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像是突然发觉了悠闲生活的趣味,不再专注于朝廷中的大小事。

把弘文馆馆主换成谢隽心后,姬羲元解散了长善观内其他女道士,放女翰林们进入尚书省各部任职。

姬羲元清闲下来,明面上不再像以前一样对越王势力步步紧逼,天天与谢川相伴四处玩乐。赏花、游湖、望月、煮茶、围猎、宴乐、马球……不但自己玩,而且大肆请客,与众人同乐,毫不客气地接受别人送上门的礼物。得来的银钱,再投入弘文馆去。

她对来投靠的女人来者不拒,稳步地收归人才,却不留她们作为公主府的门客,而是尽可能的送她们步入仕途。无论她们最开始是谁的人都无所谓,女人们得到了利益,她的母亲和孩子看见希望,走这条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水渠发展为河流,河流汇聚为洪流,这就是姬羲元想要的。

姬羲元的重心放在各地的学馆建设,联合商会建立只招收女性的产业。从买卖胭脂水粉、布料成衣的铺子开始改变,再到布庄、印刷坊、书肆、茶楼等等,从鼎都向外蔓延,越是繁华的城镇改变起来越快。

旁人说起越王的任何事,她都充耳不闻,当是耳边风。越王府上的好消息频出,姬羲元也没有登过门,只派人走礼。

越王纳一孺人二媵,姬羲元忙于做王璆和姚沁的媒人,只送了套茶具。

年底宫宴。

身怀六甲的临月郡主打发了丈夫,逮住姬羲元调侃:“四月份你说我嫁了崔三,你现在可不是也嫁给谢三了?你我都是嫁三郎了。”

姬羲元听不得这种话,她隔着厚衣裳摸临月郡主的鼓起的肚子,不惯临月郡主的尖牙利齿,“阿姊腹中是崔家的狼崽子,我家的都是姬姓的龙子凤孙,怎么能一样呢?”

同为姬氏后人,姬羲元风光无限,谁人都说谢三郎是长善公主的上门女婿,而她临月郡主孕期回娘家修养,还被崔家人阴阳怪气嫌弃架子大。

真是同人不同命。

临月郡主怀孕后情绪不稳,想到委屈处,眼眶便红了一圈,“你晓得我不好过,竟连嘴上的便宜也不让让我。”

姬羲元瞧着好笑,隐了笑容哄道:“是我的错,阿姊莫生气,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好不容易才劝得临月郡主止住眼泪。

“都是崔家给我受的气,要你给我致歉有什么用,”临月郡主不愿被外人看了热闹,与姬羲元出了大殿向园子去。

姬羲元嘴上什么都应着,“好好好,回头我提着刀去崔家门口,叫他们一家老小跪下给我临月阿姊道歉。”低头注意脚下,生怕临月郡主走不稳。

临月郡主破涕为笑:“那倒也不用。你陪着我去那边的木架装个五谷香包吧,我想给孩子祈福。”

大周有择五谷、种子、香草缝制荷包相赠以祝愿,祈求丰收、婚姻幸福、多子多福的习俗。庭中有放置祈福用的五谷、蔬果种子与香草的木架,下宽上窄,放着五层簸箕。

姬羲元生怕她摔着,拉着她避开人从旁边的廊道过。没走两步,两道刻意压低声音的争吵声一前一后传来。

“你有了身孕也就罢了,连我都瞒着,偏偏到了今天说出来哄得大王欢心,允许你参加宫宴。刚才在父亲面前,你得了一顿夸奖,我落得一场数落,我就知道你捎上我参宴是假好心。”

“阿果你胡说什么,你是我亲姊妹,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才多大……”

临月郡主一下子将祈福香包抛到九霄云外,转头与姬羲元对口型:“崔家女。”飞快地给打灯的宫人打手势,让她熄灯。然后,专心致志地听起热闹来。

不必临月郡主提醒,姬羲元也听出外头两个小娘子是谁了。

又是身孕,又是大王,还是姊妹。都不必猜的,鼎都里这么精贵的胎儿独一家,越王。

谢氏和崔氏两世家,同气连枝,先帝时一起坚持支持女帝登基,现在一齐押注在越王身上。谢氏送了个孺人,崔氏就选了两个婢生子做媵。

世事无常啊。

要不是谢川已经进了公主府,姬羲元实属有些嫌弃谢氏丢人,不想扯上关系。

拉拉扯扯好似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姬羲元不能任由临月郡主站在风口看戏,牵着她往后头亭子避风,也不妨碍听戏。

争执还在继续:“你之前就假惺惺说什么年纪小不好生育,叫我推了**。结果就是为了显出你自己来。崔枝你别忘了,你才比我大一个时辰罢了。”

“你忘了吗,阿娘就是十五岁生我们俩死在产**,我真是为了你好。孩子哪有性命要紧?”崔枝有苦难言,劝不住脑子一片浆糊的同胞妹妹,辩解不清又烦躁不堪。

崔果径自往前进了桃林,气闷之下踹了一旁桃树两脚。崔枝去追,姊妹二人又争论两句。

姬羲元与临月郡主坐在后头亭子里休息,见两人渐行渐远,临月郡主本想让人去拦,被姬羲元制止。

姊妹间的争执被寻常外人撞破都是伤颜面的大事,更不要说姬羲元在此地听个分明,传出去崔氏能让两人死的干干净净。

她们身不由己,也是可怜。

姬羲元不欲与她们为难,安静等着两人离去。

正巧有人说笑着往这边来。听到人声,崔果心里一慌,不知怎的碰到一旁的木架子。

碰一下不至于撞倒木架,撒了两簸箕种子,混杂了其他簸箕并且撒了一地。

倾倒了簸箕视为不吉、不顺。

临月郡主来此也是为了亲手给未出生的孩子做祈福荷包,讨个吉利。

结果被崔果“倒吉”了。

加上崔府里的不愉快,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临月郡主一时间觉得崔家人与自己相冲,处处不合。她顾不上看戏,向簸箕架子的方向大步迈近。

姬羲元与一干宫人硬是没拦住人,既然没拦住也就不急着出去了。

临月郡主心气不顺,口气也不好,对着旁边的宫人指桑骂槐:“连个东西都看不住,要你何用?真是个倒霉扫把星,竟被分来看守吉利。还不快快捡起来。”

御花园的花树位置上百年没动过,到处都是石子路,这几天洒扫得干干净净,倒是没什么灰尘、冰雪。

侍女诺诺应答,开始细细辨别,一点点捧起地上的种子。

崔果委屈极了,今天做什么都不顺利,处处走霉运。自己做错自己担,想上前帮侍女的忙。

崔枝连忙拦住妹妹,可别再得罪人了。拉着她去给临月郡主见礼。崔果顺着崔枝的力道往一边去,行了礼,期期艾艾地向临月郡主致歉。

临月郡主冷冷地应了一声,盯着木架,仿佛监工。

在宫宴,除了极个别人可以带随侍以外,其他人的奴仆都是等候在宫外,只有那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收拾一地狼藉,在寒冬的日子里紧张得额发湿透。

姬羲元罩衫上的银铃轻易地让四个人都注意到她的到来。

姬羲元让身后跟着的宫人一同去帮忙,自己则推了推临月郡主,好气又好笑道:“吉利不吉利的,阿姊难道还信这个?保重身子要紧。我急忙忙赶来,阿姊竟给我脸色看不成?”又令冬花搬了桌椅来,好叫临月郡主有个歇脚的地方。

“瞧瞧你,十九岁的人了,却叫十四岁的弟弟把孩子生在前面。”临月郡主张嘴就扎人,到底没把两人听了全场的事情抖搂出来。

“阿姊的口舌,跟利剑一般呀。”姬羲元转头向崔氏姊妹笑道:“临月阿姊刀子嘴豆腐心,还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中间一张四方矮几,围放四张竹垫,临月郡主座南方,崔氏姊妹站北方,姬羲元便坐了中间的位置。

崔果战战兢兢站在一旁,迎着长善公主温和的笑,怀揣侥幸,猜测应该没被听见争吵。

崔枝笑得很标准,“公主殿下言重了。”以她们姐妹现在的处境,今日能走进皇宫都是沾光了,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崔枝是极懂审时度势的人,心知即使生下越王长子,贵重的是孩子,是越王与崔家的联姻,而不是她这个人。

“我在这坐着,你俩也不自在,去里头避避风吧。”姬羲元三言两语放走崔氏姊妹。

送走了右边,说左边。

她就是个多管闲事的命。

姬羲元感慨着伸手在临月郡主面前晃了晃,“长姊想什么呢?”

临月郡主缓过劲,脑子放清明,知道自己刚才有冲动了。她趴在矮几上有气无力,“你说我现在和离怎么样?”

“或许三个月前说还有点希望,”姬羲元掰着指头给她算,“阿姊十六岁时见了崔三郎一面,说是一见钟情。十七岁生辰的时候缠着端王去帮你试探求亲,说是非君不嫁。十八岁正式要下定了,我阿娘都找你问询,你说认定了人。十九岁时端王问你想好了吗,你也很坚持。现在你二十一,还有两个月生产,你开始想着和离?”

姬羲元总结:“你今天回去一说,接下来就别想着出门了。翻脸也不是这么挑时间的。”

临月郡主也知道不可能退婚,但还是很不满,抬起头道:“你怎么记这么细致,还不帮我说话。我是想和离吗?我就是想找张嘴陪我骂骂他。”

姬羲元帮她扶了扶歪了的发钗,听到这话恨不得拔下发钗扎她嘴,冷笑道:“阿姊还记得四年前的年宴,我不过点评了崔三郎所作诗一句平庸,你整整与我辩解半个时辰,非要我承认是首好诗你才放过我的耳朵。”

临月郡主自知翻旧账翻不过姬羲元,立刻转移话题:“我哪里知道崔氏反复至此,况且,王施寒和离时你尽心尽力,怎么到了我的头上就掰扯不清了。”

姬羲元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缓解喉口干涩,才慢条斯理道:“王施寒嫁的是破落户,一根指头就碾死了,你选的是名门望族,还偏巧你嫁过去没多久,人就摆明车马支持越王了。就是我愿意为你舌战群儒,你回去问问端王怕不怕?”

早在越王生辰宴,姬羲元还夸端王眼光好,现在看来男人就没好的。就和清炖的畜生似的,怎么放血煮出来多少带点腥。

姬羲元确实挺期待临月郡主将崔氏搅和个天翻地覆,但不是现在。将心比心,姬羲元认为每一个姬姓女的孩子都很珍贵。

“我这不是心情不好嘛,”临月郡主心虚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狐疑道:“你和阿耶都知道崔氏的伎俩,全都不告诉我?任我在崔府受人磋磨?”

姬羲元气笑了,“谁敢在大周磋磨姬家的女儿?还伎俩呢?你平安生产就是端王最大的事了,天大的不满,你也等孩子出生后再做计较。我还真能不管你么?”

“那就好。”临月郡主是万事不操心的,又问起姬羲元的新婚生活:“崔三郎是我自己眼瞎看上的。谢川除了有两分才学又有什么好的?让陛下看重,给你赐婚。”

如果端王知道女儿有自知之明,一定很欣慰。

“对我来说有才算不得太大的优点,就是长得好这样子,”姬羲元实话扎人,“如果长姊看得清谢川的话,就不会沉迷崔三郎了。”

“你是学皇帝选妃吗?只看脸。”

“诶。大概是选后?其他的得过个三五年再看看。”

临月郡主无言以对。

姬羲元理直气壮道:“我的公主府在永兴坊,谢川则在永宁坊,隔得远呢。谢川若是和崔三郎一样和稀泥,礼尚往来,我效仿淑长公主一二打他一顿。阿娘还能不偏着我?”

临月郡主刚才的郁气已经丢到天边,开始同情谢川。

姬羲元给自己和临月郡主都倒了茶,偶尔喝喝花茶还真是不错,“男子多情是以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因而居高鄙薄女子,依照这样的道理,我多几个服侍的人也没错啊,我生而为公主,他为臣子,君尊臣卑、君为臣纲,有问题吗?日后女子为官做宰的多起来,行事自然而然就不同了。”

临月郡主彻底收了声,以全新的目光看待姬羲元,“你以后的日子一定很热闹。”

“热闹才好啊,”姬羲元笑得很开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姬羲元给临月郡主灌输“歪理”的过程中,五谷被重新收拾整齐,陆续来了几个正当婚龄的小娘子装了几个香包,反倒是一直喊着要求个吉利的临月郡主直到离开御花园都没想起这一茬子。

临走前,姬羲元去装了两个香包,派人送去给临月郡主、谢川。

她是不信这个的,但被惦念着的人一定是会高兴的。

人心偏一寸,结果就截然不同。

作者有话说:你们会不会觉得我的进度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