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如栩难得有些局促。

不给名分的时候他要闹, 给名分了,他又不好意思。

言玚观察着对方有趣的神情和泛红的耳尖,心里忍不住嘀咕。

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小孩。

“好啊, 真般配。”段老爷子打量了两人一圈后, 并没有展露出半点有意见的样子, 还连连夸赞道,看得出是真的在为言玚开心, “这么多年,我说要给小言介绍,他都婉拒,搞了半天是自己心里有数啊。”

“真好, 在一起多久了?”

言玚牵着褚如栩跟在对方身后往屋里走, 接话接得也流畅:“没多久,特意领来先让您掌掌眼。”

段老爷子立马哈哈大笑道:“我觉得不错, 不过没我年轻时候帅。”

说完,还没等言玚回应,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落寞,哎哟了一声:“要是你阿姨还在,这个时候肯定要骂我厚脸皮的。”

“嘿嘿, 让她数落了一辈子, 养出一身贱骨头来。”

言玚也轻轻笑着,揶揄道:“阿姨又不是没给我看过你们的婚纱照,我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

“您啊……”他拖长了尾音, 朝褚如栩轻飘飘地挑了一眼, 继续打趣道, “照我们小褚还是稍微逊色些的。”

“嘿!那是拍得不好!”老爷子不服气地反驳道, “你等我待会儿给你找张上相的瞧瞧, 可有气质了。”

进屋后,布朗尼闲不住,直接蹦跳着又从后门跑出去玩了,而段先生则直接去了厨房叮嘱保姆现炒两个菜。

老年人大多要么不吃晚饭,要么吃得比较早,言玚来得突然没提前打招呼,对方自然也就没特意等他们。

小屋不算很大,只有一层两个卧室,言玚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有一个,另一间是老爷子的书房,大概是段阿姨去世后,子女为了方便保姆照顾,才改成了客卧。

直到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老实了半天的褚如栩才终于活泛起来,轻轻捏着言玚的脸颊,就凑上前去,把一个虚浮的吻落到了对方唇上。

“你跟柏鹭不是谈了六年么,怎么老爷子以为你一直单着?”褚如栩笑嘻嘻地问道,显然还沉浸在言玚叫他「爱人」的喜悦里没出得来。

就这点儿出息。

言玚看着褚如栩这副不值钱的模样,忍不住腹诽道。

他逗弄似的挠了挠褚如栩的下巴,与哄布朗尼时的手法类似:“你猜猜。”

言玚眉梢微挑,神态慵懒,漂亮的眼睛微微弯着,晶莹的瞳仁里像是淬进了星点。

褚如栩的喉结颤了颤,后槽牙都忍不住咬紧了,他捏了捏言玚的脸:“聊天就聊天,不许在外面惹我。”

“少胡搅蛮缠。”言玚白了他一眼,“自己定力差,还非要怪我。”

“无赖。”

褚如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吧唧吧唧地连亲了言玚好几口,才总算是够了本。

“他丑,拿不出手。”小无赖幼稚地诋毁着情敌,还要顺便夸自己两句,“我好看、听话又年轻。”

褚少爷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二房做派」,抱着言玚的胳膊就往自己健身效果卓越的胸肌上贴,还要拧着嗓子,边撒娇边摇晃,扁着嘴巴,眉眼含情:“言总带我出来有面子——”

言玚:……

有没有面子先不提,你就真不觉得自己近一米九的个头,做这种动作有点诡异么……

但言总虽然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一副标准的没有那些世俗欲望的表情,但手还是很诚实的。

他精准无误地在小男友结实的胸口处拍了拍,冷静地建议道:“别发疯,晚点回家再疯。”

褚如栩「噢」了一声,乖乖坐了回去,用实际行动向言总展示着自己的听话。

言玚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淡淡地说道:“我认识他们夫妇的那次,正好柏鹭放了我鸽子,我一赌气就告诉他们我还是单身。”

“回去之后还跟柏鹭提了分手。”言玚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褚如栩的神色,才又继续说道,“不过最后没分成。”

“但感情就不那么好了,后来他们再关心询问的时候,我也懒得解释太多,他们就以为我一直没有伴侣。”

褚如栩听完,却高兴地亲了言玚的额头一口,像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般打趣着:“那太好了,在老爷子这,我可是你的初恋呢。”

“以后我们要常来。”

言玚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应了句「好」。

靠海吃海,保姆炖了条鱼,炒了盘蛏子,又炝了碟空心菜。

在高速上开了两天一夜的褚如栩,不仅把菜吃了个干净,还添了三次米饭,最后又拜托保姆阿姨下了碗番茄炝锅的面条,才将将算是吃饱了。

可给段老爷子开心坏了,一边说着「好久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小伙子了」,一边关切地问褚如栩是不是真的饱了,不够就再叫阿姨去给他炒盘土豆丝,简直称得上是在拍手叫好。

老爷子看得高兴,褚如栩吃得高兴,只有言玚坐在一旁扶额无语。

失策,怎么就忘了这小子是个人形饭桶了。

以后可再也不敢带他胡乱到处蹭饭去,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自己在家怎么苛待他了呢……

饭后,言玚陪老爷子下了会儿国际象棋,犹豫再三,才终于试探着开口,说想去看看段阿姨。

段老爷子却只是笑了笑,拍了两下言玚的肩膀,嘟囔着「她见到你肯定高兴」,便披上外套,带着两人往后门走去。

“她不想离我太远,我就把山脚下原本用来纳凉的棚子拆了,找人做了防潮,把她接回家来了。”段先生边走边说着,“她走的前几天还问我了。”

他模仿着老伴儿的口吻学给言玚听:“快到小言叫人送酒的时候了吧,这孩子,也没时间过来玩,这么拼,忙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呀。”

“也不说找个对象,还能互相照顾照顾。”

言玚鼻子酸酸涩涩的,只觉得眼角发胀,顿时觉得自己过去几年坚决不踏进景城的做法实在幼稚可笑。

段老爷子大概是看出了言玚的失落,安慰似的拍了拍言玚的后背:“行了,这下好了,你不搞公司了,以后要记得常带小褚来玩儿。”

“一定。”言玚扯了扯嘴角。

褚如栩也上道地牵住了他的手,做着保证:“我会好好照顾言玚的。”

两人这次来算是临时起意,也没说提前进市区去买束花,不过顾老爷子也不在乎这些虚的,说让褚如栩去旁边草坪上拔点小野花就行。

褚如栩自然是看出来对方有话想要单独跟言玚讲,立马笑着应了,三五步便跑得远远的,留给了两人充足的隐私空间。

“这孩子,知道你家里那些事吗?”老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言玚一怔,片刻后摇了摇头:“暂时还没说。”

夫妇两人之所以对言玚只见过一次就这么亲近,不仅是觉得和他投缘,也是因为那天言玚心情很糟,冷不丁被性格温和热情的长辈一关心,就挑选着说了些自己的事,惹得顾阿姨还替他伤心了好久,不住地拍着他的手,说以后可以把他们当家人来相处。

顾先生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建议道:“不说是对的,刚在一起不久,感情还不稳定,人都是有趋利避害本能的,不急在这一时,等多相处相处再告诉他吧。”

言玚抿了抿唇。

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不,应该说他原本想得比这还要谨慎。

反正褚如栩年纪还小,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只要不牵扯到结婚,就暂时聊不到家庭背景的部分,或者干脆一直避而不谈,虽然会很奇怪,但以褚如栩温柔的性格,一定不会过度追问的。

但也不知为什么,言玚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不想这样。

以己度人,他讨厌欺骗、讨厌被人敷衍对待,所以他也不想用这些自己不喜欢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喜欢的人。

褚如栩是个很好的孩子,跟他这种人纠缠到一起已经有点委屈了,言玚没法说服自己彻底远离对方,还接受了对方的爱慕,既然可能无法回应出同等情意,那起码该要做到坦诚。

至于褚如栩在知道那些后会不会被动摇,并不在言玚考虑的范围内。

从他决定尝试和褚如栩在一起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终究会失去对方的准备。

或早或晚,他不在乎。

人本来就是孤独的。

如同他梦里的那个言子悠说的——顺利的话,才可以在体味快乐的过程里慢慢变老,幸运的话,才会有人一直陪着你、完整你的人生。

言玚觉得自己过得倒还算顺利,但和幸运是从来都沾不上关系的。

言子悠没能享受着快乐慢慢变老,而他则可能是命中注定要被迫享受绵长的孤独。

但言玚已经很习惯了。

所以他可以接受「只拥有过褚如栩」,而不是「永远都能拥有着」。

——

天已经黑透了,老人家睡得早又需要多休息,倒是还是不方便过多叨扰的,几人在墓前又聊了一小会后,言玚找了个由头,便带着褚如栩和布朗尼离开了。

将家里地址告诉褚如栩后,言玚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街景,便彻底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里。

倒也不是预期中的紧张忐忑,是更类似于死寂般的平静。

言玚像个知晓了自己既定命运的死刑犯,正在坦然奔赴向属于他的刑场。

褚如栩实在给他的生活注入了太多奇妙的东西,这让言玚既舍不得惊动他、破坏这段刚刚萌芽的关系,却又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撕碎在他的面前。

人在某些特殊时刻总是有破坏欲的,如果不想伤害别人,那就会让自己痛苦。

言玚希望能毫无保留地让褚如栩欣赏他内心空洞丑陋的样子,评判他浪漫热烈却又黯淡无光的过去,惊讶于他如艺术作品般混乱又血淋淋的家庭。

褚如栩总说喜欢他,总爱夸他漂亮,总爱说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的人了。

言玚甚至是雀跃的。

说不准是因为晚上喝的酒太烈太上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那些他藏匿了很久、却依然阵痛着往外渗组织液的伤口,展示给褚如栩看了。

“你还喜欢我么?”

“我还漂亮么?”

“你还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么?”

言玚已经想好,到时候该以一个怎样病态又无所谓的表情面对褚如栩了。

他最好是逃走,如果没有……

言玚在窗外闪过的城市霓虹中弯了弯琥珀般的眼睛。

那自己就不会再给他任何离开的机会了。

言玚甚至怀疑,自己大概真的遗传到了父母疯狂的基因,只不过从前没有触发的机会,而他见褚如栩第一面时就感受到的特别,也不是因为欣赏对方的表面。

而是种终于等到了合适猎物的兴奋。

褚如栩死也要死在他身边。

想到这,言玚满意地阖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言玚意识都有些朦胧了,褚如栩才叫醒了他。

“到了哥哥。”褚如栩说道。

言玚像被下了战书似的,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窗外的小白洋房,又瞧了瞧神情有些担忧的褚如栩,浅浅地笑着说道:“走吧。”

言玚熟练翻找出钥匙开了门,睡着了的布朗尼被兜在狗窝里,一进门就放到了沙发边上。

房间依然是整洁如新的样子,餐桌上的郁金香有些发蔫儿,看起来那位代他收拾屋子的阿姨这几天应该没来。

正好,也许这次能有机会当面道个谢。

言玚心里想。

褚如栩站在天井下方,有些局促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想努力从周遭的摆设里找出解题的线索。

但言玚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言玚打开了餐桌旁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几个文件夹,又顺手拎起幅原本被倒扣着的相框,招呼着褚如栩过来到桌旁坐下。

他不顾褚如栩的欲言又止和紧张,仿佛屏蔽了自己和对方的一切情绪似的,直截了当地把所有东西推到了褚如栩的面前:“这是我的全家福,我爸杀死我妈并潜逃的案情记录原件,我妈的病例,以及当初省晚报记者来采访后对我的家庭和我本人的评价。”

言玚的语气平静极了,像个急着把自己的一切都全部告知喜欢的人的愣头小子,一股脑的把这些年努力遮掩、不愿提及的所有不堪、痛苦、委屈都倒到了褚如栩面前。

由不得对方不想看,反正他既然做好了剖析自己的准备,那就不需要跟褚如栩打招呼。

他只要一个答案就够了。

一个决定着褚如栩以后,是否还能拥有自由选择是否要离开他的结果。

这就是言玚反复斟酌过后,选择的建立信任的方式。

简单、直接、粗暴,没有浪漫含蓄且毫无美感。

“如栩。”言玚在厨房昏暗的灯光里,认真地喊了褚如栩一声。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眼里流动着的色彩和桌上琉璃花瓶折射出的近似。

还藏着某种罕见的、濒临失控的诡异兴奋。

言玚语速都快了几分:“我不能去做大学教授,因为我过不了政审。”

“我父亲是在逃杀人犯,母亲是接受了几十年治疗的精神病患,我可能继承到了他们身上很多不好的特质,当然,也可能没有,我不太确定。”

他像有些如释重负似的,朝褚如栩露出了个温柔又残忍的笑容,故作漫不经心般轻声问道:

“你还会想要喜欢我么?”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3-

差五分钟零点!勉强算是卡上了二更!

明天应该也是双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