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没有方向?就像踏入了一个浑圆的球,不管怎么走,都是从起点回到起点的原地打转。

已经这样盲目地奔波了几天几夜,仍然找不到出路。水影四下里张望着,仓皇无措。这是个岔道口,有好几条路延展向前,看去四通八达,平坦笔直,似乎随便踏上其中一条,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天尽头。而实际上,不管是哪条路,最后的终点,就是回到离开的地方。

这一定是障眼法,水影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看破却是另一回事,就像现在身处的迷团,她就无能为力。障眼法说穿了只是虚无的幻像,但勘不破,就是可怕的真实。走不出,就困在其中,也许,就这样困死!

所有的路上空****的,不见一个过客,只有她在走。她只能走,即使明知是原地打转也不能停下,脚步声多少能安抚她惶惶的心情,否则,那如死的沉寂会让她发疯,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走上正中的大道,向前,向前,渐渐远离那个诡异的岔路口,前面似乎是一马平川。然而在不觉中,脚下的路已经拐了弯,变戏法似的,又看到了那个路口,静静地,等着她回来,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冷汗从额角流到嘴边,苦咸的滋味沁上干裂的嘴唇,是针刺的蛰痛。她抬手抹去汗滴,却抹不去心头强烈的恐惧。她想大喊,想拨剑,但向谁拨剑?她连对手都看不到。致命的危险经历过很多次,却从未如此的诡异幽秘,难道,这里就是她最后的终点,最后的葬身之处?

不知不觉的,起雾了。雾气不知不觉弥散,又湿又冷,白蒙蒙的充溢在视线里,除了雾气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雾气也没有什么可以看到。这里只有她,徒然地在迷圈里打转,筋疲力尽,几近崩溃。

“嘻嘻,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快跟我来呀!”笑语清脆如铃,突兀地响起在苍苍雾霭之中,游移变幻,方位莫测,是小女孩的声音,带着让人怜惜的稚嫩。总算又听到人声了,难道竟有人来到了这里?水影骤然一凛,疲倦刹时被警觉取代,这个声音她是听到过的,尽管只有一次,也不会忘记,就是这声“快跟我来呀”,引她走到这里来。

这样轻易的入彀简直荒唐可笑,水影也不知怎么会这样,一个凭空而来的声音只说了几个字,她却像是迷了心智,茫茫然地追随而来,跌进等待她的陷阱。

在她进入这个迷阵后,这个声音就再没出现过,似乎它从未出现过,那声冥冥中的召唤,只是她自己的臆想罢了。是她太疲倦了,倦得听不清声音,也看不清路。这样沉重的倦怠,离死亡已不远了。

“你快来呀,快……”女孩子的声音在隐没片刻后再次响起,是小河流水的清甜明亮,水影听得却顿生寒意,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声音对她,有着强烈的无法抵挡的**,这种**甚至可以对亲切来代替。是的,这声音是如此地亲切,似乎曾经对她血脉相连。

是邪魔作祟么?还是别的什么?水影绞尽脑汁思忖着,微微发抖的手紧攥住剑柄,剑柄因为沾染了雾气而潮湿冰冷,剑在鞘里低吟着,似是感到了隐隐的杀机。

很长时间,不再有语声响起,静寂的迷雾中,只有水影急促的呼吸。她很害怕,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恐慌过,尽管不确定将要发生什么,但那样深刻的恐惧已经冻进了骨髓。

“不能站在这里,还是继续往前走罢。”她默然告诉自己。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

声音在前面,是极细极轻的沙沙声,正渐渐向她靠近。雾气太重了,她看不见,但她听得出来,那是脚步声。一定是小女孩,穿着软缎底的绣鞋,才能如此细微轻巧,就像指爪间长着柔软肉垫的小猫踏出的步子,若不是这样的寂静,根本听不到。

水影感到握在剑上的手指冷得像冰,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等那人走过来,她只听到了脚步,却没有听到呼吸。现在这里有两个人,却只有她自己在呼吸……

近了,越来越近了,仍然没有语声,没有呼吸。水影的身体在颤抖,但她的手却稳稳地握着流火,坚如磐石的镇定。

一步、两步、三步……她默默地数着。还有五步,这脚步的主人就将站在她面前,这样浓重的雾,她看不见走来的人,但她可以肯定,那人的声音是熟悉的,刚才还在说,“快跟我来呀”。

细琐的步履更近了,清朗的笑语就在咫尺,“快跟我来呀”。水影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声里断裂,腕上骤然用力,眩目的剑光透鞘而出,凛凛地撕裂了雾的重幕,笔直地向前刺去。

剑锋直指的方向,一个小女孩怔怔呆立,像是已被吓傻了,瞪大的眼里只见破空而来的火红的剑,嘴张着,惊呼却哽在喉间,这一剑刺向她的眉心,猎猎鼓**的风拂起她额前细碎的流海……

“啊!”短暂的一瞥之下,水影竟脱口惊呼,手腕一转,那来不及收住的剑势,险险地擦着女孩的鬓边而过。

“你是谁。”水影收回剑,揉了下因用力过猛而酸麻的手腕,紧盯着面前瑟缩颤栗的女孩,口中厉喝着,抬起的手却抚在自己的眉间,在左眉上,有一颗红色的胎记,很小,是浑圆的形状,像一轮小小的满月。这样的印记,这个女孩子的眉间也有,而且分毫不差,熟悉得让她惊心。

女孩子没有说话,脸色仍是惊惧的惨白,后退着,脚下一个踉跄,重重跌坐在地上。不知是跌痛了还是惊魂归体,她这才“啊”地叫出声来,双手蒙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

见她哭了,水影也有些于心不忍,但这个女孩确实怪异,身上有种让她既熟悉又害怕的气息。她还剑入鞘,用力摇摇头,想把这种感觉甩掉。这女孩子似乎并非妖邪,只是平常的小孩,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害怕的特异之处,否则,也不会被擦面而过的一剑吓成这样。至于熟悉,也许只因为她们有着相同的胎记而已。水影这样想着,似乎也只能这样想。

“你不要哭了,起来让我看看,伤着没有?”水影俯下身,把手伸给她,看似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仍然充满戒备。“我偏不起来,谁让你欺负我!我好心好意地,想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就要拨剑杀我,我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绿衣粉裙的女孩子哭得更大声,穿着粉色绣鞋的脚在地上踢着,踢得鞋尖上沾满了土。

水影哭笑不得,这个不依不饶,撒娇耍赖的女孩,就是方才逼得自己几乎崩溃发疯的人么?随风而来的语声,轻易就走进了这片迷阵,细微的脚步,没有呼吸,那样的神秘妖异,真的就是她么?水影默然,直起身,逼视的凌厉眼神居高临下,“你到底是谁?不要再装了,以为我看不出么!这些路是走不通的,你怎么能过来?想怎样你尽管说罢,不要这样做作!”

女孩儿真的不哭了,抬起一双泪涟涟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水影,“你在说什么,谁说路走不通?”她扭头向身后一指,“喏,就从这条路走,就是我想带你去的那个地方了。哼,连路都不认识,还这么凶。”

水影一愣,顺着她的小手望去,那条路没有变化,仍是笔直地向前。难道真走得出去,而不会再回到原地了?她沉吟一下,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女孩儿,“既然是这样,那你带我过去,就去你说要带我去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带你走呀!”女孩甩开她的手,举起衣袖拭满脸的泪。水影这才发现,她的脸庞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样倔强的神情,几乎是酷似。水影蓦然一震,脑海里乱纷纷的,像是努力要想起什么,但就是想不起。

“你带我去罢,我,真的很想去呢……”水影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眼神是如梦初醒的迷离,恍惚地向她伸出手。

“嗯,看你可怜,我就带你去罢。”女孩儿笑了,牵起她的手,蹦蹦跳跳走在那条路上。雾不知是何时散尽的,阳光明晃晃照下来,灼热地,亮得怪异。

路,真是笔直的,再没有诡异的转弯引她们回到原地。走着走着,前面渐渐地竟有了人家和田地,鸡鸣犬吠,生意盎然。水影也回过神来,转头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疑问满腹,却不好开口。

女孩也不理她,自顾自欣赏风景,轻轻哼着一支古怪的歌,听不清歌词,但简简单单的调子,柔柔地唱出,听着,心里是特别的温暖。“这是什么歌,好像曾经听过?”水影忍不住问。

女孩不理她,歌声也没有断,直到最后一个尾声修然唱出,才转头白她一眼,很是不满地回了句,“既然你忘记了,又何必再问!”

“我……”水影知道她还生气,忽然感到心虚,好一会儿,才艰涩的开口,“我根本不想吓你,也不想逼你带我走,可是……”

“可是你害怕,因为你走不出那片地方,如果我不带你出来,你一定会困死在那里的。”她的小向导一笑,慢条斯理地接口,道出她心里的隐秘。

“你怎么知道!”水影愕然,手下意识地握紧。

“哎,你抓疼我了!”女孩大叫,用力从她掌心里抽出手,狠狠地瞪过来,“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哼,我要是知道你这么爱欺负人,才不要长大哪!告诉你,你欺负我,就是欺负你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索性停下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说明白一点,我就是你的童年,我就是小时候的水影!”女孩儿挡在她面前,高高昂起头,又露出那种让她心惊的倔强,“听懂没有?”

“没,没有,我不懂。”水影如坠迷雾,昏沉沉地退了两步,“你怎么会是我?小时候的我?时间,不是一去不返的么?”

一只手举在她眼前,晃得像一面小小的旗帜,“看我的左手,你还不信么?”

水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固定在眼前,洁白晶莹的手心里,四粒一字排列的朱砂痣,殷红得像血滴。那是四星坠天的印记,是宿命的印记。这个印记,也曾经刻在她的掌心里,也是左手。

“你……真的是我!”水影颓然松开手,努力站稳,“可是,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女孩端详着自己的手心,黯然道:“时间会过去,人都会长大,但是过去的自己是不会被时间湮灭的,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过去的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那时的自己就会从心里跳出来,而且不是幻觉哦。就像现在,我就从你的记忆里跳出来了,你看,我不是活生生的吗?”

“我的记忆?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呀!”水影扶着头,搜索着久远久远的记忆,可是找不到。她知道自己也曾是个凡人,经历苦修后才得仙道。但那一段,在脑海却是荒芜的空白。小时候?小时候的她就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吗?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

“哼,你别白费力气了,你在世间时的记忆早就被抹去了,哪个神仙还能保留做凡人时的回忆呢,那岂不是亵渎神灵么?”女孩瞟了她一眼,既是同情,又是不屑。

“我也不想这样啊!”水影被她的话激到,莫名地委屈,差一点掉下泪来,“忘记也是身不由己的事。你若真的是我,怎么会不理解……”

“我理解,走罢,我来帮你回忆。”小小的水影扬起一脸灿烂的笑,来牵她的手。水影任她牵引着走去,刚才的激动慢慢平复,忽然觉得好笑,自己竟被另一个自己带着走,也不知会走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