闻叶安排了一处宽敞又舒适的住处,日常也不限制他的出入。

姬羲元知道这一消息时,险些没笑死。

如果是她,不出一旬,就让闻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而越王毕竟是男人,对同为男人、极有可能是生父的闻叶有着复杂的感情。谢祭酒等人知道了,硬着头皮夸越王仁善。

谁也不敢劝主公送亲爹去死呀。

越王的亲爹闻叶安生地活着,名义上的父亲闵清洙的死讯在端午节传扬开来。

闵清洙抵达北境与闵清渊换防,坐上大将军的位置刚满一个月,闵清洙中毒而死。消息比赶回鼎都的闵清渊更快一步传到尚书省兵部。

消息是闵明月派人加急送回来的,她在闵清洙死后临危受命执掌镇西军。凶手当晚就被闵明月从闵清洙的亲卫中查出。

此时,尸体和凶手也已经在送还鼎都的路上,向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政事堂内议事的姬羲元,上一刻还在与裴相议论河堤加固的人选,下一刻负责与兵部对接的中书舍人就将消息送入政事堂。

姬羲元的眼眶霎时通红,强忍着不落下泪来。她努力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情报,双手撑在案上,向两侧的相公们道:“是我失礼了。”

裴相是知道闵清洙死亡真相的,这本就是多方推动的结果,里头正有裴相的助力。但她不知姬羲元是否有参与。

丧父是人生大悲,裴相拍了拍姬羲元的肩膀,劝慰道:“今日的事情皆可放一放,殿下回去歇一歇,节哀顺变。”说完,拿着军报向神龙殿面见皇帝。

皇帝震怒,要求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卿带人忙活一宿,查出胆大包天给闵清洙下毒的亲卫最近只和越王府的琴师有交际。闵清洙快十五年没打仗了,亲卫中半数都是新选出来的,身家亲缘都在鼎都附近。

亲卫与琴师是同乡,亲卫跟随闵清洙奔赴边疆前琴师赠金相送。

越王与琴师间的关系早已是上层贵族心照不宣的秘密,大理寺卿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参合进这种秘闻中去。辗转反侧一整夜,才算是写出一篇隐晦又正式的密报,上交皇帝。

皇帝留下密报,第二日内廷从大理寺手中接手了闵清洙暴病一案。内廷的人好声好气地跟越王府交涉,带走了闻叶。

大理寺卿哆哆嗦嗦地送走手头的证据,不敢再管此事,合上门就问自家夫人:“你今年几岁了?”

夫人踹了他一脚:“四十八。”

大理寺卿搂着夫人的腿,软倒在地:“这大理寺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闻叶被扣押在宫城内的软牢。软牢向来是皇室宗亲、后妃才有资格进的好地方,不伤人,就磨人。

越王初初接触政务,过手的都是零碎小事,还没搭上政事堂的边儿。他晚了一日才知道闵清洙的死讯,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府上的闻叶就被内廷来人带走了。

他枯坐在书房,直觉背后有他那好阿姊的手笔。

可为什么呢?

闵清洙是姬羲元生父,二十年的感情,她不至于啊。

想不通的事先放在一边,闻叶是个柔弱琴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连马都不会骑。

要说闻叶会□□,越王是不相信的。偏偏闻叶那一日去送亲卫,是经过他首肯的。

越王也查过亲卫的底细,是闵氏家养的兵丁,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改嫁,独身一个孤儿。与闻叶相识也只是意外一场。

小厮通报:“谢祭酒来访。”

越王回过神来:“快快请老师进来。”

谢祭酒大步迈入书房,神色焦急:“大王可不能再心软了,众口铄金,必须和那个乐师撇清关系。”

“老师,我这是浑身长嘴也讲不清楚了啊。”越王摊手。

谢祭酒左右踱步,“闻叶是长善公主赠的,其中必定不安好心。如果辩解不清,不如搅浑水,谁也别想好过。镇北军的军权落在闵氏小娘子的手中不是长久之道,我们也该从长计议了。”

越王突然道:“老师,之前闵氏许嫁小娘子为孺人,约好大婚三月后过门。会不会是长善听闻此事,以为闵氏倒向我,一不做二不休,除去闵清洙,推闵明月上位?”

谢祭酒神色晦暗不明:“父死守孝二十七个月,这一门婚事肯定要退掉。大王要为闵太尉的死表现出应有的态度来,不妨去试一试长善公主。”

最好证死闻叶一了百了,越王也少一个污点。

*

堂堂一国太尉因争风吃醋死于小小乐师之手,传出去太过骇人听闻,也丢人现眼。经过层层润色,最终被公布的版本是九黎势力收买亲卫,暗中毒害太尉,而乐师识人不清,误为帮凶,处以绞刑。

行刑那一日,越王请长姊一同去观刑,理由是:见证此事,以告慰阿耶的在天之灵。姬羲元没有理由拒绝。

两人就高高的坐在台上,俯视下方麻木的人。

内廷折磨人的法子三天都说不完,闻叶本就消瘦,现在更是薄如柳叶,一阵风都能吹个踉跄。他是被推上绞刑架的,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慢慢地收紧、上升。

闻叶连挣扎的力气都很微弱,死前扭曲的脸向姬羲元与越王的方向偏了偏。

明知与己无关,越王依旧感到一阵恶寒,他扭头看姬羲元:“民间有传言说,人枉死时眼珠子里可以看见罪魁祸首的脸。长姊以为呢?”

“枉死不枉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清楚,闻罪人死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内廷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他大概早就瞎了吧。”姬羲元目不转睛地欣赏闻叶的死相,温柔如闻叶,死的时候也是狰狞的。

可惜死的不够美,或者惨烈一些也好。

站在女婴尸面前时,姬羲元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东西清晰地流逝了,但她一直没搞明白到底是什么。现在回过味来,她失去的是对男人的同情心啊。

比起卅山县的女人、女童、女婴,比起历史上悄无声息埋没的菜人,闵清洙和闻叶都死的很有尊严了不是么。

自古以来为了权力弑母弑父杀姊妹兄弟的数之不尽,她有什么好愧疚的,更不害怕。

行刑官将尸体搬下去后,姬羲元才舍得将目光移回来,施舍一点余光给面色透出苍白的弟弟,含笑关切道:“你脸色不太好啊,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日朝中我替你请假。”

“闻琴师的死,与阿姊脱不了干系吧?他只是一个无辜又柔弱的男人,阿耶绝不可能是他杀的,即使是从犯也不可能。他明明对你那么信任。”

越王深深地注视这个让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他记忆中那个会哄弟弟的阿姊已经面目全非了,面对一手促成的死亡竟还能笑得出来。

旁人也就罢了,可闻叶悉心教导过姬羲元,对她满怀信任,从未疑心姬羲元将他召回鼎都,又塞入越王府的用心。

闻叶很愚蠢,春的让越王头疼。可姬羲元未免太过可怖了。

姬羲元哪里还像个女人?!

姬羲元冷下脸来,“我看越王是丧了良心。口口声声的阿耶叫着,将我请出来就是为了听你为罪人辩解?你老师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她越说越生气,被激怒了一般,拍案而起:“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没有半点孝心。不知道越王从哪里听来一些闲言碎语就来我面前叫嚣,闻叶一介罪人无不无辜,你对他的死罪不信服,自去大理寺、去御史台、去御前鸣不平。何必来和我一个丧父的人掰扯?”

因案情特殊,被顶头上司拍过来监刑的大理寺少卿拍了拍擅自听话的耳朵,恨不能当场成为聋子。他低头认真地读起卷宗,挥手示意身边的小吏们不想死就赶紧走远。

越王被姬羲元突然的大动作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地扫视一周确认无人在意他们,连声安抚道:“阿姊莫生气、莫生气。我不过就是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一心想要将真凶抓出来。并不是为他开脱。”

姬羲元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原位,给了一个足以说服大多数人的理由:“无辜又如何。闻叶生前必定有让我阿耶心生不快的时候,闻叶小小乐人,既然我阿耶死了,他去陪葬也未尝不可。”

“……阿姊孝心。”越王无言,对他们来说,闻叶虽有两分特殊,本质上还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姬羲元的话虽然霸道无理,却是另一种孝道。

姬羲元嗤笑,“孝”就是这么恶心,尤其是对“父”的孝,是全天下最大的“道理”。

子对父、妻对夫、臣对君……谢祭酒想要拨乱反正、希望姬羲元俯首的,就是这个。所以他教出来的皇子,也是这一副以孝为天的模样。

今日对别人的“孝顺”,是为了来日他者对自己的“孝顺。”

“越王要为闻罪人收敛尸骨吗?毕竟他死前是你越王府的人。”姬羲元将视线投注回刑场,之后还有一干相关人员的行刑,为了让阿耶“瞑目”,她这个孝顺女儿会一个不落的看完。

出门前谢祭酒的叮嘱言犹在耳,越王回答:“他从被带离我越王府后,与我就没有关系了。”

“好孩子,”姬羲元笑道,“我会让人将闻叶烧成灰,埋在阿耶的墓碑前。不只是他,其他的人我都一视同仁。”

挫骨扬灰……

越王握紧双手强忍心底的不适,陪同姬羲元看完了今天的行刑。

姊弟一并离开,在门口出遇见了谢川和陈姰,他们是各自来接人的。

姬羲元对谢川近日出于担忧的温柔很是受用,与陈姰道了一句好,就着谢川的手扶上车。

小夫妻才新婚一个月,接下来就是三年的守孝。

也不知道陈姰急不急着要孩子,应该是不急的吧。越王府不缺孩子,会催着陈姰生子的人也基本死绝了。

接下来三年越王也不能再与侧室同房生子,省了陈姰多少心。

再说男女之事,敦伦之乐实属是男人才乐。

姬羲元为了此事请教了嬷嬷,默默告诉她,女人若想得趣,得是二十多岁、且伴侣知事懂事,还得三五年的适应。

而越王绝不会是一个好的床伴。

如此想来,陈姰应该会高兴收到她的新婚贺礼吧。

作者有话说:阿巴阿巴,这算我加更了吧?算吧算吧。

第96章 在卅山县的女婴尸塔内救回来的孩子尤熙熙年初满五岁,姬羲元令人送她入学弘文馆。现在正是下学的时候,姬羲元顺道接她回家吃一餐夕食。

尤熙熙与姬羲元虽然住在临近的院子,但姬羲元要上衙,她也上学,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今天姬羲元亲自来接她,让她尤为兴奋。

冬花领着尤熙熙走出弘文馆的大门,抱着孩子踏上马车。尤熙熙先与二人见礼:“阿姑、姑丈长乐无极。”

两人成婚时,尤熙熙方三岁。谢川性子温和,又博学,比起姬羲元更有耐心陪伴孩子玩耍,因此,尤熙熙在不怎么认人的年纪快速地与谢川熟悉起来。

不过,她最喜欢的人还是阿姑。

她一坐下,便和姬羲元叽叽喳喳地分享近日的见闻:“阿姑阿姑,今天钱先生讲解了《后汉书》中的孔融传。说孔融孝顺好学、和睦亲长,且为人正义,我们应当效仿他。”

钱先生指的是钱玉,弘文馆距离太极宫极为接近,托姬羲元的情面,偶尔能请来几位女官员授课。

“哦?”姬羲元鼓励道:“那你可要好好学,日后像钱先生一样为官做宰。”

“钱先生说孔融在父亲的葬礼上‘哀悴过毁,扶而后起’,悲伤得不得了,只能被人扶着站起来。”说着,尤熙熙小心翼翼地扶住姬羲元的手臂,非常担忧的样子:“她们都说,阿姑的父亲仙逝了,是一旬前的事情。最近阿姑没空见我,是因为悲伤地无法起身吗?”

闵清洙的死讯随着闻叶的判刑公开,消息传的真是快,连弘文馆的孩子都知道了。

姬羲元哑然失笑,没有顺着她孩子气十足的观点走,但也不愿与她说假话:“这一点上阿姑不如孔融孝顺,我在忙着处理失去父亲带来的事务。今天已经告一段落,所以阿姑来见熙熙了。”

“那好吧。”尤熙熙不能完全理解姬羲元的话语,在她眼里阿姑天下第一好,哪怕是“孝顺”方面,初次听闻的孔融,肯定也不及阿姑。

因为姬羲元曾和她说过,不明白的可以直说,于是尤熙熙直言不讳:“先生说百善孝为先。善就是好,我认为阿姑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当然也是最孝顺的人。”

孩子眼中的世界,大的没有边界,又小的一目了然。

天真的话使得车上人一齐笑了起来。

尤熙熙疑惑地看着大人们,认真地与姬羲元保证:“阿姑信我,我以后也做一个天下最孝顺的人,孝顺阿姑。”

大概是顾及谢川也在一边,勉强加了句:“也会孝顺姑丈的。”

姬羲元搂着尤熙熙笑个不停,笑够了才解释:“阿姑并不是不相信熙熙。一是阿姑太高兴了,所以笑。二是阿姑发现先生说的百善孝为先有错,为此发笑。”

弘文馆中多寒门、商户、偏远宗亲的女童,尤熙熙作为姬羲元的养女,身份地位在弘文馆中诸女童中独树一帜。再加上先生们对姬羲元这个弘文馆的支持者分外尊敬,因此在尤熙熙眼中姬羲元是最具有权威的人。

因此,尤熙熙听到姬羲元说先生错了,她不像一般学生维护先生,而是立刻接受了姬羲元的话:“那岂不是所有同窗都学错了?阿姑快和我说,明日我去纠正先生的错。”

姬羲元笑问:“那我可得先考一考熙熙,听听先生教的东西错的多不多,熙熙将先生的话都记住了吗?”

尤熙熙一拍胸脯,自信道:“阿姑只管说来。”

孔融是个妙人,以他来教女最合适不过。

姬羲元以孔融为话头,“熙熙可记得孔融因何罪受死?”

“因‘不孝’下狱。”尤熙熙补充:“先生说是路粹编织罪名构陷的。”

姬羲元问:“是谁支使路粹?”

尤熙熙答:“是曹操。”

姬羲元再问:“孔融的孝顺天下闻名,曹操用什么论证他的不孝?”

尤熙熙回答:“孔融曾和祢衡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论其本意……”皱着眉,背不下去了。

只是先生一次粗略的讲解,不足以让她背诵文中的句子。

瞧她冥思苦想,谢川帮着接话:“论其本意,实为□□发尔。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

尤熙熙拍手道:“对,就是这一句。”

“熙熙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姬羲元笃定尤熙熙答不上来,这句话颇有些出格,即便是钱玉,也不会对孩子们细讲。

尤熙熙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姬羲元告诉她:“这句话的意思是,父亲对孩子有什么恩情?探究他的本意,其实是欲望的冲动的产物。孩子对于母亲来说,就像是瓶中的物件,拿出来就离开了。”

尤熙熙努力理解这句话,“阿姑是想说,孩子没必要一定孝顺父母吗?”

姬羲元点头称是:“大部分的女人不能决定自己的生育,绝大数的男人则肆意滥用不该有的权力。母亲和父亲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生下孩子,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得到过父母的慈爱,并不是养大一个孩子就算是慈爱,其中蕴藏着或是利益、或是权力……数不清的东西。”

一个人啊,要是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归属于自己,多么可悲。

而姬羲元,就是为了完全掌控自己应有的全部,才会渴求九五之位。

尤熙熙听糊涂了,“那到底要不要孝顺呢?”

姬羲元摸着尤熙熙的小手,将她抱在怀里以免马车颠簸,慢慢地和她说:“这要你自己的去分辨。比起孝顺,我更希望你懂得爱,人与人的爱比孝顺平等。既懂得爱,就知道爱自己,也知道爱人。而得到爱的人,怎么会感知不到呢?你不必用孝顺来束缚自己,而爱是不一定有回报的。如果你以感知到的爱来回报我,这是我的荣幸。”

“爱?很重要吗?”尤熙熙懵懂地重复这个字眼。

“是啊。人的情感没有依托是会感到痛苦的,第一,便是爱自己,支撑自己走在红尘俗世中,不至于惶惶不安。这是最要紧的。”

姬羲元越过孩子的头顶与谢川对视一眼,微微笑道:“第二,是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

爱啊,也要想清楚,像是能染指自己权力的人,就不能爱的太过。

至少不能比爱自己更甚。

最后,姬羲元掀开车窗竹帘一角,由着尤熙熙踩在自己大腿上往外看:“第三,是大爱,泽被苍生。”

她正是出于对自己的爱,对身边人的爱,对天下女人的爱,才走到今天的。

姬羲元抱住尤熙熙的腰部,免得她动作太大将自己扒出窗外:“所以呢,阿姑回答你最初的问题。阿姑丧父,当然是伤心的,但阿姑最爱自己,不会为了别人悲伤到伤身的地步。再说孝顺。母父的慈爱你感受到了,你便孝顺。母父若是不咸不淡地对你,你不叫他们饿死也是尽心了。”

尤熙熙似懂非懂:“……我只有阿姑,没有母父。阿姑给我很多的慈爱与关怀,我以后也会给阿姑很多很多的爱。但我要最爱自己,因为阿姑也希望我最爱自己。”

公主府的人在姬羲元的勒令下,从不隐瞒尤熙熙的父母与出身,也无人露出不该有的表情。尤熙熙衣食无忧,又不受轻视、欺侮、闲言碎语,她对自己无父无母适应良好,也经常忘记自己是没有母父的人。

姬羲元回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里的贱人,和卅山县那些浑浊、悲苦的女人,笃定道:“生而不养,父母之罪。像熙熙的生身父亲,他这辈子亏欠了熙熙,必定不得好死。下辈子还要做牛做马来还报的。至于熙熙的母亲,她将熙熙带来这人间,让阿姑能见到熙熙,就只罚她劳累终身吧。”

尤熙熙丝毫不怀疑阿姑话语的真实性,对未曾见面的生身母父也无同情心,她大声附和:“有错就该罚,幸好是熙熙,没遇到阿姑的其他人怎么办。”

未被规训过的孩子,没有令人恶心的“孝心”。

实在值得奖赏。

马车行过东市,沿街的烟火气旺盛,人流如织。

姬羲元吩咐冬花:“我们熙熙辛苦了,邓家店的透花糍和韩家店的樱桃毕罗,她上次尝过就念念不忘的,你多买一些回来。”

“玉露团,还要玉露团。”尤熙熙高高兴兴地说。

玉露团又名雕酥,将酥烘烤到半融化,拌入蔗浆,取出冬日存在冰窖的冰块,在冰块上为酥浆定型,做成玉团状。

美味是不必说的,就是太寒,不适合小孩子食用。

尤熙熙眼巴巴地看向姬羲元,征求她的同意。

姬羲元颔首:“玉露团只许给她带一点儿,倒是可以给夏竹她们带一些回去。”

冬花领命下车买东西,等候期间尤熙熙扒着窗户望热闹的人们。

姬羲元与谢川感慨:“在我儿时,玉露团只能是宫中或是高门大户尝一尝。现在民间商户也能用得起冰窖了,甚至用以吃食。看来在阿娘的治下,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了。”

自古明君在位,会有九星连珠的异象。

少为人传颂,当今女帝登基在位第二年,天生异象。

这是因为那些男人还心怀妄想,但万民会知道谁是更好的那一个。

谢川抿唇笑:“这就是善君的大爱。”

此时,尤熙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熙熙也是阿姑的大爱吧?”

姬羲元大笑:“确实如此。”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新晚了,抱歉。

武则天当政时就有哦。

第97章 尸体抵达鼎都的那一日,姬羲元在天蒙蒙亮时戴孝出城迎接,为放置了闵清洙尸体的马车驾车。

姬羲元将粗糙麻布制成的凶服穿在身,发梳成丧髻,再配上绖带、绳履,手中执杖。她挥退想要出言劝阻的侍从,亲自坐在车头处。

哭丧棒暂时横放在身后,姬羲元右手拉紧缰绳,左手握长鞭挥出,驯服的马便哒哒往前跑。

姬羲元曾学过一点驾车,但能让她驾车的机会实在不多,控制着马匹慢慢地往前。两匹马训练有素、极通人性,顺着姬羲元操控小步向前跑动。

其他跟着的人见状松了一口,城门尉打开侧门,金吾卫疏通朱雀大街上的人流,让姬羲元能平稳将车行驶入城。

本是阴沉沉的天,随着时间的转移渐渐放晴。

百姓交头接耳地议论,自发地跟在队伍后,认为是姬羲元孝心感动天地。

陈姰掐着点赶到前院叫醒越王,借口是长兄陈宣传信,焦急地告诉越王姬羲元大清早就去尽孝了。等越王洗漱完毕着急忙慌地出门,姬羲元已将车行入闵府所在的崇善坊。

闵府众人猝不及防地供应姬羲元的大驾,并未有人提前和他们说闵清洙要在闵府停灵。

不等闵老太爷和姬羲元说话,闵清潮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三兄是陛下的丈夫,那就是皇室的人,怎么送到我们闵氏来了?未曾有人事先与我们报备,贵主是不是走错了?”

闵老太爷本是要让人即刻布置灵堂,但小儿子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他的疑惑,便保持沉默先听听长善公主的回答。

闵清潮比起他的能文能武的三个兄长差得太远,闵氏兄弟四人,长兄闵清润少年英雄,因闵老将军战场料敌失误,马革裹尸。老二闵清渊常年镇守边关,近日才与闵清洙换班归来。而闵清洙当年能被先帝相中,除了家室外,样貌文韬武略皆不输人。

而闵清潮仿佛集合了父母所有的缺点不断地放大得来的产物。贪花好色、欺男霸女、热衷享乐,靠着父兄荫官五品,除了正妻外纳了三个媵,还有婢女无数。法令出台前,更是平康坊的常客。

当时第一个提议要嫁女给越王的也是他,许嫁的正是他的女儿闵明玉。

他现在来问这个,也不是关心死去的闵清洙。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担心闵清洙依旧算闵氏的人,将来闵清洙的子女要分薄他能得到的财产罢了;二是愤恨越王为闵清洙之死守孝,退了他家的婚事,叫闵清潮日后做不得国舅。

若非投了个好胎,这样的人出现在姬羲元眼中之前,就该被拉下去打死了。

姬羲元捏了捏手中实木的马鞭,克制自己当场打他一顿的想法,面含讥讽:“阿耶生前最是记挂亲人,我想着阿耶一定想再看一眼诸位亲长,所以才驾车到此处。如果你们不愿见亲人最后一眼,直说便是,我姬羲元的阿耶也不是一定要有三亲六故的。”

越王紧赶慢赶地跟着人流挤入闵府,正碰上姬羲元责备闵清潮。

见闵清潮不尴不尬地站着,越王一心挽回闵府的好感,箭步冲上去站在二人中间,将闵清潮护在身后:“历代皇后的葬礼都是宫廷中举办,礼部负责的。闵家没有布置也是常事,长姊悲痛也不能迁怒于叔父。恶语伤人六月寒啊。”

闵清潮像是找到靠山似的,腰板挺直,本有些惧怕的神色变得有些得意起来。

越王彰显自己的孝心:“该尽快将阿耶送入太极宫的光大殿,礼部已在那里备下灵堂了。劳累长姊已经送到这里,后面的路途不如由弟弟我送阿耶一场。”伸手要接过马鞭。

来得正巧,买的一个好。

“真是我的好弟弟。”

姬羲元冷笑着颠了颠手里的鞭子,挥舞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狠狠落下打在越王手心,“你身为人子、身为人弟,不懂得孝悌之道。我做为你的长姊,在你年幼时没能教好你,今天给你补上这一课。这一下教你,上孝父亲。阿耶在闵府无立足之地,过门而不能入,你竟然还在维护恶人。连你的阿耶都不被闵家承认,难道闵家还能越过阿耶和有什么亲缘吗?”

“噼啪”“嘶——”越王痛得佝偻下去。

他日常拿过最重的东西是打马球用的长杆,细皮嫩肉的手顷刻间胀起一道红痕,由浅变深,看起来极为可怖。

姬羲元看越王白俊的脸扭曲变形,实在碍眼。她将马鞭在右手臂上一卷,抬手又是一巴掌。姬羲元坚持习武多年,手上的力气不是他能相抵抗的。用了八分力气,打得他踉跄后退两步,还是闵清潮扶了他一把才站住脚。

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长善公主还有几分“疯”性,说教训就真动手教训了。

姬羲元冷眼瞧他脸上红紫色的巴掌印,才觉得抒发心口恶气,“这一巴掌教你,悌友长姊。谁教你的大庭广众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反驳长姊,你白白长一张嘴都是对着家里人的吗?十多年的书竟是白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满场人的目光针扎似的烫在越王身上,越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羞愤交加。既想以袖掩面遁走,又咽不下这口气、丢不了这个人。

越王恨声道:“阿姊当庭责打于我,难道就是友爱弟妹么?”

他到底还有两分理智,没有跟着动手。心知论手脚功夫他重新练个十年也及不上姬羲元。

这一点幼年的武师傅当着父母的面说过,小皇子习武强身健体便罢了,要想练出个样子来怕是难。越王习武的资质比姬羲元差了太多,这也是他对生父有所存疑的地方,毕竟就连闵家出了名的废物点心闵清潮也能打两下。

如果姬羲元知道他在想什么,怕是能笑出声来。

闵清潮虽然废物,年幼时也是三更起练到黄昏的,在习武这一方面闵府无论男女具是第一要务。而越王资质普通,也没到不堪的地步,宫廷中师傅的话一向是留三分余地,不能尽信的。

他一听要苦练,就退缩了,能怪得了谁?

“做长姊的将误入歧途的弟弟引回正途,难道不是关心?”姬羲元上下打量越王的着装,青袍玉冠:“你这幅样子也不像是要为阿耶守孝的样子,速速归府更衣再来吧。”

场中的人便顺着她的话盯住越王的服饰,与平时比起来是朴素,但与姬羲元从头配到脚的齐衰恶服相比较,就显出两分不孝来。

越王脸上流出两分难堪,心里怀疑起为自己准备衣饰的侍女是不是姬羲元的人,更深一点,恨起提醒自己赶来的王妃。如果不是陈姰多事,他也不会来这一趟,丢了大丑。

全然不顾,陈姰只是告诉他有这回事,而出门完全是他个人的决定。

姬羲元不管低头的越王脑子里在想什么,牵着马头将马车掉头,然后跳上车从上往下俯视越王与闵府诸人:“越王若是真有孝心,就回去换了衣袍,抛去你那可笑的嘴脸,尽早入宫守灵。闵家人也是一样,我本来是想着在此处停一停,使得阿耶的亲属同袍都能来告别,现在不必了。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

马鞭一扬,姬羲元驾车从金吾卫拦出的道路,以不同于来时的速度离开闵府、离开崇善坊。

五月底的清晨称不上暖和,疾驰在路上,恶服挡不住风,飒飒响动。姬羲元冷着脸,眼睛被风吹得通红,她坐下的车与身后的尸棺,都堆满了她的算计。

人长大,果真是苦痛的。

经历的越多,儿时不能通过言语领悟的,姬羲元正一一体悟。

身后死去的男人,勾起她如浪涌的思绪。老太后的话总是充满老人的智慧,活着时,姬羲元嫌他碍事,可真就这么死了,又想起无数好来。

闵清洙还是爱过她的,只不过这份爱在时光中、在不甘中、在寂寞与野心中煅烧,悄悄变了质,成了散发腥味的东西。

就像身后的这副尸体。

姬羲元没去看他的死相,放了好几天的尸体,又沿途奔波,必定是又臭又难看的。

马车自安上门进入皇城,压过护城河上的拱桥,通过重明门驶入太极宫,再过武德门。

一路上的宫人远远望见驾车的姬羲元就俯身行礼,偶然碰见两个御史,他们也不敢当面指着姬羲元出格的行为,愤愤转过头。

每一个低头的人,每一拜身,空中飘**的都是权力。

姬羲元就是在用权势踩踏宫规。

车上死去的男人也一样,他们的尸骨会堆成她的通天大道。这条路她铺的坦然,也会昂首挺胸地走上山巅。

一切都会是值得的。

跨过最后一道宫门,光大殿近在眼前。

礼部的官员很快迎上来,帮着处理闵清洙的尸首。负责主持的是接替了钱玉成为新任尚宫的明珠,她对姬羲元驾车**的行为视而不见,递出手帕,肃穆着脸劝慰:“殿下,节哀顺变。”

明珠没有姓,她是老太后精挑细选出来养大的小宫女,放在皇帝身边陪伴几十载,如今是皇帝的心腹。她正式从幕后走到台前,功绩正是谋算闵清洙性命,对外则是找出了杀害闵清洙的真凶。

而钱玉正式进入前朝,成为名副其实的钱相。

力士们手脚麻利,将闵清洙送入侧殿重新梳洗,换上合适的寿衣,堵住九窍,装入红木棺。

姬羲元与明珠简短地聊了两句,抬脚走入光大殿,发现灵堂中一名素服女子席地而坐。

第98章 “殿下来了。我是个卑贱的人,走不出宫门也不敢踏足殿下的寝殿,只好在此地守着。盼望能见殿下一面。”

柳娘从灵堂开始布置起,就坐在这儿了。宫人们刚开始还试图驱赶她,后来明珠发话,她便一直坐在此处,已经一天一夜了。

她是怀山州出身,为闵清洙的死亡花了大力气。姬羲元不信她会为一段短短的感情来为闵清洙守孝,其中必有缘由。

可有什么事不能在密报中说,非要当面说?

姬羲元清空殿中人,走到柳娘身边的竹席上坐下,“柳博士有什么要教导我的吗?”

“不敢说教导,”柳娘转过头来,她一夜未眠又滴水未进,实在憔悴,声音也带着沙哑:“三日前,我家的老夫人过身了。”

算起来赵国夫人今年九十七高寿了。

姬羲元心中划过一丝不祥预感,轻轻地问:“是赵国夫人走了吗?”

“山鬼庇佑,老夫人是在梦中离开的。如果我现在还在怀山州府,该去山鬼庙祭拜她,可惜我在宫廷之中,不敢违背规矩私自祭奠。所以借着太尉的地方抒发自己的哀伤。”柳娘面上倒没有什么伤心的神色,平时假哭假笑太多,此刻反而麻木了。

“老夫人入睡前收到了闵清洙一案尘埃落定的消息,所以修书一封,与我说,我作为柳娘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但她已经将我赠与殿下,不能擅自处理,今后的归处该问殿下才是。我刚拿到这封信,第二日便收到老夫人已离世的消息。”

赵氏的内线速度要比正式的讣告早两天,柳娘既在此处待了一天一夜,这个消息明日就该传开了。

赵国夫人对姬羲元很好,即使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姬羲元也很喜欢她。她们有相似的轮廓,同样不变白的黑发,以及永远蓬勃的野心。

姬羲元会记得自己曾与一个精彩的女人相处过。

老人的死亡是必然,姬羲元说不上特别伤心,或许此刻老太后的心境不太好。对姬羲元来说那是遥远的亲人,对老太后来说是再也无法相见的母亲。

自从老太后坐上皇后宝座开始,就再没见过母亲,后来身份不明就更无法相见了。而今,彻底断绝了可能性。

姬羲元叹息不已,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离开的人。

赵国夫人既说了柳娘是姬羲元的人,也就是在说姬羲元将继承一部分她的遗泽。尽快整合手里的人手,才是姬羲元该做的。

姬羲元问:“除了你,老夫人还给我留了其他人手吗?”

柳娘点头,“老夫人推测殿下还需要一只亲卫,将一支千人女卫留给殿下了。只要殿下愿意,她们即刻就能从怀山州出发,来到鼎都。”

千人不多,但送进鼎都还是太扎眼了。

不如分开批次,部分送去边关,帮着闵明月训练女兵。剩下的慢慢的进入公主府,也不打眼了。

姬羲元把自己的安排一说,柳娘应声:“我会尽快通知下去。”

光大殿少有启用的时候,坐的久了姬羲元感到一阵寒冷。而柳娘在此处呆了一日一夜依然动作如常,可知她身体不像看着那般柔弱。

“你在宫中住了几年了?”姬羲元道。

柳娘回话:“十二年了。”

十二年,姬羲元至今才二十一岁,对她来说,十二年相当漫长。她七八岁时就巴望着往外看看,而柳娘在宫中一住就是十二年。

虽然她接近公主府中的诸多属官中有一官职名“属”,正六品上。正适合柳娘过度一下。

姬羲元笑道:“已经这么那你以后换个地方住吧,下去收拾收拾住到我的公主府做个属官吧。”

柳娘拜首:“妾领命。”说完提裙退下了。

力士来说,闵清洙的尸身打理完毕。姬羲元听罢,跟着去偏殿看了一眼,示意他们合上棺。

闵清洙盛年而亡,并没有提早备下的棺椁,这一副棺还是从先帝时期就传下来的。姬羲元猜测这是老太后的棺,不过老太后未死,就将这一副送出了。

棺周于衣,椁周于棺。

以闵清洙的身份,他是可以使用石椁的。姬羲元从民间请了二十位名匠,预备为闵清洙打造一副汉白玉石椁。

又检查了一应用具,才离开光大殿。

丧仪将在明日正式开始,停灵二十七日。

姬羲元与越王每日一左一右地跪在光大殿守灵。

第三日,皇帝辍朝五日,追封闵清洙为武穆公,以皇后之礼陪葬皇陵。

武穆公李氏,清平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崩。三十日,群臣上表请听政,凡五上始允。帝去杖、绖,服衰,即御坐,哀动左右。

满二十七日,灵驾发引,命摄长善公主、金吾卫大将军闵清潮遣奠,读哀册。

礼部尚书有言:“武穆公宜准昭帝礼例,合随皇帝以日易月之制。皇帝服用细布,长善公主与越王服皆用粗布,宗室皆素服、吉带,大长公主以下亦素服,并常服入内,就次易服,三日而除。”

除了为人女、为人子的姬羲元与越王需要守孝二十七月以外,皇帝素服十二日,其余人三日便可除服。

丧仪落幕,皇帝选了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人选为镇北军大将军。

“王将军?”姬羲元举着鱼竿的手抖了抖,惊走一尾红鲤,“他不是担任着监门卫左右翊中郎将吗?”

姬羲元离开国子监后不久,王将军就被皇帝调入监门卫,没两年就坐上左右翊中郎将的位置。虽然南衙禁军十六卫中每一卫都有左右翊中郎将,但监门卫终究是不一样的。

监门卫左右翊中郎将守卫的是玄武门。玄武门位于北衙禁军与太极宫中间,只要占据玄武门,就能据北衙禁军于城外,**宫城。如果要造反,这就是绝佳的好地方。

当时姬羲元就知道了,王将军是皇帝的心腹啊。

正因他是皇帝的心腹,所以被皇帝扔下的馅饼砸中也是正常的。

要是有可能的话,王将军空出来的空位实在是动人心弦。

属官提议:“先前武穆公逝世,陛下为了远在北境的闵明月都尉能够服众,升她为将军,令她代行大将军职务。今日得了消息,殿下难道不修书一封以表慰问么?”

姬羲元为鱼钩上换了新饵料,抛回水中,老神在在道:“这种事情急不得,不写、不写。明月为人正直,不会因为短暂的权柄留恋。我写信去提醒,才是看轻了她。”

缺失的母爱,让闵明月放大了年幼时父亲给予的温情。她以父亲的志向为志向,一心要平定北方。她呀,有纯粹的报国之心。

这一点,姬羲元自认不及她。

属官被说服了,拿着文书掉头回前院。路上遇见长史赵同文,赵长史手中同样捧着文书。两人无奈一笑,算是见礼了。

因为父丧,姬羲元再次回归在家闲居的生活,她最近突然迷上垂钓,一坐就是一下午。下属们都只能来洗药池中的晴雨亭寻找她。

她钓上来的鱼往腿边的木桶里一扔,收杆时将鱼又倒回池中。三个月过去,洗药池中的鱼都不再惧怕人了,见到人来便凑上来讨食。

如此奇景,引得周明芹来探望,啧啧称奇:“殿下这是修身养性啊。”

姬羲元便回:“我是在钓一条属于我的大鱼。”

这一条大鱼,一等就是三载。

三年过去,王施雨为起居郎随侍皇帝左右,王施寒为殿中侍御史,姚沁有淑长公主照拂在户部坐到金部员外郎的位置,周明芹在尚书省为尚书右员外郎,谢川依旧在中书省,是负责与吏部对接的中书舍人,闵明月在与九黎的战役中获小胜,隐隐地成为镇北军中的少主……每个人都有似锦前程。

三年里越王的势力急剧膨胀,影响力不可小觑。他褪去青涩,长成一个文雅的男子。礼部为越王举行及冠礼时,姬羲元手中的准备终于告一段落,愿意走出公主府参加宴会。

不是为了越王,而是为了时隔多年终于归京的姬姝。

传言比姬姝回来地更快,人人都说:宣仪公主在恒山闹出一场天大的笑话。

姬姝在恒山间相中一名张姓的隐士,他的双亲在当地种菜、卖菜维生。即使本人颇有盛名,传说中活了数百岁,但他出身低微,与公主之尊是云泥之别。

一个说不定的骗子的人,竟骗走了宣仪公主的芳心,勾得宣仪公主回京请求皇帝赐婚。公主嫁给谁,百姓们不是很关心,但大家都很想瞧一瞧这一只仙风道骨的狐狸精。

朝会上,姬姝造成的风波被言官们唾弃,引经据典、骂了又骂。

姬羲元听了一耳朵的之乎者也,一炷香过去才从那群老头口中听明白张隐士名张实,假死拒过先帝的召见,后来又出现在恒山中,正巧给姬姝碰见了。

正可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姬姝这不就在恒山逮住了活着的仙人。

好几个宗室族老敲响宗正卿的门,倒不是阻拦宣仪公主的姻缘,就是想接机问一问,如果是一位真仙人,是不是能传授两手仙法呢?

不少官员甚至来叩姬羲元的府门,要求大公主千万不能再纵容妹妹了。

姬羲元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要姬姝愿意就好。即使群情激奋反对这门婚事,也不能碍着姬姝什么。

再说,皇帝抬抬手赐他家一个出身,不就匹配了吗?

不过,即便是姬姝明言是假意,做阿姊的看见妹妹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搅风搅雨,还是不舒心。

姬羲元握着姬姝早一步送回来的书信如是想到。

第99章 对长辈来说,游子归来终究是大喜事,姬姝回京的第三天,皇帝在千秋殿召开家宴。凡是鼎都中的宗室,一并参宴。

端王和端王妃入殿时,后面跟随的两个保母各自抱着孙女、孙子。端王妃的视线每每落在孙辈上,喜悦就从脸上洋溢出来,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心满意足。

逢人便夸自家孙女活泼好动,孙子乖巧亲人,明里暗里地炫耀。

小孙女是临月郡主年初生的第二胎,有大孙子的前车之鉴,崔家使计拖住临月郡主在崔府生产。十月怀胎,崔府上下不知道给临月郡主填了多少好话,瓜熟蒂落,是个孙女儿。

这个孙女得的好,出生那日碰上岁旦,一年里头一天的好日子。老人们都说她,未来肯定是贵人。

好话传千里,传进端王府,当晚端王妃辗转反侧。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她也想养孙女。

况且,以目前的形式来看,长善公主赢面不小,未来这孙女的前程不可小觑啊。这么好的生辰,叫崔家白白占了便宜,心里就跟挖肉似的疼。

万一以后两个同母孩子因姓氏不同,起了龃龉可这么好。

就得都姓姬才保险。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端王妃大冬天半夜披衣起身,硬是把端王从梦里踹醒,撺掇他带人亲自去看望女儿,将孙女抢回府。

端王被说动心思,拉着端王妃谋划一夜,挑了个大朝会的日子请假,带人连临月郡主带小孙女一齐带回端王府,崔府被闹得鸡飞狗跳。

端王和崔家可真算得上是世仇了。

姬羲元与姬姝入殿时也碰上端王妃,姊妹俩抱了抱襁褓中的女孩儿,夸赞了一番,才从人堆中挤出来。

除了端王府一家带了孩子,还有越王的三个孩子也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闹得满场都是小孩子的哭哭笑笑。

越王的两个儿子争抢玩具,你推一下我踩一脚,打得有来有往,最后是保母匆匆拿来的红色布老虎结束孩子的斗争。

旁观的小姑娘见布老虎被幼弟拿走,气呼呼的:“那是我的,还给我。”

约莫是她阿娘的女人抱起她哄劝:“弟弟年纪小,二娘让一让弟弟好不好?”又从桌上拿了点心喂她,小姑娘才慢慢收起脸上的不满。

姬羲元与姬姝遥遥看了全场,付之一笑。

越王府中的妇人,为了讨越王欢心,走的都是妇德那一套,教孩子也是。

忒倒人胃口。

姬姝笑容淡淡:“我们家也有人口兴旺的样子了,真是难得。”

“谁说不是呢?”姬羲元招来殿中的力士,让他去立政殿拿一箩筐她与越王儿时的玩具赐给那个小姑娘,“你和她的生母、保母都说清楚,就说:我们家不缺那三瓜俩枣的,姬家的小娘子也用不着为了一个玩偶受气,若是不会教养,宫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嬷嬷可以代劳。”

“喏,”力士快步走出千秋殿,指派宫人带着东西回来,他捧着保存的极为完好的物件,单膝跪下将手里的小箩筐递给小姑娘,“这是长善公主赐给王女的,请王女收下。”

姬二娘偷眼瞧阿娘,见她没反对,才从箩筐中选了一只布老虎,懂事道:“我要老虎,剩下的给阿兄和弟弟选。”

力士强调:“这些都是公主单独给王女的。”

姬二娘眼睛一亮,家中人都重视男孩儿,这还是她第一次受到独一无二的对待,她抱过箩筐兴奋道:“我很喜欢,你替我谢谢阿姑。”

力士笑着示意她看姬羲元的方向,“长善公主就在那儿,王女何不亲自去道谢?”

“那好吧,”姬二娘有些犹豫地放下箩筐,眼巴巴地盯着母亲,“这是我的,阿娘可不要分出去。”

崔孺人紧张地点头:“二娘快去吧。”想到女儿是第一次见长善公主,又点了保母:“你陪着二娘一块去,盯着她一些,不要在长辈面前失礼。”

保母应声,牵着姬二娘的小手向前面走去。

等一大一小走远了,力士敛容,严肃地转告了姬羲元的话。

崔孺人听罢,又想起数年前的宫宴上阿姊的警告,与夜色下依然威仪赫赫的大公主,心肝一颤:“我记住了,万万不敢再犯。”

崔果原先的胆大与天真是亲阿姊崔枝小心保护的东西,四年前崔枝惨叫两天最终死在产**的凄惨死状更让从前的记忆蒙上一层阴影。

那一刻,崔果才知道阿姊的良苦用心,大王与许嫁她们的父亲生生夺去了阿姊的性命。他们还以不吉为由令阿姊的存在消失在后院,而她恐惧于越王的命令,甚至不敢将实话告诉两个孩子。

幸好被叫走的二娘,长善公主当年不曾为难她们姊妹,现在也应该不会为难孩子吧。

姬二娘不知道母亲此刻的内心的胆寒,听着耳边传来的丝竹声,脚下踢踏不停,嘴里跟着哼唱:“春去春来春复春,寒暑米频。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

稚嫩的童音长崎《杨柳枝》别有趣味,姬羲元与姬姝具是一乐,“竟是个天生的雅士。”

“这首歌儿是我阿娘每晚哄我睡觉唱的,所以我挺会了。”姬二娘嘴角弯弯、笑得很甜,“我觉得我唱的比阿娘好,母亲也这样说。”

这孩子当真是天性可爱。

姬二娘与越王长子是双胎,她的母亲与姬羲元还有一面之缘,姬羲元记得崔枝是个难得的通透人。

因此姬羲元问:“刚才哄你的是你的阿娘吗?我记得你还有个阿姨。”

姬二娘惊喜极了:“原来阿姑也知道我的阿姨。”

她低头掰着指头数:“我有阿娘、母亲、还有亲阿姨。虽然我没见过,但我阿娘说,阿姨四年前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和阿娘长得一模一样,记住阿娘的脸就是记住阿姨的脸了。”

短短四年,一枝还未绽放的花骨朵儿就折了,推一推时间,约莫死在生产大关上了。头胎生两个又才十五岁,就是阎王殿前走一遭。

刚才那个女人瞧着稳重许多,姬羲元本以为是崔枝,现在看来是崔果长大了。听起来应该是没人与孩子说明亲娘是谁,姬羲元从取下带着的护身手镯,镂空雕佛像,镯环空心,里面塞有极薄的佛教咒文,是祈求平安健康的。她将手镯递给小侄女,笑言:“阿姑没带什么合适小娘子戴的饰品,这只手镯就送给二娘,祝愿二娘平安喜乐。”

姬二娘双手捧过,交由保母先保管,然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女子拜,“二娘谢过阿姑。”

“好了好了,起来吧。”姬羲元笑道,“这一点东西本也不值当什么。”

姬姝便笑:“那还是值得的,我们信碧霞元君的长善公主,都拿出佛家庇佑的手镯了,多少有点用处。”

受了妹妹的促狭,姬羲元只当不闻,对姬二娘说:“旁人叫你二娘,怎么你自己也管自己叫二娘?大名是什么?”

姬二娘歪头想了想,“阿耶阿娘都叫我二娘,我就叫二娘呀。”

“应该是还未取名呢。”姬姝道。

“哇啊啊啊!”尖锐的哭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众人视线汇聚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原是越王家的小王子又哭了。

小王子身上被记恨的兄长泼了一身汤汤水水,黏黏腻腻的很是不舒服。

姬二娘大人似地叹了一口气:“弟弟真爱哭,以后可怎么办呀。真叫人担心。”

姬羲元也叹:“所以你要好好学习,涨了本事,今后就可以给阿兄阿弟撑腰了,他们也就不敢抢你玩具了。”

姬二娘好像真的听明白了,向两位阿姑告辞:“阿姑,我现在就去看看阿娘了,赵孺人病了要休息,将孩子托付给阿娘了,我要是不去帮阿娘,阿娘面对弟弟会很为难的。”

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女人,牵累孩子跟着忧虑。

姬羲元毕竟远了一步,不能插手越王家事,她怜惜地摸了摸二娘的额发,“那你去吧。”

姬二娘点点头,迈着小步子气势汹汹地救阿娘了。

周围的人注意力都被哭闹的小王子吸引走了,姬羲元与姬姝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张隐士靠得住么?你竟要嫁他?”姬羲元戳了一块樱桃蜜饯塞进嘴里嚼。

若是为了她们的计划,拿捏一个人的办法很多,实不必给他占这个未婚夫的名分。

“他是个隐居山间的道士,不染红尘的,是我擅自将他拉入凡尘,我该负责的。阿姊不知道,他那张脸真是漂亮,合我心意。”姬姝摸出腰间的符箓,面上泛起甜蜜的笑容,眼神确是冷漠的,“我呀,是非他不嫁的。”

姬羲元纵容道:“我妹妹想要的,阿姊总是愿意满足的。”

话语落入有心人耳中,又在鼎都掀起一阵浪潮。

正式开宴后,姬姝又当着众人的面向皇帝提出婚事,皇帝沉吟片刻,点头允许了。

宴会过半,姬羲元去偏房更衣,一名丢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普通嬷嬷来给姬羲元送洗手的温水与香膏。

她快言快语:“宫人带着保母去偏殿给湿了衣服的小王子换衣服时,小王子哭闹不休,保母神色紧张,借口将屋内的人全都支出去了。”说完行礼退下。

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姬羲元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姬羲元仔细地洗了手,坐在榻上让夏竹替她抹香膏,一边琢磨。

将将迈过偏房的门槛,姬羲元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轻声问夏竹:“我记得小时候,先帝驾崩前一年,他有个年轻后妃生了个小皇子。我那小皇叔健健康康的,莫名其妙在一天夜里消失了,后来报病逝。”

“那天夜晚我蹭着阿耶阿娘一块睡,迷迷糊糊地听见他们说不男不女、要不要去看看之类的。人都没了,我就只当是梦一场。夏竹你比我大几岁,应该有所耳闻才是。你还有印象吗?”

作者有话说:谢谢宝贝们的支持。

第100章 凭借性别,一出生就险些逼得当时的太女无立足之地的小皇子,夏竹当然记得。

阖宫上下,都以为小皇子的生母冯昭仪该得意了。然而冯昭仪低调非常,多次向先帝推辞,并强烈要求将孩子留在身边教养。

几十年盼来的宝贝疙瘩,先帝对他表现出足够的重视,认为冯昭仪不能教导小皇子,将他从生母身边牵出来挪到寝宫偏殿亲自教养,身边的保母侍从全部是先帝的心腹。

这一安排,没想到就出事了。

小皇子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曝出事那一天,太极宫人人自危,生怕撞在先帝的怒火中燃烧殆尽。

冯昭仪当着所有人的面,狼狈地抱着先帝的大腿痛哭。她在生下孩子后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可是,她也是无辜的啊。

怀孕期间入喉的东西查了再查,每日三次的请脉,除了安胎药就是一些母家送来的生子秘方。这些秘方是多年留下来的,难道她母家还会害她吗?

“肯定是皇后,是皇后为了大公主……”

冯昭仪无穷无尽的辩解,停留在先帝冷淡的目光中。

他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不知道能不能传宗接代的阴阳人儿子坐不稳皇位,培养成人的长女才是今后的指望。不能再为废人坏了皇后和长女的声名。

冯昭仪与小皇子必须是弃子。

先帝抬脚踹开哭得仪态全无的女人。

年幼的夏竹跪在大殿的角落,听年老的帝王发号施令:“将这个得遭天谴的贱人拉出去,着令赐死。并其母族,流放千里,三代不归。”

“不可能的,一定是皇后害了我,是皇后害了我们的小皇子啊陛下——”力士捂住冯昭仪最后的遗言,让她死在侍卫的刀下。

小皇子也被秘密送出宫,没几年就夭折了。

夏竹将她听说过的所有事情一一转述给姬羲元听。

姬氏难以诞生男儿,并不是先帝一家的事情。而是三代以前就开始艰难了。姬羲元私下揣测过,认为可能是男人身上带了什么病,或者说就是老太后下的手。

所以,姬羲元后来虽然查过小皇叔的事,也只当是姬氏无法言说的症状产生了变化。现在看来,说不定也和冯昭仪吃过的药有关系。

先帝对于自家事,未必不知道,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快接受让女儿登基这件事。一代艰难、两代艰难,三代四代是要出大问题的。既然迟早要出乱子,不如趁早为孩子打算。

不过,这些都是姬羲元的猜测,无法证实的。

姬羲元吩咐道:“你去我宫里一趟,把我小时候戴的百宝头冠和八珍璎珞拿来,头冠赐给二娘,璎珞赐给端王府的小姑娘。其他的再随便选两个玉如意、平安扣,让宝嬷嬷帮你拿过来赐给两个小王子,顺便检查一下孩子的身体。她是最有经验的了。”

夏竹应声而去。

姬羲元又在外头逛了一会儿才回到千秋殿,临月郡主正与姬姝玩笑,笑她轻易许诺了姻缘。

姬姝笑而不答。

她一向是不给人脸色看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自从上次临月郡主被姬羲元关在公主府,她便不爱与姬羲元说话了。她与世家女子又聊不到一块去,见到姬姝回来,趁着姬羲元不在便立刻凑了上来。

看见走近的姬羲元,临月郡主连忙道:“我那儿还有孩子呢,先不聊了,回头我去你公主府上找你。咱们一块去郊外打马球。”有狼撵似地快步走了。

刚刚回京,许多旧事姬姝还没来得及了解,颇有些惊讶,“临月阿姊怎么见了阿姊就跑了?”

姬羲元提裙坐下,将之前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你不必搭理她,她这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那张破嘴还是由崔三受着吧。”

“她活的高兴就行。”姬姝关心道,“阿姊怎么去了那么久?夏竹呢?”

“我觉得给越王家几个孩子的礼太薄,毕竟是我们家这一辈首个孩子。再有端王府的,该一碗水端平才是。我让夏竹去取些上得了台面的,也好让人知道我心意。”姬羲元道。

一问一答间,夏竹已经领着宝嬷嬷进来了,她们手中各自捧着两个锦盒。

姬羲元笑道:“来得正好。东西不小孩子拿不住,夏竹把东西交给端王妃和越王妃就是了。宝嬷嬷拿的零碎,就直接给孩子们戴上吧。”

一老一少捧着东西先向右边坐着的越王一家走去,夏竹向越王夫妇说明来意,将装有百宝头冠的锦盒递给越王妃身后的侍女保管。

宝嬷嬷也取出两枚金镶玉的平安扣,要给两个小王子带上,“殿下嘱托奴,说既然给王女备了礼物,就不好厚此薄彼。让奴为两位王子戴上平安扣。”

陈姰早就发现了姬二娘手上拿着玩的各色玩具和圈在手臂上宽大的手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宝嬷嬷害人,她当然不会拒绝:“我替孩子们谢过长姊的好意。”

有越王妃首肯,保母们后退一步,将孩子们身边的位置让出。

大王子乖巧些,安安分分地戴上平安扣。小王子好动,推搡了宝嬷嬷好几下。宝嬷嬷带过的孩子比小王子短暂的生命里见过的人还多,用巧劲将小王子半抱在怀里,在平安扣上轻巧地打了个结。

放开时,小王子已经不高兴了,用力踹了一下宝嬷嬷,嬷嬷没动,反倒是他自己向后倒去。嬷嬷大手揽住小孩子的后臀与背后,帮他稳住身体。

旁观全场的陈姰笑容不变,等两人向端王一侧走去时,向越王动口舌:“孩子们还是得请个严师来管教,赵氏娇养孩子是不成的。”

越王抬手拍了拍陈姰的手背,“这些小事,你做主就是了。”

经过四年,聪慧妥帖的妻子终于赢得了丈夫的信任和欢心。

陈姰低头一笑:“赵氏生产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崔氏又忙于两个孩子。前两日我母家的叔母说要送个妹妹来做媵,大王以为如何。”

纳媵是有权势的男人特有的权力,越王需要更多健康、聪明的孩子,他理所当然地接受妻子的好意,“你看着办吧。”

对宝嬷嬷来说,这个任务太过简便,她暗示了夏竹结果,没再回到姬羲元身边,径直回到丹阳阁。夏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回到姬羲元身边服侍,为姬羲元倒了一杯清茶。

芳香扑鼻,姬羲元问:“这是新供的仙人掌茶吗?”

夏竹回答:“殿下闻出来了,奴口中也就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姬羲元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越王府的赵孺人就如同早年的冯昭仪,不为儿子感到荣耀,反而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天上的刀子便落下来。甚至为此落下心病,郁郁不宁,缠绵病榻。

熬到宴散时分,姬羲元邀请姬姝同车回府,两人上车坐定,两个侍女守在外面,其余的随侍坐其他的马车。

姬羲元从暗格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姬姝,“我原先还想着如何行事,现在真是天时人和。这上面是我备下的关于你那小道士的身家背景,以及做好的套子。你可要想清楚,是否要用他。”

东西不多,一目十行,二十息足够读尽文字。

姬姝哂笑:“就他吧。常年在外行走的小骗子,嘴上最会唬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数百年前就盛名在外的人,今时今日怎么可能活着。姬姝相信修道可以益寿延年,但不可能将人变成仙。

她在外八年,找的就是长得像仙人、头脑灵活又好掌控的人。头三年一直没有收获,甚至想到假做出一个人,没成想第四年就在恒山遇见了张实。

张实其人本无姓名,在恒山中的一间破落道观里生活,他生来白发白眉,被父母视为妖孽丢弃在山林间,老道长将他捡了回去养大成人。他学了些道法,在老道士死后就靠着招摇撞骗养活自己。

正好盯上了路过的姬姝,貌美小娘子身边跟着大批的随从,穿着又具是精品,最重要的是还是个相信世上有仙人的天真姑娘。

一看就是一宰肥三十年的好娘子啊。

于是,小道士身穿养父留下的道袍,装模作样地路过。姬姝见到年轻俊俏的道士就露了一个柔软的笑容,问他知不知道恒山上的仙人在哪里,她是来寻仙的。

小道士大喜,看来这位小娘子很好说话。

两人一拍即合,相互套话。

姬姝听见对方在此处无亲无故是个山野闲人,不必再多言,她一挥手,侍从就出手打晕小道士扛起来带走。

恒山这个地方好,青山秀水养灵秀人。姬姝便在此处安家落户,力图将张实养成合格的“仙人”。

最妙的是传说中恒山隐居着张实隐士,甚至与先帝扯上瓜葛。

为此,姬姝特地派人续上这一段传奇,为绑来的道士取名张实,教授他衣食住行的规矩,说话行走的仪态,以及道家典籍。

就这样耗费五年心血,张实凭借尚算出众的天资,完成了姬姝的要求,得到了被委以重任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婚姻是要两厢情愿才能成就好事的,皇帝在答应了姬姝的请求后派出自己身边的女官远到恒山召见张实。

二十年前,张隐士已经以死为借口躲避过皇帝的宣召,张实就不能再用。欺君罔上是砍头的罪名,他毕竟是个假仙,又背负命令,只能招待远道而来的使者。

不等来者开口,张实便率先告诉女官,“谚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人以为可喜,我以为可畏。请回吧。”

见他须发皆白,面庞却青春如少年,再加上自己未开口便被猜出要说的话,女官心下惊异。

她受命而来,宣仪公主是何等身份,哪里敢得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去复命。于是奉上玺书与赏赐的百金,预备再试上一试:“仙长超脱凡俗,而我等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微末,请仙长入京之后,再言不迟。”

话音刚落,张实便倒地不起,声息微不可闻。侍从测探,以为气绝。

先帝时的使官就是为此败退,女官心中早有预料。

可一不可二,她可不愿回去吃罪。

女官心一横:“实在不成,就将仙长装入马车带回复命。”

侍从面面相觑,找来担架,小心地挪动长史的身体。将要把人装入马车前,张实悠悠转醒,状似神志不清:“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这是作何?”

女官连同跟随来的人七嘴八舌地解释。

各式各样的法子都用尽了,张实再油盐不进也不能坐视不理。

张实推脱不成,掐指一算,“看来是我命中有此因缘,就随你们去了结一场。”

皆大欢喜,女官一行人跟着张实去了他的住所,带上宅内两个扶持小童一块儿回京。

一路上旁人骑马,张实骑驴。

驴不是凡驴,是一头通体雪白的仙驴。此时以白色异兽为祥瑞,白虎、白狼、白狐……这一头白驴也当得上是世间罕见了。

过路人啧啧称奇。

面见皇帝时,皇帝先问长生之道,张实回:“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于世,被服章,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

说的是修身养性、益气养心之类的永不出错的答案。

“朕欲留仙师于翰林院三年,宣扬道法。”皇帝本人是不信这些的,听过也就罢了。近数十年佛教日渐兴盛,与道教渐成势均力敌的架势,此时站出一个道门巨擘,却是皇帝想看见的。

只是三年,张实不能拒绝:“臣自当从命。”

因女官事先禀告过张实拒婚,皇帝没有提起赐婚一事,就叫人领他下去了。

翰林院受到宣仪公主府的暗示,将张实的住处安排在崇德坊的小院。

虽说是小院,那也是雕梁画栋,处处精美别致。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贵人家的别院。尤其在隔了一道高墙就是宣仪公主府的情况下,小院的归属简直呼之欲出。翰林院的管事有意隐瞒,安排车马将张实和两个小童以及驴,一起往崇德坊送。

张实对送他上车的翰林院诸人无奈一笑:“我虽然与此地一人有一段因缘未了,却非尘世姻缘。还请诸位转告背后主人家,切莫强求啊。这车,坐不得啊,做不得。”

说完也不要车,坐上白毛驴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两个无知小童跟着跑:“先生、先生,等等我们。”白毛驴极通人性地停留两步,等人赶上来慢慢吞吞继续走。

被留下的人们听咋咋呼呼的童子喊:“先生,这里地方好大,你知道路吗?”

张实及腰的白发束在脑后,纹丝不乱,手中拂尘一甩,悠然自得:“路路相通,既然走得出恒山的路,自然也走得了都城的路。”

全然没有对身后巍峨宫城的敬畏与向往,好似对他来说,田野山间与朱门宫苑毫无区别。

“可你还是没说路怎么走啊?”一童子不依不饶。

另一童子做了个鬼脸:“平时在山上还不是大驴驮着先生走?先生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

“你比你弟弟有慧根,”张实笑着拍了拍驴头,“它呀,什么路都走得。”

翰林院的侍从既不能违抗上头的指派,又不能强令张实坐车。只好赶车远远跟着人,想看看这三人能往哪里去。

三人一驴晃过两条街,童子的短胳膊短腿扛不住了,“先生先生,我走不动了。”

张实使唤白毛驴靠到墙边,对两个小童道:“那就歇一歇吧。正好前头要来人了,咱们避一避。”

翰林院的侍从见状驾车走近,正欲开口叫唤,旁边的拐角出冲出一辆青帷马车,两车眼看就要相撞。

侍从避让不及,青帷马车上的车夫呵骂一声,马腿高高扬起。侍从吓得发抖,竟是愣愣的定在原地没躲开。

小童急的要上前去推,被张实用拂尘拦住:“不必去,有惊无险。”

小童止住脚步再看,果真有惊无险。

马夫一身腱子肉绷紧,紧紧缚住马笼头,止住冲劲儿。安抚住受惊的马,他擦了一把汗,骂咧:“长没长眼呐。”

侍从呐呐不敢言语,连连拱手道:“多谢阁下救命。”

“算了算了,”马夫收起汗巾,转头瞧见墙边白发如绢的俊俏道士,一拍手:“可算是赶到了,老奴是宣仪公主府上的护卫,特奉公主的命令来接仙长。”

“是福是祸都是躲不过的,”张实微笑道,“罢了罢了,就随你们走一趟,了去此劫。”

听他口气,小童便知道这一辆马车是能坐的,两童子兴高采烈地爬上青帷马车,向张实招手:“先生快来啊。”

张实摆摆手,依旧骑着白毛驴,跟在马车边上走。

经此一劫,侍从对张实心服口服,再三拜谢后转身回去复命了。

青帷马车依着大路走,朱雀大街向崇德坊一共两条路最近便。不凑巧的是往西市方向的路边倒了一颗桂树,只剩下路过越王府外的路。

白毛驴一进城就得到全城人的注意,拒婚一事虽然只在小范围流传,不为百姓所知,但有权势的人不缺耳目。宣仪公主求爱不成的消息悄悄地传遍鼎都上层人耳朵。

路上不少人远远望老神仙骑驴,碍于青帷马车不敢上前。在皇城脚下,一块牌匾砸下去能压死三个皇亲国戚,能堂而皇之在城中骑驴走街的,想也不是普通人。能供奉得起这般人的,即使是普通的青帷马车——那可是马车啊。

大周苦缺马久矣,能套马出行的人非富即贵。而最适合养马的地方在五十年被九黎占去,这也是朝廷重视北境边防的缘故,谁都想夺回那块宝地。

等马车进入越王府所在的坊外,旁边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干净了。

府中的越王听完下人的禀报,不禁对张实产生好奇。

任谁对不慕富贵、不慕声名、不求权力、不好美色的奇人都会感到好奇的。

越王对老师口中“发疯”那个发疯的二姊与她的求而不得有所耳闻,谢祭酒听见姬姝要下嫁一个菜农出身的道士时就气得出窍,再听说姬姝亲自向皇帝求亲,而张实推拒时砸碎了心爱的砚台。

同一家人、尤其是姊妹总是容易被联系在一起,姬娴出格的行径与不堪的名声也会牵累姬羲元。这对越王来说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不过,他已非吴下阿蒙,手段与心智在这些年得到沉淀,对外很能做出一副好弟弟的模样。

瞥见对面的谢祭酒阴沉沉的脸色,越王温雅笑道:“老师何必为了一介小人苦恼?他既入职翰林院,总有见面的时候,只要拆穿了他的伎俩,阿姊自然也就失望败兴、不再留恋了。”

谢祭酒拂须,欣慰地看着越发有君子姿态的弟子,“多谢大王的好意,此人狡猾诡辩又有陛下支持,切不可轻举妄动。试探一二也就罢了,万不能为了打鼠伤玉瓶。”

这个弟子是他毕生的心血,比一切外物都要珍贵。扶持他登上泰山之顶,是他匡扶人间正道、维护天下太平的不二良方。

至于不懂事的女儿,在尘埃落定之后自会明白阿耶的良苦用心。

白毛驴路过越王府时,张实迎着阳光眯眼直视匾额,越王府三个大字端正排列,他随手起了一卦,算了算结果,耽搁一小会儿又笑着骑驴离开了。

小童坐在车辕问:“先生笑什么?”

张实欣然道:“我找到自己的因果了,所以发笑。”

了结这番因果就离回山的日子不远了。

“是和刚才漂亮壮观的大房子有关吗?”

“不可说,不可说呀。”

“先生又说奇怪的话了。”

张实一拍驴屁股远远走在马车前面,避开孩子们数不尽的问题。

崇德坊中,已有人等候许久。

青帷马车载着俩小童进入后院收拾行囊,留张实独自一人面对前厅中的姬姝,四下无人,张实丢开拂尘,收起那一副端起的劲头,整个人松散下来,又是那个无名无姓的小道士了。

作者有话说:算阿姝的cp吗?

——不完全算,毕竟基因变异,不适合生崽。亲娘建议玩一玩就抛弃。

正式迈入三十万字大关,(~ ̄▽ ̄)~啦啦啦啦

第102章 “公主玩弄我的心意,又向外传出南辕北辙的讯息,如今又支开旁人,独自与我相见,所图为何呀?”张实伸了个懒腰,漫步到奋笔疾书的姬姝身后,弯腰去看她写的东西。

为安排张实入城后的诸事,姬姝耗费心血推演数十种安排,好不容易才为张实奠定一个好的开头。现在她在写的正是下一步,每一步都不能叫人看出破绽,一环扣一环,之后只会更难。

而被迫踏上贼船的张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刀口起舞,一招不慎就是砍头的罪名,他有一些怨言实属正常。

姬姝侧头避开垂落在脸侧的衣角,手下不停:“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以为早在恒山就教会你识时务的道理了。”

恒山四年,两人起居就在相邻的院子,日初吐纳、日落就寝,姬姝以身作则教导张实一言一行,上午学习文章典籍,下午教授道经道法,就连张实写字练的字帖也是姬姝当场默写的描红。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绫罗绸缎。

两人唯一不同调的,是张实学习口技时,姬姝坐在院外望山。

要说张实和这等尊贵博学的人朝夕相对四载毫无感觉,那是撒谎。可姬姝太平静、太包容,对待张实不像是对待同龄人,更像是对待一个无知的后辈。

无论张实犯了什么错,她都不会动气动怒,只会心平气和地给他讲述道理。就像此刻,张实本意并不是抱怨,而是想说两句不中听的话引起姬姝的注意。

长久的相处让张实能够从细枝末节发觉姬姝心情不愉,自觉住嘴,“当然,宣仪公主的话,草民铭记于心,岂敢相忘。”

姬姝写完最后一列字,放下笔道:“非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希望你能明白君子慎独的道理。”

每次姬姝的说教,都会给张实一种她确实只将我当做一个趁手的、还需要打磨的工具的感觉。张实感受过人情冷暖,也知道世上愿意接纳自己的人是极少数,而他幸运地遇到了其中最好的那一个。

他因为姬姝不再担忧温饱,享受不尽的美酒佳肴、高枕软卧,甚至有接触了大周最顶尖的学识教养,得以从认识几个字的白丁,摇身一变成为德高望重的隐士。

这一切,全都来源于姬姝对他的栽培,作为交换,他要冒着风险为她做局。

即使可能事败死去,这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好事了。

不该有的妄念在姬姝说要向皇帝请求赐婚时膨胀,又在姬姝要求他严词拒绝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的时候张实也会想,他如果是个没有白毛异状的正常人,他有可能从师学习科举入朝,终有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姬姝面前。要是那个时候他够年轻,也不是没有做入幕之宾的机会。

再或者,他是个高门子弟,与她从小做同窗,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向她求亲。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生下就被抛弃,唯一一身整齐的衣服是老师傅留下的道袍,连个正式的名字和文牒都没有。

他因为异样被人抛弃,因为异样受姬姝青睐。

但真正走入众人视线的并非是他,而是张实。

他作为自己时与姬姝的关联仅剩下这一肚子不该有的墨水,手上的字迹若是被察觉出,也要说是张实传于宣仪公主的墨宝。宣仪公主爱之深,连字迹也临摹了。

张实登上天子堂,而他依旧一无所有。

张实有许多话在心中徘徊,溜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了下去。他端坐在姬姝身侧,强迫自己忘记那些奢望,一字一句去读她写下的字句,“阴阳颠倒,气息有异,府中西侧有一奇异之人,会聚男女之气,有混沌之感,其气微弱,表有阳气遮盖,当为童男。”

他背诵过鼎都内各家各户的关系与显存的人物,联想到自己被要求在越王府门前停留,这个奇异之人实在很好猜。

无非就是越王的两个儿子之一。

姬姝还是那副温和口吻:“需要我为你解释其中的关窍么?”

张实乐得与姬姝有更多的交流,“公主愿意的话,再好不过。”

“如若不出我所料,下次宴会必有人来试探你。其他人我们会提前安排,唯有越王需要你小心应对。”姬姝轻点桌上的各色文书,“他府上较为紧要的人物全在里面,包括小像在内。你要牢记于心。这是第一点。”

再拿起刚才写好的内容,“都是些套话,不管他届时问你什么,你随机应变,一定要将话引回此事上。这是第二点。”

张实接过纸张反复默读,三遍记下内容,依照姬姝的习惯丢入桌边的火盆内烧尽。

他笑道:“还有什么?”

姬姝对他天生的记忆很欣赏,也知道这点天赋让他自得,警告道:“届时,你那弄月嘲风的本事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尽可能少写字。越王身边总是跟着谢祭酒,他是我的生父,有两分才学又对我的字迹熟悉。要是漏了馅,你的下场是保不准的。”

张实大为惊讶:“原来如谢祭酒那般德高望重的人,也会成为皇帝陛下的入幕之宾吗?”

都说女儿效母,如果姬姝也有这种习惯,那他将来是不是也能有所奢求?

别的不说,张实的脸确实是还不错的。

姬姝略略一想,确实没与张实说过自己的身世。该给他补上一课,也好让他在谢祭酒面前更游刃有余。于是姬姝将自己的身份,生身母亲、生父、养在深宫的缘由,据实已告。

张实听罢,恍然大悟。

谢祭酒肯定是个不配称为人父的东西,否则从来温和待人的姬姝怎么可能与生父反目成仇。

幸亏姬姝没有看穿人心的能力,不然非笑出声不可。

她打心底认为自己拥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下她的清河郡主,一个是养育她、给予她身份地位的皇帝。

而人文教化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让一个生来被父母抛弃的男人,潜意识里依旧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有父亲,且应当父子相得。

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姬姝便预备离开。

她转身那一刻,衣摆划过张实的手掌。

明明是石榴色的绸面更为柔软,被割伤的却是他粗糙的手。

张实指尖一烫,情难自已地收拢手指。

落了空。

柳絮兀自飘落湖面,振起微小的水波。

再回神,已不见姬姝身影。

他夺门追去,又在院内止步。

远远望着载着姬姝的车辇寸寸消失在转角。

姬姝一回到公主府就沐浴更衣换了更为舒适的便服,她斜靠软榻闭目养神。

她长张实一岁,见识过的各色的人,心底未必不清楚张实的想法。只要张实虚妄的念头不越界、不干扰他背负着的责任,姬姝便不会去管。

很多事,从来是论迹不论心的。

张实本身并未做错什么。

况且,匆忙来到未知的地方,人难免有所不安,会对能依靠的人产生过于深切的依赖与眷恋。

稍微夹杂一点不清不楚的感情,往往能让人更加专心,而被感情糊住心智的人,往往更好控制。

若非姬姝没有对自己人下手的习惯,其实张实略带奇异的面容,有一种矛盾的俊美。

她珍藏有许多名贵瓷器,色泽艳丽的三彩固然夺目,晶莹剔透的甜白釉也动人心弦。

姬姝离京前是未开府的,而今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应该大开门户宴请宾客。考虑到世易时移,姬羲元先于二月二的花朝节在府中办了一场挑菜宴,作为姬姝重新走入宴会的开场。

请帖送入鼎都中所有有名有姓的门户,也包括翰林院的张实。

挑菜宴要提前半月准备。先预备诸多白瓷陶盆,在罗帛上分别用红墨、黑墨写花名,然后卷起系上红丝,埋入陶盆中。在罗帛小卷之上植生菜、荠花等时令蔬菜。

宴会开始后,奏乐响起,主客们各自挑选,用金篦挖开泥土取出罗帛,十个人为一组。按照次序打开罗帛,若是有五红字以上,主家便以珍珠、玉、金器、北珠、篦环、珠翠等物为赏,有五墨字则为罚,罚舞唱、吟诗、念佛、诵道经、饮冷水、吃生姜之类。

第一局是作为主家的姬羲元、姬姝并周明芹、王施寒等人输了,各自笑着领罚。

姬羲元提起竹剑,缓缓不断,练了一场太极绵剑。

周明芹随口吟道:“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探春先拣树,买夏欲论园。”

既已有吟诗的,后人不好再选。姬姝选择诵读一段《太平经》。

王施雨记性不赖,佛经信手拈来。轮到王施寒满饮大杯冷水,打了个寒颤。

……

一列列“验明正身”,落到越王时,又是五黑字。

又是一场笑料,到这一组最后一人时,诸人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张实。

就连姬羲元对这个结果也有些出乎意料。

张实本没有去拿金篦,更谈不上列入越王队伍。做神仙的,即使受制于权势,对于凡人的嬉戏总是不爱参与。

至于张实是怎么被人不动声色地排入越王一队,只能说挑菜宴办的过于盛大,来来往往的人多了,牛鬼蛇神竟能混入长善公主府了。

姬羲元与冬花交换眼神,冬花安静地从后殿离开。

这半月里长善公主府中多了许多宫中暂时调用来的宫人,等宴席散尽是要原模原样还回去的。姬羲元从不留无法完全掌握的人,探子能起的仅仅是这两日的作用,也就这么轻易地消耗了。

越王自信地笑声回**在园中:“没想到仙师在小把戏中也会输给凡人啊。”

第103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事情的发展与先前规划的有所出入,张实的大戏还是得接着唱下去。

张实一袭天青道袍,常握的拂尘留在外间,此刻手中空无一物,双手向身后一背,不为越王不怀好意的笑容变色。不惊不动,含笑注视越王笑毕收声为止。

四下不由一静,张实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与大王有一点因缘未了,因此也不在意过程中的变故,只请主家切莫怪罪作弄的宫人,他是良实的人,为虎作伥非他本意啊。”

姬羲元为他的机敏叫绝,阿姝果真育人有方,宠辱不惊二字,张实已得两分真意了。

“公主府又不是吃人的狼窝,本就是同乐的宴会,一点小疏忽不至于苛责下人。”姬羲元搭在腿上的手指划过衣袖上的花纹,收到示意的冬花着人套走角落的宫人。

宫人自是要送回宫中,自有宫规条例等着处罚他。

这话说的过于直白,越王不至于愚蠢到自认其罪,他笑道:“无论仙师如何辩解,与我同队的仙师都该受罚了。”

越王身边站着的是越王府属官家的亲眷,他顺着越王的话接着说道:“仙师既能得宣仪公主的青眼,料想道经是倒背如流的。可惜我方才已经背诵过了,不知道仙师还晓得一些什么法门?”

人群中立刻有人道:“听说张隐士于测算一道颇受追捧。能从天象推天命,不如为我们表演一二?”

跟在张实身后的是翰林院的侍从李隶,李隶经过上次一遭,对张实言听计从、佩服不已。听不得有人把张实当做取乐的技人。

李隶走出一步,“微不足道如我,也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的古话,这是要遭受的天谴的大事。再者,作为陛下的臣民更不该轻视陛下的客人,刚才出言的人实在是失礼。如果仙长不愿,请随我离开此处。”

场中的人都是李隶平时在宫中遇见不能抬头直视的贵重人物,猛然一听李隶的言论确实很有道理。细思之下便知道这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谁都知道那个人出言附和越王,反驳他就是与越王做对。这些年越王顶着长善公主的高压发展势力,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能奈何长善公主,碾碎李隶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张实为他的实诚感到惊异,世上竟真有这般厚道的人。他不等其他人回话,率先问:“我仅仅是一介方外之人,虽能保全自己,却不能顾及身边的人。你为我出头,不怕吃罪与人吗?”

李隶大义凛然道:“我不聪慧、也不高贵,但我记得仙长在街上救我一命的恩情。我是一个薄命的人,父母具丧、兄弟早亡,唯有自己一人,愿为仙长仗义执言,以偿还救命之恩。”

脸上的情感十分真挚,看着不像是假的。

这样的人太罕见了,世上总是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和自诩聪明的蠢人居多,在宫城中还能踏踏实实活到现在,只能说皇帝陛下真是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

张实稀奇地多瞅了两眼,毫不心软地利用:“我之所以很少在外与人论道传学,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因为人心不古、并不敬畏天命,不可传仙道。年初,我夜观天象,算出自己与鼎都中一人有缘,现在看来那个人就是你啊。你的品性淳厚质朴,合该受我一二衣钵。”

李隶却拒绝了,“小人有自知之明,仙道高深,不是我能染指的。仙长授恩,还请教导我趋吉避祸的知识吧。我能因此帮助别人,也是积善积德。”

任谁都要惊叹一句:这是何等淳朴的人啊。

姬羲元抚掌笑道:“既如此,我等便沾光,有幸在一旁聆听仙长教诲了。”她转头笑问越王:“四弟以为如何?这是否能算是罚了?”

越王也想知道张实还能编造些什么,点头道:“自然。”

张实一概应下,“那我便传授你推星算命之学,你且细听。若有疑问,尽可以提出。”

“多谢仙长。”李隶拜谢。

于是,张实坐而论道:“推命之术,必在乎精。先观主曜,次察身星,当以二十八宿为本,以十一曜为用。尊莫尊乎日月,美莫美于官福……其十四,身入迁移,孛罗计守命,夫宫受制,三嫁不休之命也。此先天之妙法,后学当融会之。论命如鉴照形,罔有不中者矣。”

从一到十四,说尽贵贱富贫文武女男以及方外之人。

下手的李隶听罢,勉力记下,疑惑道:“从仙长口中得先天之法,贵贱已知。那么,遭到例如溺亡、兵祸、猛兽袭伤、缢亡等意外该如何判断?”

张实张口就来:“有劫杀、阳刃、的杀、贯索、浮沉、天厄、桃花,都是要用到的。”

两人一问一答,直至太阳西斜。

膳房将蒸煮好的新菜送入殿中,两人仍旧停止,旁听的人也意犹未尽。

越王一字不落地理解了张实口中的话,亲自推算了几个人,发觉竟是能对得上的。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测,难道是姬姝真从恒山带回了仙人不成?

他决定听从老师谢祭酒的建议,只最后试上一试,“听了仙长的诸多教诲,我心中有所明悟,只是不能实用。请仙长从众人中选出一位来,推演他的天命,也好叫你的学生能明白。”

张实说起自己刚入京的事,“天命是难以避开的,即使是我也很难改动,李隶能活命,是他本身寿数未到的缘故。我若当面将一人的天命道破,那人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越王不饶:“仙长不要推脱了,难不成在座诸位,具是恶命不成?”

张实淡淡一笑,“既然大王执意如此,我先说主家。长善公主是木同水入轸,月居井,日居昴,呼吸若雷,身长大,性刚强,有威权,更生天地之心,好山水之乡,非凡人之命也。越大王星命为二曜朝阳,火星朝君,亦是好命格。”

姬羲元贵为皇长女,距离大位仅一步之遥,越王也是超一品的亲王,命格不必想,肯定是贵极。只要张实堆砌美词,就不会出错。

用来举例,实在有些敷衍了事。

越王不知足,叫他再说。

张实早有预料,将丑话说在前头,“再说,就冒犯了。”

越王大手一挥,“仙长尽可说道。”

“常人命中皆有天雄、地雌。天雄者,干象也;地雌者,坤象也。而我初次路过越王府时,观越王府西侧有一异人,兼具天雄地雌之象,聚男女之气,有混沌之感,其气微弱,表有阳气遮盖,当为童男。”

张实笑叹,“此人之苦,非天之罚,而是人之罪,因此有克母之相。”

外人不知越王府内部的布置,等越王说出个二三来,论证张实的说法是否准确。

越王仔细回想,前院中西侧的人只有几个为孩子请来的先生,至于后院,他实在是没有太多印象,似乎赵孺人病后,被王妃挪去西侧的园子将养。

难不成是哪个家生子?

越王妃近日查出身孕,已经不在外行走,无法问询。越王便招来随侍,问道:“府中可有对得上仙长所述之人?”

随侍心知肚明:西侧除开仆婢,只有赵孺人以及次子时常走动。但他不敢说主人之子是异人,又害怕在众人面前扯谎会被叫破,只能说:“依稀记得前几年有仆妇有孕在身,难产后身子衰败久久不愈,其子反倒是康健。王妃心善,不但供给医药,还让那小子做了王子的随从。”

话说到这份上,越王也没有怀疑是自家儿子,只当是仆从中出了不祥之人,当下向仙长道谢:“若非仙长明言,我都不知道孩子身边还有这等人。”

算是承认张实所言不差。

张实道骨仙风,不与人为难,意味深长道:“大王明白就好啊,明白就好。”

观越王面色,对张实的身份是信了三分。

等越王回府查清真相,大概就有五分了。

之后,张实便与李隶在厢房饮酒论道,其余人继续歌舞佳肴。

宴饮过半,两人都未归来。冬花为李隶送了餐食,为张实备下美酒。

李隶是个实诚人:“为什么不为仙长准备饭食?”

冬花笑道:“听说仙人不好五谷,惟爱饮酒,故而公主令我以美酒相赠。”

宣仪公主爱而不得的故事,李隶也有所耳闻,偷眼看了张实一眼不再多言。

张实拎起酒壶倾倒入喉,甫一入口他便尝出来,是磨得稀碎的米汤,其中加了菜汁勉强做出绿蚁酒的模样。

不好喝,但能果腹。

一饮而尽,张实不辨日月,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李隶不敢打扰,端着餐饭小心地退出门外。

宴散后,越王带着随从回府,到了完全没有外人的地方,亲随跪地请罪,将府中赵孺人和小王子的事情说出口。

越王眉心一簇,刚要发火,随即听见门外有走动声。

温柔和婉的女声伴随着推门声响起,“大王晚归,定是饮酒了,我备了些茶饼与醒酒汤与大王用。”

作者有话说:算命参考《李憕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