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老太后赞许不已,“你既然狠得下心来,其中的事情告诉你又有何妨。”取下博古架上一卷竹简,拆出其中一根递给姬羲元。

姬羲元轻轻掀开,中间有一卷细绢布,两行秀丽的字迹言简意赅。

闵清洙发觉了柳娘身份问题,很可能已经发现老太后的存在。

“这就是阿耶想去驻守镇北军的原因?”姬羲元不理解,“他连孩子非他亲生都能接受,为什么要为着一点欺瞒做出怒火滔天的样子。”

老太后脸上的笑容耐人寻味,“你何不去问一问他。如果你能劝得住他,我们也省事很多不是吗?”

“我要是能说服阿耶,何必担心镇北军的军权旁落。”姬羲元这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不过,老太后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姬羲元让冬花从延禧门先行出宫与谢川说一声,她今夜住宿宫中不回府了。

老太后所住的仙居殿在太极宫西内的宜春宫中,而闵清洙住的立政殿在太极宫东方。隔着大半个太极宫,凭着姬羲元自己走,走到时该入夜了。姬羲元叫来步辇,好歹是赶上立政殿用晚膳。

跟着闵清洙饱餐一顿后,姬羲元屏退侍从,问:“阿耶是上书什么了不得的奏疏了吗?今日阿娘连我都赶出来了。”

“原来我还能有牵累阿幺的一天?”闵清洙没有正面回答,他惆怅若失:“阿幺今日又是从西边来的吧。这么多年了,我竟一次也没有留意。”

姬羲元绝不是会因为一两句话露口风的人,“西面来往的人多,延禧门出去到公主府最近,我当然从西面来得多。阿耶才是吧,自从越王出生,对我的关注就少了很多。”

现在回想起来,也未必是为了越王。越王出生不久先帝就病重了,当今女帝开始掌权,闵清洙可能只是对权力更在意,而越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合理借口。

“可我还是你的耶耶,你不该事事都瞒着我。阿幺,耶耶对你很失望。”闵清洙眼下的青黑彰显他这几日内心的不平静,他手指压在案面,上身微微前倾,略带压迫地看向姬羲元。

姬羲元儿时会因为长辈的情绪与指责感到担忧和歉疚,但现在完全不会再受困于别人的话了。尤其是男人的,若真要一句句往心里去,她早就该投江谢罪了。

她的身高只比闵清洙低小半个头,在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况下,这一点差距可以忽略不计。

姬羲元以全新的,不是女儿对父亲,而是平等的方式打量眼前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身材中等,俊美的样貌受损于年龄与状态,保养的甚至不如闻叶,以姬羲元的眼光来看,不过平平。

不说与谢川、陈宣比较,就连吴小郎也比不过,起码吴小郎身上还有股少年气。而这个男人此刻太过狼狈了。

一旦姬羲元抛去二十年里受到的尊父教育,闵清洙在她眼里能算得了什么?

姬羲元嘴角勾起:“阿耶,我把这句话还给你。我可以是你的女儿,也可以是任何人的女儿。只要是阿娘承认的夫郎,都可以是我的阿耶。我只能确认自己是阿娘的女儿,其他的期望与我何干?”

闵清洙抬眼与女儿对视,认真道:“我在太极宫起居二十三年,从及冠之年到两鬓添白,今时今日才意识到,我的一举一动具有人窥伺,写的每一个字,见得每一个人,都会被记录下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而我,如同井底之蛙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太极宫中,就连柳娘都是被安排好的。”

他对自身被控制感到惊恐,不愿意继续在皇宫生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到了活在他人掌心的地步。甚至还有无法对子女和盘托出的药物,让他与宫中力士无异。

“这样的我,有多少决定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又有多少事情在我不经意间被他人影响。”闵清洙咬牙切齿,“甚至,我连将一切摊开的权力都没有,希望继承自己的家业,都要经过另一个人的允许。”

他曾是苍鹰,现在被关入上囚笼,祈求飞翔的机会。

“可是上次阿耶不还与我信誓旦旦吗?”姬羲元出声打断闵清洙的长篇大论,“无论背后是否有人,阿耶都占到好处了呀。与柳娘花前月下却毫发无损,坐在宫中还能暗中摆布闵氏,是闵氏真正的当家人。比起历朝历代的皇后,已经好过太多了吧。”

姬羲元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一锤定音:“即使是这样不合格的‘皇后’,阿娘也默默忍受了不是吗?是阿耶太贪心了,想要的太多。被控制也是活该吧。”

如果是她,才不会这么纵容谢川。阿娘真是太心软了。

“阿幺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才是一体的,耶耶只有你一个孩子,而陛下还有越王。我们才是相依为命的父女。”

闵清洙的从容来源于自以为了解的全局,他以为自己是拎着笼子的人,是能与皇帝同席而坐同塌而眠的人,从未想过自身才是困于笼中的困兽。

而他逃跑的意图被察觉,主人要杀死这个已经不被重视的装饰品。

也许是出于怜悯,也可能是明知结局注定。姬羲元软和口气,安抚受惊的父亲:“也是吧,阿耶毕竟是我阿耶啊。辅国公也有和离从军的机会,阿耶想摆脱深宫的生活也正常。我会帮阿耶的,不过,阿耶真的会支持我吗?阿耶上次还说也可以是越王的父亲。”

“当然,阿幺才是阿耶的好女儿。”闵清洙放松下来,笃定道。

多方协调下,金吾卫闵大将军告老,安国公告老,镇北军大将军闵清渊被调回京中任职金吾卫,作为交换,闵清洙将在越王婚后赶赴镇北军。

清平十七年四月,越王满十六岁,迎娶亲王妃陈姰。姬羲元提前一日将贺礼送至陈府,作为添妆交给陈姰。

而送给越王的贺礼是,婚宴上奏乐中出现的琴师闻叶。婚后越王不必再去国子监,闻叶在那里也没用处了。闻叶毕竟是乐籍,姬羲元轻易地拿捏了他。今后闻叶就是越王名下的乐师了。

越王不再喜怒形于色,面对姬羲元的贺礼大大方方地收下,没露出什么异样。

姬羲元情不自禁地感叹,在国子监被议论两年,越王也成长了许多。小孩子就得多经历、多磨砺,否则怎么经得起日后的风霜雪雨。

婚礼在明德殿顺利举行,内侍搬着烛笼、步障、金缕罗扇从西廊进入大殿,扇后的陈姰衣褕翟、花钗,与越王相对。陈姰听了三首却扇诗后,拿下轻纱团扇,眉色如望远山,脸际若芙蓉。

姬羲元坐在前排,身后不远是端王一家子。

临月郡主与端王妃咬耳朵:“阿娘,我听说越王府上已经有五个孩子了。这陈娘子日后怕是不好过吧,刚出孝期,也没几个朋友,看着怪可怜的。”

“越王家的事情要你多嘴,你管好自己就谢天谢地了。”端王妃有孙万事足,有了传承,为了将来,她对女儿管教比从前严格不少。

“我就是说一说。”临月郡主与陈姰交情不深,随口说两句罢了。

姬羲元侧首与谢川笑语:“难得一场喜事,有容不去和陈宣他们聊一聊么?”

谢川失笑:“善君想去就去,何必来撺掇我?”

姬羲元身上的钿钗礼衣沉重,搭着夏竹的手站起身向陈姰走去,举杯祝贺:“鸳鸯比翼日相亲,爱甚画眉敬似宾。今朝无所赠,愿期早获玉麒麟。”

陈姰笑如春山,饮尽杯中酒:“妾谢过长姊,惟愿长姊长乐未央。”

除开高堂上的皇帝,就属姬羲元最贵。她一开口,其他的人便纷纷上前祝愿。

夏竹再倒满一杯递来,姬羲元这次向越王道:“既娶妻,可不能像从前一般。夫妻一体,当敬之爱之。”

“臣弟谨遵长姊教诲。”越王一饮而尽。

婚宴过后的第二日清晨,闵清洙迫不及待地离开鼎都,奔向北境。

姬羲元与驸马、越王夫妇具在城门外送他。姬羲元在闵清洙腰间系上一枚平安扣,“我的手艺一向不如何,阿耶担待。”

闵清洙像是即将挥开尘土的明珠,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相信自己定是一代英豪,他嘱咐女儿:“阿耶此去,我们父女三五年里难以再见了。月奴膝下已有三子二女,阿幺也要加油啊。希望阿耶回来时,能喝上阿幺家的满月酒。”

又成为高高在上的父亲大人了。

离别前,为什么不能给她再留一点满意的、期望的父亲回忆呢?

她完全明白了老太后对先帝的复杂情感。一个男人,妄图决定女人的起落,越过女人的身体去干涉生育。他合该与死亡贴面,落进深不见底的泥土里。

所以,先帝之死是不是老太后的手笔?姬羲元真的很好奇。

姬羲元嘴角噙着笑,叫人看不出她脑中的天马行空,“阿耶此去,千万保重身体。功名利禄都比不过阿耶归来啊。”

策马扬鞭的身影成为视线尽头的小黑点。

姬羲元收回目光,投向身边人,“有容还要赶往中书省,尽早去吧。我今日告假,就不去金龙殿了。”

说着,想起越王今日也要接触政务了,又对越王说:“不如越王载有容同去?有容很久未见谢祭酒了,想来同你一道能沾沾光。”

谢祭酒对越王的上心程度满城皆知,要不是有闻叶在前,都要猜测谢祭酒才是越王亲父。

越王对此确有两分尴尬,陈姰便解围道:“那我就厚着脸皮,劳请长姊顺我一程,坐一坐长姊的车架。”

姬羲元爱憎分明,不会将对越王的不满牵连到越王妃身上,“你我一家人,何必见外。”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的话,周末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