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犹豫什么!”站在远处等待结局的男子怒叱道,紧紧皱起的眉宇间满是痛苦之色,收缩成一线的眸子恨恨盯住空中的剑,逼着它一寸一寸移向水影。

他的痛楚似乎在随着剑的前进层层加深,终于支持不住的弯下腰去,用力按住额头,发出含糊喑哑的呻吟。剑在失去他的监视控制后,移动得更加迟缓,剑光也犹疑不定地明暗闪烁。

水影已渐渐收敛心神,迷离懵茫的眼里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情形,听到那难以抑制的呻吟,她转头,看见了流火,他蜷缩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肩,瘦削挺拔的背脊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抽搐着,完全没有了方才不可一世的狂暴,那么无助的样子,竟是让她心疼。原来,他是在与自己作战,八年前分裂的灵魂,如今若要合体,必是要经过如此艰难苦痛的争斗。

炙红的剑带着越来越强劲的鸣动向她逼来,已经很近了,伸出手去,只有三五寸的距离,若是它突然加速,这凌空一刺她是断然躲不过的。可是现在她还有机会躲闪,躲不躲呢?她拿不定主意。生与死,似乎只是呼吸之间的转换,她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坦然接受的命运。

流火的剑锋又近了几许,明丽无俦的金红色像箭一般刺进水影的眼睛,肌肤,有刺痛的感觉,但她并不恐惧,因为没有杀气,想杀她的,只是另一半流火。他说过,用她的血,才能取出剑灵,才能让分裂的灵魂合二为一;他说过,就算没有了从前的身体,至少,让他的灵魂完整。

那就成全了他罢,把命给他,让他换回完整的魂!水影下定了决心,最后看了眼面前的剑锋,闭起了眼睛,等待着骤然的痛袭来,然后,就是永恒的黑暗了罢?

想不到,这最后的一劫竟是自己的剑,水影闭起的眼帘下有微微的泪光渗出,嘴角泛起淡淡的苦笑。可是也怪不得谁呢,是自己种下的因,当然还是自己来尝这结出的果,哪怕是苦果,也得咽下。当日在问剑阁,坤灵一再的劝阻,他说水影你放弃罢,莫要强求,它注定不是你的;而她流着泪说,我偏要强求,我要定它了。于是,她千辛万苦地,求来了一场必死的劫难。可是她不悔,真的不悔,如果没有流火,她就不是真正的剑仙。

“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她!”流火呻吟着抬起头,血红的眼眸里燃烧着疯狂,凄厉的狂喊,“我们是一体的,你忘记了么?三年前你就背叛了我,现在还要重来一次么?”“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一叠声的狂喊在旷野间扩散开来,似乎是震慑了天地,风停了,雪住了,四周一片寂然,只有剑锋犹疑的震动。终于,是经不住那强烈杀意的催动,一声长吟后,剑芒骤然射出,如一条长长的金色蛇信,凌厉地刺向水影……

感到了剑气穿透衣衫,直抵肌肤的痛,水影张开眼,轻唤道:“流火。”死亡在弹指间嘎然止步,水影的心在剑芒的抵触下跳动着,一下、两下、三下……眩目的剑光随着她的心跳越来越黯淡,像人的瞳孔在痛苦中收缩,突然,似风中之烛的熄灭,剑光完全的收敛,然后从空中坠下,落在积雪上,寂静无声。

“呵,到底还是狠不了心呢!”流火只是微微的一怔,随即平静,似乎是早想到了这样的结局,他看着雪地上的剑,脸上是认命的淡然笑容,“你不肯杀她,那我怎么办?我早就厌倦了做半个孤魂野鬼,该怎么办呢?”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水影怔怔的,不知该不该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抬头,微笑着看向水影,“你很喜欢它方才的光芒是不是?我是说,完整的流火剑,你想要么?”

“啊……想……”水影没有意识地含糊应着,脑中一片混乱。只见他的手指向她脚下的剑,笑道:“好,我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

也许是心神相通,双方都觉得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被他的手指一触,流火从地上跃起,竟无丝毫犹豫,疾如闪电地向他刺去。

“……”水影叫不出口,也移不了步,完全被这突变震住,只看到流火宿命的眼睛,淡定如水地看着袭来的剑锋,嘴角含着期盼的笑。

有劲风从水影身边卷过,带着一声低沉的虎啸,扑向平静等死的男子……

血顺着剑刃流下,尚有温热的气息,溅在地上的点点滴滴,绽成殷红的梅花,衬着洁白的雪,是属于死亡的异样美丽。

“烈风!”他的声音颤栗扭曲,像是随时都会断裂的纤细的线。“烈风……”他终于哭了出来,泪水一滴滴落在那希世美丽的皮毛上。“烈风!”他声声的呼唤也挽不回他的生命,犀利的剑锋已洞穿了白虎的咽喉,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只有血,汩汩地流着,是生命的河在迅速枯竭。

它威猛的身躯委顿地伏在他身边,甚至无力作垂死前的挣扎,一直看着他的眼神渐渐涣散,它看到了他的泪水,它想止住他的悲伤,而它最后所能做的,就是艰难地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像八年前他在密林中拣到它时一样;像这八年中的每一天一样,只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烈风……”他把头埋在它渐渐冰冷的身上,很快的,就会连这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暖都感觉不到了,严寒会冻僵它的尸体,也冻僵他的心。

有脚步停在他的身边,是水影。她伏下身,轻轻抚摸着烈风。它这么乖,她可以摸它的身体,它的头,它的耳朵,而它却再也不会被侵犯了尊严似的怒目相向,可是她多希望它只是睡着了,很快就会醒来,然后接着对她张牙舞爪。

“我只是把它当作玩物而已,拣它、养它都只是为了排解寂寞,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杀了它。可它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样对我……”风已吹干了流火的泪,他垂着头,低声呢喃。

“不是的。你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无情,若真的是那样,现在你又何必伤心。你是真的把烈风当作朋友的,你是救它、爱它的人,它懂得的,所以,它才如此舍命相报。”

他抬起头,看着温柔安慰他的女子,眼里流过一丝感激,水影也看着他,他已恢复了凡人的模样,黑发漆眸,是那个孤独少年的样子。“现在,我该叫你流火,还是幂浩?”她问。

他不回答。轻轻拔出插在烈风喉中的剑,才开口道:“我还活着,流火仍是把残剑,你不是想要完整的剑么?”

“它是完整的。”水影拿过他手中的剑,那淡淡的剑光让她感觉踏实和安慰,“至少对我而言,它是完整的。而你,若是不好好地活着,岂不是辜负了烈风。”

他默然,半晌方道:“你知道么,那日在问剑阁,本来我是可以完全离剑而去的。我是蚩尤战士,你是天界剑仙,我怎么能成为你的剑!可是,我和自己发生了分歧,有一半的我愿意跟随你,因为,你是唯一为我的死而流泪的人。双方的自己谁也不能说服彼此,所以你唤了我整整三天,我都没有回应。最后我应了你,是因为终于有了解决分歧的办法,那就是,裂魂。”

他轻抚着永远安睡的烈风,接着说道:“我来到了人间,变成了幂浩,可是我不甘心,我在这里等你,发誓一定要取回另一半灵魂,可是我忘记了,老族长煊烨曾经说过,一旦施了裂魂术后,几乎不可能再复魂了,因为分裂的灵魂会衍生出独立的意志,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根本不能复合。我原本不信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真的。”他说着,轻轻地笑了,“真的是不同。他依然选择了你,而我,其实从来到人间以后,就想做个完全的世人,忘记过去的杀伐征战,恩怨仇恨,过平淡安祥的日子。过去我一直克制着这个愿望,但是现在,应该可以实现了。”

“当然可以。”水影感觉到他平静的气息,不禁有释然的欢喜,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就好,这样,就会幸福。

他起身,转头看见那仍在昏迷中的老人,脸上有沉沉的歉意,低声道:“现在我要带烈风回林子里去,它生在那里,也要葬在那里。然后我会回来,为大婶重新盖间房子。”他看着水影,有些赧然地笑,“我也吃过她家的饭,我很喜欢人间烟火的温暖,恰到好处,温暖了心,却不会烫伤手。”

他抱起烈风,转身向深林的方向走去,水影看着雪地上渐行渐远的脚印,忽然大声唤他的名字:“幂浩!”他停住,回头,听到水影带着喜悦哽咽的喊声,“永远记得你是幂浩,永远记得,你要做个幸福的人!”

他微笑点头的样子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水影才转过身,捡起遗落在一旁的剑鞘,还剑入鞘,重新佩回腰间。抬头望去,天际似乎还留着方才那明丽眩目的剑光,可是她并不遗憾。残缺,其实是另一种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