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 许柠像是完全脱了力,靠在霍存屿怀里放空自己。

明明是干燥炎热的夏季, 霍存屿却感觉怀中的人冷得像块冰。他闭了闭眼, 压下喉间的涩意,抱着许柠回到**。

用柔软的棉被裹住她,霍存屿在她耳边轻声问:“困不困?”

所有疑惑在此时此刻都变得不重要, 比起她将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更希望她可以好好睡一觉。

许柠点点头。

很奇怪,原本她是毫无睡意的, 可这会儿紧绷的神经却好似松了开来, 久违的困倦袭来,她说:“有点。”

霍存屿松了口气, 随即去拿床头柜上的遥控器, 许柠却阻了他的动作。

“开着吧, ”

她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淡淡月光, 心口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今晚月色很好。”

“好。”

霍存屿给她戴好睡眠耳塞,然后从背后圈住她。许柠忽然就明白了, 不是月色的原因, 而是因为他。

她好像被月亮抱住了。

未过多久,霍存屿听见怀中人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悬着的心稍微往下落了点,他微微抬首,漆眸中印出她皙白的侧脸。

他就这样长久地凝视她的睡颜,一夜无眠。

夜消昼明, 晨曦渐露, 月亮悄悄躲进云层之后。

在静谧的空间中, 一点儿声响都会被放大。门铃声传来时, 霍存屿几乎是下意识抬手去捂住许柠的耳朵。好在睡眠耳塞质量不错,睡梦中的人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霍存屿轻轻起身,走出卧室把门关好。

打开门,门外的三个人见到霍存屿,明显愣了愣。好在方誓和霍存屿铱嬅曾打过照面,见状便小声问:“柠柠还在睡吗?”

霍存屿点头。

这时,站在方誓身后的两个老人却忽然提高音量,哼声道:“亏她还睡得着,真是没良心的丫头!”

顿了顿,又睥向霍存屿指桑骂槐,“没结婚就和男人住一起,真是和她妈一模一样!”

闻言,方誓猛地转头:“外公外婆,你们答应过我的......现在这是做什么?”

原来如此。

在弄清楚几个人与许柠的关系后,霍存屿的脸色反而更冷了。不欲与他们多言,他更担心这几个忽然冒出来的人将她吵醒。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关门。

老人没料到年轻人这么狂,顿时急了,按着门板叫嚷:“你是什么人,我们来找外孙女,你敢关我们?”

霍存屿皱起眉。

“让他们进来吧,”

心脏倏然下沉,霍存屿转过头,许柠已经换好衣服站在客厅,脸色比昨晚好了点,声音淡然:“别影响邻居休息。”

打开门,三个人走进来。原本气焰嚣张的老人在看见许柠时,明显收敛了些。方誓想缓和下气氛,先开了口:“柠柠,外公外婆听说了王叔的事,有些不放心......”

话没说完,就被老人打断,“没良心的丫头,你真是白读那么多书!”

霍存屿对面前的两个人感官差到极点,他上前半步把许柠护在身后。而许柠只是漠然地看他们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走到餐桌边倒了杯水,“有什么事吗?”

“你还敢问,你就是这么照顾你王叔的?”

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要给她定下几宗罪一样,“虽然志军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人对你妈、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该有数。”

“现在你出息了,把人丢在医院看也不看,你还懂不懂做人的道理了?”

“所以呢?”

许柠抬杯喝了口水,目光冷淡:“你们这么关心王叔,要不也出点钱给他治病?”

提到钱,两个老人瞬间止了声。

自从女儿去世后,他们对这个身体不好的孝顺女婿其实也是避着的。只不过现在看人快不行了,生怕被村里的人戳脊梁骨,才走这一趟。反正外孙女会赚钱,这事儿肯定是需要她担着的。

“钱钱钱,你现在赚了几个钱,就敢对外公外婆这么不尊重了?”

许柠没应声,方誓走到她边上,叹了口气:“他们年纪大了,听哥的,别跟他们计较。”

闻言,许柠忽地笑了。

年纪大、身体弱、生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理由好似成了免死金牌,弱者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绑架你。

“你现在是出息了,但我们得提醒你——”

两个老人见许柠油盐不进,就抓她的痛处说,“别和你妈一样,弄出个没名没分的东西来!”

许柠的脸刷得白了。

霍存屿眉眼冷肃,直接下逐客令:“出去。”

世界很大很复杂,不是所有亲人都能称之为亲人。不过短短几句话,他就能知道,这两个人大概除了血缘,便对她没有任何感情。

“你算什么,敢赶我们!?”

这辈子,许柠在意的人不多,她甚至连自己都不是很在意。可他们偏偏总是挑她最在意的人攻击。

“方誓,带他们走。”

说完,她冷眼望向那两张苍老的面孔,“别再过来,否则我会报警。”

两个老人知道这个外孙女和性格绵软的女儿大不同,她对他们没多少感情,大概真的能做出报警的事儿。

欺善怕恶,属于人的天性。

不敢再激她,加上方誓拉着他们往门外走,两个老人顺势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霍存屿关上门,屋里瞬时安静下来。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一个为自己不堪的亲人而无奈,一个为没有保护好对方、令其深受打扰而歉疚。

许柠望着霍存屿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心口酸哽,她握了握他的手:“还早,你要不要去睡会儿?”

“你呢?”

许柠摇摇头,“不想睡了。”

霍存屿便拥着她坐到沙发上,“那我陪你。”

朝阳初升,两人一同望向窗外,享受这一刻的静谧。一片片云印入眼帘,许柠时常在想,妈妈会不会藏在云后,每天看着她呢?

不过她更希望妈妈已经忘了人世间发生的所有,现在能开开心心的就好,哪怕她已经不记得她,都没有关系。

“存屿。”

许柠忽然开口唤他,“我以前应该和你说过我家是重组家庭吧?”

霍存屿搂紧她,轻轻嗯了声。

许柠抿抿唇:“其实说起来,也不算是重组家庭......”

那段她未出生时的记忆,是母亲讲述给她听的。许柠的外公外婆生了一对姐妹花,长得都很漂亮,尤其是姐姐沈灵,聪明伶俐又开朗大方。

因为家里条件一般,沈灵不到二十岁就没再继续读书,而是出城去打工。到了城里,机缘巧合之下,她认识了许柠的父亲许邵文,许邵文家里条件不错,人帅气又是家中独子,父母的期许自然高。

在许邵文将沈灵带回家时,自然遭到了父母强烈的反对。他们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大学生,怎么能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村姑?

但许邵文很坚定,他一定要娶沈灵。父母把他的身份证件都藏起来,两人虽然领不了结婚证,但也搬出去开始一起生活。

两个人打算慢慢软化父母的态度,可没过多久,许邵文却在上班路上出了车祸......

老俩口痛不欲生,对沈灵破口大骂,直说是她克死了他们的儿子。沈灵亦是伤心欲绝,可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未婚先孕,在那个年代的村里,是会被人说一辈子的。许柠的外公外婆想让女儿打掉,但沈灵执意把孩子生了下来。可养孩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父母的冷眼和不支持,因为生孩子而没有经济来源的沈灵,生活得很艰难。

这时候,许邵文的父母得知沈灵生下了孩子。虽然是个女孩,但也算是许家的血脉,他们辗转来到村子,要把孩子接走。

沈灵哪里肯?

可是她一个人,总有休息的时候,许柠的外公外婆就趁这个时候把她交给了许家两老。

两老抱着孩子回城后,立刻换了住处。

赶到城里却寻不到女儿的沈灵,那时候快要疯了。父母却让她别再找了,带着个拖油瓶还怎么找对象。可沈灵不舍得,她留在了城里,边工作边找女儿。

沈灵生得好看,即便生过女儿也依然年轻,追求的人自然不少。可每每听到她有个孩子,便立刻放弃了。

王志军便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喜欢沈灵,也不介意她生过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是真心实意地帮助她,托人打听,终于找到了许家两老的新住处。

再见到女儿时,许柠已经两岁多了。那一刻,沈灵几近崩溃。小小的女儿比寻常两岁多的孩子要瘦弱不少,大冬天身上穿的衣服却很单薄......

许家两老对许柠的感情太过复杂,一方面这是儿子的血脉,另一方面他们恨她的母亲,所以加诸在许柠身上,便是反反复复地关心和厌恶。

小孩子不懂老人的喜怒无常,却很早知道了害怕,于是到了两岁多,许柠都很少开口说话。

饶是如此,在见到沈灵时,两老依旧不肯让她把孩子带走。

那时候,打官司太难,时间和镜前成本很高。多亏了王志军从中斡旋,终于说服了两老,而条件就是许柠必须不改姓,永远是许家的人......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妈妈不生我或者干脆就不管我,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

许柠眨了眨眼,声音平静。

而霍存屿眼底猩红一片,他的脑海里没什么三岁以前的记忆。那种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他的女孩却已经莫名经受了无端的恨意。

他甚至不敢想,如果像她设想的那样,她的母亲放弃了寻找她,那么现在她又会在哪里?

霍存屿闭了闭眼,随即望向窗外,干涩的喉咙艰难地发出声音,像是对某个虚无的存在轻声开口:“谢谢阿姨。”

许柠偏过头,温热的唇碰到她的耳侧,她听见他的低语,“谢谢她......没有放弃找你。”

“其实也要感谢王叔......”

时间将很多事情冲淡,可有些记忆却能永远铭刻于心。比如许柠永远记得那一天妈妈的眼泪,和王叔叔充满善意的笑容。

把许柠接回去后,或许是因为感恩,亦或许是被感动,沈灵和王志军结婚了。婚后,王志军对母女俩很好,对许柠更是没话说,村里的亲戚朋友见了,直说亲生父亲都不见得如此。

记忆中不太好的两年很快被遗忘,许柠的童年、少女时期,都过得很好。王志军是个木工,什么玩具都会做,连许柠的书桌、书柜都是他亲手做的。

“其实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妈妈怀过一次孕。”

许柠垂下视线,“可是她没要,王叔也没说什么,只说有我就够了。”

“王叔......他对我是真的好。”

所以到了大学后,许柠便打算好了,等毕业就好好赚钱,让他们好好享福。可还没等到毕业,就出了变故。

那是她大四上学期的时候,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急着叫她回家。

许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回家后,沈灵什么都不说,只说要和王志军离婚。不管许柠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原因。

那会儿王志军已经住院了,许柠以为王叔叔是得难治的病,或许是癌症什么的。她心急如焚,哭着告诉沈灵,没事的妈妈,我们得给王叔治的,不管多少钱都得治。

许柠都打算好了,先把房子卖掉,然后自己开始做兼职,等毕业了钱再拼命赚钱。

反正一定得给王叔治病。

可是一向性子软的沈灵说什么都不同意,除了离婚便一句话都不说。

许柠直觉母亲有事瞒着她,因为母亲绝不是那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女人。后来在某个晚上,她趁沈灵睡着,翻看了她的手机,其中有她和医生的对话......

那一瞬间,许柠才知道王志军得的是什么病。

那种不能说的病,被人知道就会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脏病。

许柠跌坐在地的声响惊醒了沈灵,她自知瞒不了女儿太久,只能抱着女儿哭。许柠不信,王叔怎么可能得那种病呢?

她一遍遍问沈灵:“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因为不小心血液暴露了?”

王叔是多好的人,她上初中的时候,王叔还因跳河救人而收到过锦旗呢。染上这病,是不是因为救人?

事实很残忍,通过母亲、医生和警察,她才完全确认王叔得病的原因。

吸.毒、**,不止男女,还有男男,不止两个人,更有一群人一起......

许柠自小没有见过生父,对她来说,王志军早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所以她无法接受,可她又不能倒下。

因为母亲唯一的支柱就是她。

那种病会传染,也有窗口期,更不能随意告诉旁人。那段日子,许柠陪着沈灵一次次去做检测,沈灵早就崩溃,对那种病的害怕已深入骨髓,所以就算知道日常接触不会传染,她也非要让许柠抽血化验。

她辗转于学校和家里,看着一管管红色的血从静脉里被抽出、去化验。

不幸中的万幸,母亲没有被传染,她更不会被传染。只是对于许柠来说,那种精神上的打击,是致命的。

那段时间,她在学校里也时常精神恍惚,索性霍存屿已经毕业,她将这事儿瞒得很好......

许柠曾去见过王志军一次,那时候王志军已经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喃声重复问他为什么,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然后,她忽然就不敢走在阳光下。

她开始害怕周围人的目光,害怕被别人知道,无尽的自卑将她笼罩。

“那时候你很忙,”

许柠垂下视线,“幸好你很忙。”

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巨大的工作压力,霍存屿一定能发现她的异样。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了,”

霍存屿压着心口的酸涩,“还要跟我分手吗?”

许柠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随即点头:“会的。”

“你刚刚也看到我的外公外婆了,他们最擅长的就是道德绑架。”

许柠一字一顿地说,“那个时候如果你知道的话,一定不会离开我的。可那样何尝不是对你的一种绑架?好像和我分手,你就会成为十恶不赦的人。”

“所以我不后悔。”

她喜欢的人,似皎月更似骄阳。

他自小顺遂,当然要一直顺遂下去。

太阳升起,又是一个炽热的晴天。许柠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窗帘全部拉开。望着晴空,迎着暖阳,光线刺眼,可照在身上却很舒服。

“你看,今天天气多好。”

她弯唇笑笑,眉眼舒展,“霍存屿,我现在已经不害怕阳光了。”

很快,雪松气息靠近,霍存屿从背后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闷得发疼的胸腔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情绪,以至于向来平稳的声线都带了颤意——

“可是我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心疼柠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