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时寻仍能记起自己缝针时在柏沉故掌心里留下的那两滴眼泪。

一滴藏匿着委屈,一滴裹挟了感动。

事发后几天,郑路受到了处分,几个不明是非的人也一并被罚,陪着郑路在某次课间操时去广播台读检讨。

就在所有人唏嘘不已的时候,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却根本不在现场。

时寻听说念检讨的事后,直接撺掇柏沉故逃了课间操一起去校外喝奶茶。

那天,他问柏沉故为什么没有觉得对方说的是事实,毕竟他在学校里的名声的确很差,误解才是人之常情。

柏沉故对他说。

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往往藏在行为中,而不是言语里,直言直语或许会得罪很多人,但在背后默默的付出,不是没有人知道。

柏沉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笑意盛灿。

那年秋日的奶茶温热甘甜,却远不及眼前人的笑容来得温暖舒心。

彼时的时寻像是断了根的浮萍,无人管顾地在池塘的方寸间受尽风吹雨淋,想彻底放肆沉塘,巨大的水面张力却禁锢着他,不许他退缩半步。

那段冗长又难熬的时光里,唯有柏沉故站在他身边,给过他最亲近的关怀。

这些年,他下意识忽略一切有关郑路的事,竟险些忘了这段过往。

时寻想起那天去看阿婆时,邻居阿姨和他说的话。

“如果当初令你心动的理由还在,你又迷茫什么呢?”

时寻轻然一笑,突然释怀了。

最早的心动也不过是孤独时的陪伴与照拂,是他变得贪心,才会失去当年的初心和快乐。

不远处,柏沉故还在耐心地开导着女孩。

傍晚的黄昏投来一束年少时的光芒,点亮了时寻黯淡已久的心灯。

他怔怔地呢喃着:“柏沉故,我好像,还是很喜欢你呢。”

柏沉故看着女孩,目光坚定:“我向你承诺,我和每一位走进手术室的同事都会竭尽全力保证你和你母亲的安全,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你和你的家人一个机会,好吗?”

楼上那位母亲的哭声不绝于耳,不断提醒着女孩生者的苦痛。

她抬起满布血丝的眼睛,渴望地看着柏沉故,难承其重地崩溃哭泣:“可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长椅上:“记忆里我的父母身体健朗、健步如飞,可你看她们现在呢?如果她们穿得单薄,我甚至能看见衣料下根根分明的肋骨。她们已经够难了,我不该再成为她们的拖累。”

柏沉故劝慰着她:“但她们从未觉得你是拖累。”

女孩心思沉重地摇摇头,泪珠甩在柏沉故的手背上,显得格外冰凉。

“没能健康地回来是我没福气,移植手术对她来说风险太高,我是真的不能……”女孩哽咽着,“不能让她拖着满是伤病的身体,再为我这个近十年都没能陪她的不孝女冒生命危险了,我宁可自己干熬到死。”

“小蝶……”

一个声音颤巍巍地从旁边传来,悄然破开周遭浓重的哀伤。

女孩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母亲,震惊地转头望向柏沉故。

“不是柏医生叫我们来的,是我们看你们这么久没回来,担心你发脾气才出来看的。”

女孩沉下脑袋,抓着金属珠花的手紧紧握合。

母亲试探地走过来,伸出手搭在女儿早已被泪水沾湿的手背上。

她极其小心地说道:“小蝶,医生和我说过,肝脏的再生能力很强,妈妈绝对不会有事的。”

小蝶蓦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哭得早已通红的双眼:“小蝶,妈妈从来没觉得苦,心里念着你的这些年,妈妈每天都很幸福,妈妈……好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绷紧的弦终于熔断。

小姑娘猛地伸出手抱住母亲,放声大哭。

沉默寡言的父亲从身后绕过来,围抱住妻女。

哭声破开沉重的阻碍,迎接着迟来的爱意。一家人紧紧相拥,只一瞬便胜过千言万语。

柏沉故从长椅上缓缓起身,手腕上忽然多了一道将他向外拉的力。

站定时,柏沉故才看清是时寻。

时寻道:“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你还凑在那当什么电灯泡?”

柏沉故无可奈何地发问:“那站在这就不算电灯泡了吗?”

“当然不了。”时寻挑起一侧的眉尾,“他们是一家,我们是一家,谁都不算谁的电灯泡。”

柏沉故的表情凝固,心跳的鼓动频率开始异常。

时寻转过来,眼神中捎带着委屈:“看见我的眼神了吗?是不是和小蝶刚才的很像?”

柏沉故猜不透他的想法,没说话。

时寻眨巴两下眼睛,小幅度地抬起手臂:“这眼神的意思是说,我也想要个抱抱。”

柏沉故眼底一震。

撩人的晚风吹起时寻的发梢,模糊的影子不安分地在他额间跃动,宛若翩然起舞。

柏沉故的手指下意识向前移动。

时寻很快放下手,笑道:“别板着脸了,我不开你玩笑就是了。”

他敛起神思,看向小蝶一家人:“我出院之前,还能赶得上小蝶做手术吗?”

柏沉故默默缩回手指,语气正常道:“还需要看情况。”

一阵疼痛趁人不备袭来,时寻倒抽一口凉气:“嘶——”

柏沉故伸手搀住他:“疼?”

那痛感不算强烈,时寻尚能忍耐,可当他看到柏沉故扶在自己身上的手时,就立刻改换了临到嘴边的说法:“嗯,疼。”

柏沉故一路扶着他回病房,脚下那块地板还没沾一会儿,人就又走了。

时寻正复盘自己的苦肉计到底搞错了哪步,柏沉故就带着晚饭回到了病房。

原来是去买晚餐了。

柏沉故拆好包装,把面碗递到时寻眼前。

时寻却迟迟不肯伸手接,佯称自己手疼。

“手为什么疼?”柏沉故问。

“额……”时寻只得胡诌了个理由,“我去找你们的时候是扶着墙去的,累得疼。”

柏沉故叹了口气,似是信了。

他卷起一口面条送到时寻面前:“这样能吃了吗?”

温热顺着唇边传递过来,时寻愉悦地张开嘴,享用被柏沉故投喂的晚餐。

那晚过去,小蝶同意了移植。

为了尽早替小蝶手术,柏沉故加排了一场手术,手术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手术前一晚,柏沉故收到了一份迟来的道歉。

小蝶为失手伤到他的那件事郑重道歉,接到从小姑娘手里递来的创可贴时,柏沉故心头的责任又重了一分。

手术室外,小蝶的父亲急得直打转,护士多次劝他去等候区休息一会儿,他却始终不肯离开。

终于,手术室的门平移滑开。

小蝶的父亲忙迎上去,险些一个踉跄跌倒。

柏沉故伸手搀扶,安抚他道:“放心,手术很成功,但移植手术的术后并发症较多,暂时还不能放松警惕。”

小蝶的父亲“扑通”一声跪在柏沉故面前:“谢谢医生,谢谢您医生!”

“您快起来。”柏沉故连忙扶起人,“我只完成了手术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我恩师沈院长做的,您真正感谢的人应该是他。”

“不。”小蝶的父亲用力地摇头,“我们最该感谢的就是您,如果没有您,小蝶连做手术的机会都不会有。”

柏沉故摇头:“是我应该做的。”

一片感恩的道谢声中,柏沉故重新进入那扇门。

最后一段的等待时间结束,小蝶和她母亲的病床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柏沉故暗暗吐出一口气,按揉自己酸痛的颈项,他瞟了一眼旁边的电子时钟,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

他下意识想去趟病房,却想起时寻早在下午就出院了的事实。

他收回脚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时寻的呼唤声。

“柏医生。”

柏沉故转过头,险些没盖住眼底的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时寻回他:“当然是等小蝶的手术结果。”

柏沉故神色微敛,声调不明显地降了一度:“她们没事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但,”时寻故意停顿话音,“更重要地是等你。”

柏沉故暗下的眸色里染上几抹期待的不解:“等我?”

时寻颔首:“是啊,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柏沉故问。

时寻眼珠半转,神秘兮兮道:“你确定要现在听吗?”

柏沉故不设防地应声。

时寻提前警示道:“别推我啊这位医生,我的刀口可还没好。”

说完,他没再给柏沉故反应时间,直接前跨一步,在柏沉故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唇瓣急促相贴,生出“啵”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扎耳。

时寻灿然一笑:“不好意思啊,我好像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

柏沉故木然,嘴唇讷讷地开合:“你——”

时寻强行扬声打断他的话:“哎?半年可是你说的,拒绝也请留到半年后。到时候请务必按照流程拿着意向书来找我,在这之前……”

他刻意强调道:“就是早上一天,都、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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