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凯旋,举国欢庆。

女帝照例举办在兴庆宫庆功宴,预留三日给将士们修整,庆功宴定在九月中旬。

女帝依定例赏赐百千,唯有爵位一事迟迟定不下来。

金銮殿内几个相公吵得脸红脖子粗,手里的笏板险些打到对方脸上。

自从姬羲元回京,女帝像原先一样三五不时地召她入金銮殿旁听。

这次,姬羲元去见秋实得了个重臣把柄,来得晚了些。跨过门槛时,礼部宋侍郎已挨了卫侍中一掌笏板,正巧遇上周围人七手八脚地去拉架。

拉的偏架,仗着宽袍广袖,卫侍中不知挨了多少老拳老腿。

力士高呼:“公主殿下安。”

尖锐的音色提醒了一屋子官宦,纠缠在一处的人慢慢撒开手。

卫侍中是三朝老臣了,七十八岁的人硬挺在朝堂上,没结下良友,反倒是结怨无数。下手的人拿捏分寸,挨了一顿打的老头子还能板正地站稳,向姬羲元行礼。

姬羲元落地起就享储君待遇,为表客气,还了半礼。

女帝坐在上首笑如佛陀,岁月给眼角添上的细纹,使她与老太后越发相似。她既不责怪先动手的尚书左仆射,也不斥责作乱的人。

她笑道,“坐吧,都先坐下。”

吴女侯的大胜不只给自己挣来功名利禄,也为女帝未来在史书碑文上刻上光辉的一笔。此刻的好心情,任谁也看得出来。

众人谢恩落座。

姬羲元当仁不让地坐在左列第一位。

“朕此番唤你来,是想着你曾与吴卿相处过,问问该赐个什么爵位给她才合情理。”女帝给女儿介绍情况,“他们各有各的道理,朕都不算满意。”

“是,儿明白了。”姬羲元明了。

无非就是群臣的意见与女帝的想法相差甚远,女帝强硬提出要求容易被门下省驳回。姬羲元只需要提出一个与极端的答案,他们自然会偏向女帝提出的“稳妥、适中”的要求。

“很好,”女帝转向另一头,“钱玉,你把诸位爱卿的意思与长善说一说。”

钱玉得令,平铺直叙:“卫相公认为吴将军为女子,且有秦国夫人诰命,加辅国大将军,不加爵。宋侍郎以汉朝女侯为例,以为吴将军军功卓绝,加冠军大将军,封永嘉侯,食邑八千户。”

卫侍中撇嘴道:“我是说可加郡公主封号,食邑三千户。我朝历来就没有女人封侯的先例,不可轻易破坏祖宗规矩。”

还不忘记描补,“陛下乃天命之女,公主为天家血脉,与凡俗人不可一概而论。”

即便是姬羲元清楚卫侍中并不是傻子,只是单纯的作妖,也不得不感怀卫侍中是真不惧人啊。

同僚中钱玉、宋五、裴尚书等人皆为女子,才智手段具不输人。卫侍中当堂出言不逊,他不挨打谁挨打。

姬羲元不驳他,笑吟吟道:“我朝也没有给非宗室女封号郡公主的先例啊。那就既不封侯,也不封郡公主,封妇吧。”

卫侍中连连摆手:“副?哪个副?臣从未听说过啊。”

宋侍郎向御座一拱手,瞅卫侍中哪儿都不顺眼,冷笑道:“卫侍中年老,记性也不好了。商朝时,第一等爵位是‘妇’,只为女子设立。不说其他,妇好,你老人家该听说过吧。”

商朝爵位八等:妇,子,侯,伯,亚,男,田,方。“妇”是王后,且是极少数王后,才有资格获得的爵位。一种说法,受封“妇”的女人分封领土治理,主持战争与祭祀。另一种说法是,“妇”本身就是一地国主,几个记载为王后的“妇”是联姻的结果。

面对言辞挑衅,卫侍中不甘示弱:“千年前的旧事了,而今搬出来作甚?难不成为宋氏女子裂土封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是心有不臣啊。”

“你……”

宋侍郎准备骂他个狗血淋头,刚开嗓就被姬羲元打断了。

“二位何不等我说完?”姬羲元完全不把他们的争执放在眼里,仗着除了亲娘没人敢打断自己说话,悠悠然道,“新朝新气象,商朝是妇、子、侯、伯、男、田、方八等,汉朝是王、公、侯、伯、子、男、县侯、乡侯、关内侯九等,可见万事万物都要有变化的。我们大周的君主也是有为明君,七代以来的积攒,难道不比区区商、汉富裕强盛吗?合该多加一等爵位。”

众官宦神色复杂,你自己家的天下吹吹就算了,还拉着别人一起拍马屁就太不要脸面了。

稍微要点名声的人,都不好接这话啊。

姬羲元紧接着说:“我朝爵位九等: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从今日起就此改为亲王、郡王、国妇、郡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如何?”

卫侍中佛然色变:“殿下可知自己再说什么?”

卫侍中正是县公爵,姬羲元嘴巴一张一合就将他家爵位含糊了去,他哪里能忍受。

姬羲元焉能受他的气,起身直指卫侍中的脸面:“那你卫匹夫知道你自己说了什么吗?”

“大周与前朝最大的不同就是文明开化,女子也登天子堂。比起前朝只收揽男子为官,朝廷能得更多人才。你却为区区爵位争吵不休,甚至要因为性别而辱待有功的将士,这是多么吝啬的心性啊。站在此地,面对天地鬼神,你卫匹夫不心虚吗?”此一问。

“若非你母亲是成帝之女宜春公主,你以为凭你的品德才学,有资格站在朝廷数十年吗?凭你一事无成的七十八高龄,对金銮殿对生死搏杀回来的将士指手画脚,不羞愧吗?”此二问。

“你妻妾生下六女全部草草嫁人,唯有一子视如珍宝却是个痴儿,你为了让他娶得良妻,威逼利诱恶事做尽。你至今无孙,是你家痴儿无能为力啊。最近你家新妇抱病去郊外修养,可我怎么听说那栋房子是你曾经金屋藏娇的住所,每年都要去住两个月的。你的用心昭然若揭啊,畜生。”

此事连女帝也不曾耳闻,本想叫停的手放下,冷眼旁观。

众人无论原先在做什么,此刻都转头直勾勾地盯着卫侍中,仿佛要透过他的人皮看清底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宋侍郎连手中的笏板都放下了,用祖传的笏板打过贱人啊,愧对、愧对。

姬羲元喝道:“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此三问。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去死啊!

“啊——”卫侍中又怒又恐,往前踏两步,猝然倒地不起。

姬羲元不以为意,转向女帝行大礼:“圣明之君在世,才能引来源源不绝的人才,人才济济是国家兴盛的根本。明君贤臣名将聚在当世,如今更是有不输古木兰的吴将军,这是天佑大周的证明。苍天有眼,知晓大周皇帝公正,不因女男埋没人才,因此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使得大周将士战无不胜、江山繁荣昌盛。惟愿陛下万岁、江山永固。”

听到此处,其余臣工目露正色,不敢反驳,齐齐拜服:“惟愿陛下万岁、江山永固。”

“众卿家请起,大周有诸君亦是朕之幸事啊。”女帝一锤定音,令中书省拟旨,为撤去吴女侯秦国夫人诰命,加封辅国公并骠骑大将军,食邑七千户。

此情此景,众人即使有异议,也不敢发言,山呼万岁后依次告退。

姬羲元是最后一个走的,毫不客气地用力踩在一动不动的卫侍中手上走过。

旁边掌灯的宫女眼见卫侍中眼皮争动两下。

殿外的人不少,貌似离开的群臣各有理由地拖延,恨不能背后张开眼睛看热闹。

姬羲元扬声道:“宋侍郎留步。”

宋侍郎在同僚说不出的羡慕眼神中快步回头,“殿下寻妾有事?”

保养得当的鹅蛋脸放光,显然对这一场大戏很满意。

姬羲元微笑道:“这两日研读《道藏》,心中有疑惑。我记得宋侍郎为尚宫时,常往翰林院讲授道家学说。今日能不能稍微留一下,在长善观为我解惑?”

可以啊,当然可以。

留在宫里,才能得第一手情报,看着那糟老头落难,晚上做梦都能笑醒。

宋侍郎含蓄地笑:“那妾就却之不恭了。”

和准备回尚书省加班的裴相打了一声招呼,宋五跟着姬羲元去授课。

女帝未发话,宫人请来的太医守候在金銮殿外迟迟不敢入内。

直到钱玉来传唤,太医才战战兢兢地入内。

卫侍中依旧是半死不活地躺着,太医小心翼翼地检查一番。

“陛下说了,卫侍中三朝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念在同为成帝后嗣,允一个体面。”钱玉交代完女帝的吩咐,又低声道,“年纪大了有个三长两短的在所难免,请大医陪着入府医治,久病缠身不如一朝解脱啊。”

“是、是。先开副方子吃着吧。”太医估摸钱玉的意思,慢慢写脉案。

暴努伤肝,肝火旺盛,气热郁逆,气血上走,心神昏冒,中风偏瘫。

以后是病**瘫着,或是治愈,总归是一包药的事情。

钱玉接过脉案,“我还得向陛下复命,就劳烦大医随卫侍中回府上照顾一二。”

太医点头称是,捏着卫侍中的鼻子送下一颗安神药,等药效起作用了,挥手示意力士将人背起来。两人带一人,徒步到宫门口再坐车去卫侍中府邸。

作者有话说: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诗经》商朝爵位八等:妇,子,侯,伯,亚,男,田,方。——流传的一种说法,没找到具体出处。

暴努伤肝,肝火旺盛,气热郁逆,气血上走,心神昏冒,中风偏瘫。——化用中医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