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光线变动。

钟予章正常走进办公室,却意外撞见眼前这一幕。

他当机立断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钟予章的神态动作落进时寻眼里,令他意识到自己和柏沉故的行为有些亲密。

他向后撤开一小段距离,手掌尴尬地悬空。

柏沉故克制地吞咽,语气却显得若无其事:“进来,我们在上药。”

门把手试探地旋了一个角度,见里面没反应,才彻底旋转到底。

钟予章点指着身后:“那个,院长找你,小胡和我说你在办公室,但没和我说……”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瞟了眼时寻。

时寻清咳两声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指尖不安分地捻动着。

柏沉故又解释了一遍:“说了是在上药。”

钟予章瞥了眼柏沉故泛红的耳垂,暗暗咧动嘴角,却又极给面子地应和道:“是是是,在上药。”

他拉开抽屉,递给时寻一个药瓶:“**创可贴,给他涂一下就行了。”

时寻愣怔地接过瓶子,拧动瓶口。

十几秒的时间里时寻如芒在背,指背紧绷地涂抹柏沉故的伤。

钟予章没看他们,搭话道:“估计是问你11床的事。”

柏沉故:“知道了。”

对话结束,时寻也完成了手上的涂药任务,向后退开:“好了。”

柏沉故站起身,拜托钟予章道:“帮个忙,给他转个病房。”

钟予章没问换病房的具体原因,只点了点头。

柏沉故转回身,叮嘱时寻:“一次不要走太久,在这里等一会儿,直接去换好的病房躺着。”

全部说完后,他才从办公室离开。

钟予章摸了摸眉梢:“呃,外科病房这会儿是满的,不然小姑娘也不会住进11床了,你看是需要我和别的病房患者协调,还是安排你住进其他科的病房里?”

时寻摇头拒绝:“还是不麻烦了,我没想换,而且小姑娘情绪不太稳定,万一换病房她多想就不好了。”

“行。”钟予章赞同地颔首,“那等柏问的时候你和他解释一下。”

“好。”时寻局促地绕着钟予章往门口溜,“麻烦您,我这就走了。”

关上门,时寻将尴尬留在屋内。

他没有听话回病房,而是又在外面溜了两圈,毕竟他确实也担心自己会如柏沉故说的那样,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

手机又提示拦截了一条消息。

时寻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家里还在锲而不舍地向他洗脑。

他懒得理,转而打开微信,和老师说明了他暂时还不能去实验室的原因。

医院里人多嘴杂,时寻没转多久,就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结合病房里小姑娘说过的话,他也大致能拼凑出11床的情况了。

小姑娘不到六岁就被人贩.子拐走,不久前才和亲生父母相见,还没好好团聚就查出了肝硬化,需要做肝脏移植。可小姑娘却激烈抗拒,坚决不接受手术方案,昨晚是昏了过去,才被父母送回了医院。

时寻不知该说什么,默默离开了指责小姑娘的闲言碎语周围。

病房门口,女孩的父母双双站在那儿,从门上狭窄的玻璃窗口向内窥看。

见到时寻,两人忙拽住他。

他们走到另一旁的角落,女孩的父母才小声拜托道:“小伙子,能不能帮我们个忙?我家小蝶不许我们进去,你能多留心一眼,帮我们看看她吗?”

看着他们满怀殷切的眼神,时寻没有拒绝。

他安静地走进病房,躺在**的小姑娘冲着门口瞪了一眼,眼神里的不悦瞬间缓和了些许。

小姑娘抓着被角,一眼一眼地向时寻瞟。

时寻问她:“你想和我说话?”

小姑娘似是不敢与他对视,声音也很轻:“那个医生……没事吧?”

时寻意外地抬起眼皮,看向这个俨然在病区里被传成“骄纵刁蛮,任性不孝”的小姑娘。

他摇摇头。

小姑娘于是悄悄舒了口气,她紧接着又问了一句:“走廊里有椅子吗?”

时寻紧蹙眉头,小姑娘又改口道:“你叫他们别站在门口,碍眼得很。”

说完,她扭过头去,不再搭话。

时寻的心头涌上一阵怪异。

先是问走廊里有没有椅子,又提到站在门口的父母,她是担心老两口一直站在门口吗?

还是,只是他多想了?

时寻的精力不允许他思考太多,他小心躺回床铺,按照女孩父母的嘱托时不时看向11床。

一上午的时光翩然流逝,钟医生来到病房。

他搀扶着时寻从**起来,告诉他:“柏医生有事,托我给你带的午餐,不是我亏待你啊,你最近几天都只能吃这些。”

时寻点头致谢:“麻烦了。”

钟予章的眼神转变,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底下的是11床的。”

时寻瞄向门外女孩焦急的父母,明白了钟医生的意思。

送完饭,钟予章没再待,离开了病房。

时寻先是拆开所有饭菜,静静吃了一会儿自己那份,才问小姑娘道:“你饿不饿?我午饭吃不完,能帮我分担点吗?”

小姑娘没有动静。

时寻又道:“你不吃我就扔了。”

小姑娘这才看过来,她边起身边哝哝道:“真是浪费。”

她径直探出手,捞起桌上的餐盒。

时寻吃着手里的细面条,扫过她因为哭泣而泛红的眼角,落在大片阴湿的枕头上。

这件事肯定不对,他须得找个机会和小姑娘聊聊才是。

病房内的卫生间暂时停用,傍晚时分,时寻去了趟病区的公共卫生间。

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居然不在了。

女孩的父母告诉他,是柏医生带她出去散心了。

时寻一惊。

糟了!这哪是出去散心,这分明是要说教啊。

柏沉故现在这个性子,万一什么内情都不了解,还不得三两句说哭人家。

时寻表面镇定,询问夫妻俩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循着女孩父母指的方向,时寻焦急地跟过去,却根本走不快。

·

住院部后楼的花园里,昏沉的暮色笼罩在柏沉故和女孩身上。

女孩别着头冷言道:“上午无意伤到你是我的错,但你别想借此劝我接受移植,移植还不如去死。”

柏沉故没有回应那句话,转而问她:“这样走下来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女孩有些意外,气焰都落下了一截:“没有。”

柏沉故轻笑一声:“如果你在你住的那层里逛一圈,你就会发现很多人连下床都做不到,作为主治医生的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张口闭口就要赴死?”

傍晚的凉风吹拂而过,带走女孩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意。

她低声道:“你们之前讨论病情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我这种情况,不移植就只能等死。”

柏沉故双手交叠,沉静地问道:“等死?你亲耳听到我这么说的?”

“……”女孩被迫实说,“没。”

时寻终于发现了两人的踪迹,但他担心的情况似乎没有发生。

柏沉故扬手往楼前一指,对女孩说:“听得到哭声吗?”

女孩点头。

“烧伤科有个小姑娘在火灾中严重烧伤,苦撑了半个月,就刚刚,她去了,你听到的,是她母亲的哭声。”

女孩抬起眼,眼底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逐渐充满震惊。

但那种情绪很快从女孩身上退散而去:“但至少那个母亲活着,再过段时日,一切都会好的。”

柏沉故语重心长地说道:“小蝶,生死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要知道,守在原地的人才最痛苦。”

他又看向女孩:“其实你不是不能接受移植,只是不能接受这肝脏来自于你失散多年的母亲,对吗?”

女孩低眸:“是,我不想欠她。”

柏沉故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女孩一慌,连忙驳斥道:“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伸手。”

女孩照做着伸出左手:“伸了又能怎——”

“另一只。”

女孩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不想伸出来,还是不想让我看见你手里的金属珠花?”

“我看过一张你们的全家福,照片上你妈妈胸前的珠花和今早划到我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柏沉故没给她继续躲闪的机会,“小蝶,你其实也很爱她们,对吗?”

女孩倔强地抿住嘴唇:“你凭什么这么说?”

柏沉故说:“因为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不该看她嘴上说什么,而要看她做了什么。”

时寻倒吸一口气。

那句熟悉的言语传来,唤起一段几乎被他遗忘的记忆。

那是高中的一堂体育课,时寻正沿着甬路散步,突然有人从他身边跑过去,猛地朝他推了一把。

时寻瞬失重心,结实地摔进了枝叶丛生的灌木丛里。

他压倒了半片枝叶,其中一根坚硬的枝干强硬地穿破了他的皮肤。

钻心的疼痛从右臂处传来,血液涌出的知觉明显。

时寻试图撑起身,却失败了。

推他的人自己倒在地上,装模作样地痛苦大叫。

附近的几个同学靠近过来,都围到了另一个人身边:“郑路,怎么了?”

郑路一脸委屈地指着还倒在灌木丛里的时寻:“我就是随便说了两句,他就对我动手,自己还没站稳栽倒了。”

说着,他还故意把身上不知道哪来的伤口**给其他人看。

“他这不是活该吗?”

“郑路,快起来。”

“不用怕他,我们先带你去医务室。”

时寻紧咬牙关,懒得对这几个眼瞎的人解释,也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疼得出声。

而母亲警告过他,不能喊疼。

一片嘈杂中,一股坚实的力道托着他离开灌木丛。

淡淡的香气抵挡着身上的血气味,时寻费力地掀起眼皮,竟看见了柏沉故。

柏沉故半抱着他,怒视周围道:“谁推的?”

矮灌木里被压过的枝节还在吱咯作响,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我问,是谁推的!”

柏沉故再度发问,克制着愠怒的声线里充满威压。

几人中终于有人开了口:“他自己推了郑路才倒进去的,凶什么凶,高三的就了不起吗?”

柏沉故的语气强硬,不留半分余地:“眼瞎就去捐了!刚才那种姿势可能是自己跌进去的吗?”

那人看了眼手边搀扶的郑路。

柏沉故伸出手,轻拉了一下时寻褶皱的校服。

时寻额角的青筋乍起,积蓄的血渍从蓝色的校服边缘阴出。

那人又道:“你呛我干什么?就算郑路不小心推了时寻一下能怎么样?是时寻先动的手,时寻三天两头打架,流这点血有什么好疼的?”

柏沉故尽力避开时寻的伤处,把人打横抱起。

他瞪着说话的人,咬牙切齿道:“不疼?那我划你一次试试!”

那人吓得后退了一步。

“你们最好祈祷他没事。”

柏沉故撂下一句狠话,抱着时寻匆忙离开。

他拦了一辆车,直接打车去往医院。

见时寻咬得嘴唇发白,柏沉故担忧道:“疼别忍着,说话。”

时寻不忍心看着柏沉故干着急,只好哽着声音调剂气氛:“你……刚才蛮凶的,倒是,和我有得一拼。”

柏沉故虚虚围着时寻发颤的手,又不敢用力:“我在你眼里很温柔吗?”

时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额角的汗珠顺着面颊滑下。

柏沉故指尖微缩,没再回应。

到医院后,柏沉故片刻不耽搁地抱着时寻挂了急诊。

处置室里,医生没轻没重地扯动着沾血的衣物。

稍时,他取来一把剪刀,对两人道:“**坐一下,创面可能粘黏了,得剪衣服。”

柏沉故忧心地望了眼发钝的剪刀,陪时寻一起坐在了床铺上。

晌午的阳光刺眼,清晰地压在沾满血迹的校服上,显得格外骇人。

医生一操作,时寻的表情就明显痛苦起来。

柏沉故向前俯身,小心翼翼地询问医生道:“医生,能不能换我来?”

医生笑着拒绝:“小同学,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做,按着你同学让他别动。”

时寻偏头看向伤处,一只手却挡住了他的双眼。

虚虚的怀抱将他环住,托扶着他的后脑勺靠在一侧肩膀上。

杂乱的心跳顺着肩窝处传来,炽烈又忐忑地鼓动着。

那怀抱的主人对他说:“别看,吹吹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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