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了景玉宫,沈轻稚才觉得松了口气。

她颇为懒怠地靠在罗汉**,任由银铃帮她擦脸。

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腾腾的热气妥帖心房,一上午的紧张和疲惫都被驱散。

待擦干净手脸,沈轻稚便换下精致的衫裙,穿上了家常穿的软绵衫裙。

戚小秋刚吩咐铜果中午再点一道牛肉汤面,转身进了寝殿,便看到沈轻稚坐在那唉声叹气。

“好累。”

戚小秋抿了抿唇,过来道:“娘娘,一会儿就能用午膳了,中午多少用一些,午歇一会儿便不累了。”

沈轻稚点了点头,她喝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这才觉得浑身舒服。

“去把迎红叫来。”

不管贵太妃为何而来,但她总归帮了自己,也救下了迎红。

不多时,戚小秋就把迎红带了近来。

迎红是两年前进的宫,今岁刚刚十六,她老实本分,人也勤快,一早就被尚宫局的姑姑选中,准备送往各宫娘娘处。

能来沈轻稚这里,也是沈轻稚瞧中了她。

没想到就这么小小的一个三等宫女,今日却成了这场大戏的主角,所有的戏都围着她一个人演,也难为她心志坚定,胆大心细,这才稳住了场面。

大抵现在才开始后怕,迎红进雅室的时候小脸惨白,瘦弱的身躯越发显得羸弱,一阵风都能吹跑。

她一进来就要给沈轻稚行大礼,还是戚小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沈轻稚笑道:“坐下说话吧。”

迎红这才坐下。

她刚一坐,眼泪便汹涌而出,几乎都要哽咽出声。

沈轻稚叹了口气,柔声安慰她:“哭出声来,哭出来就好了。”

迎红这才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她毕竟受了惊吓,此刻痛哭失声也不让人厌烦,只让人觉得单薄可怜。

待到迎红哭累了,眼泪也流干了,戚小秋才递给她一块温帕子,让她擦擦脸。

迎红很是不好意思:“娘娘,奴婢打扰娘娘了。”

沈轻稚声音温柔:“哪里的话,若非因为我,你何苦经这一遭。”

若今日没有贵太妃,即便她力保迎红,怕也只能让她少挨刑讯,到底逃不过在慎刑司走一遭。

沈轻稚垂下眼眸:“她们看不惯太后娘娘得势,看不过我得宠,故而总想往景玉宫下手。”

“我如今不过只是个昭仪,依我所能,定不能让我宫里任何一人受苦受难,因我自己也不行,”沈轻稚看向迎红,“今日之事,我虽早有准备,却忽视了对方的强硬。”

她今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却没想到德太妃想要撕破脸,蒋氏同苏氏连表面平和都不肯维持,就要她死。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沈轻稚即便再准备周全,到底不能看清对方的破釜沉舟。

但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迎红的错,不是景玉宫任何人的错。

这都是加害者的错。

沈轻稚看向迎红:“不管怎样,你已经做得比我想象的要好,不卑不亢,沉稳端方,就连德太妃也被你质疑得哑口无言,我很欣慰,也很感谢。”“感谢你愿意维持自己的本心,不为权势胁迫而临阵倒戈。”

“迎红,谢谢你。”

迎红刚刚收起的泪水再度倾泻而出,打湿了她巴掌大的脸。

“娘娘,您说什么呢,您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没齿难忘,若奴婢胆敢背叛娘娘,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沈轻稚甚至替她寻了太医,自己花钱在太医院寻了药丸给迎红,这才救了迎红母亲一命。

她母亲得救,妹妹便得救,沈轻稚让她一家终不会天人永隔,她若背叛沈轻稚,那她连人都不是了。

迎红哭道:“娘娘,我母亲的病已经好了,如今她也能养活自己,奴婢在去望月宫的路上便已经想好,若是她们非让奴婢招供,奴婢就去慎刑司,奴婢不怕挨打。”

“娘娘没害过人,奴婢没做错事,我们都不害怕,害怕的是心里有鬼的人。”

这姑娘可真是硬气。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让景玉宫的人进慎刑司?我景玉宫的任何人,都不能受人欺负。”

沈轻稚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好了,今日的事便算过去,有贵太妃的话,慎刑司不敢胡来,进了慎刑司的那些人,至于他们会说什么,又招供了谁,已经同咱们没有干系。”

沈轻稚道:“两日后陛下便能回宫,待陛下回来,此事就会终结。”

迎红听着她的话,面上的神色逐渐放松下来。

她到底年少,心里总归是害怕的。

沈轻稚柔声问:“不怕了?”

迎红这才明白,沈轻稚这是特地宽慰她,怕她害怕睡不着觉。

迎红羞赧地点点头:“是娘娘,奴婢不怕了。”

沈轻稚这才道:“好了,你今日便别当差了,回去好好休息一日,养一养精神。”

“去吧。”

迎红起身行礼,被戚小秋领着出了雅室。

待走远了,迎红才小声问:“小秋姐,以后我要如何行事?”

戚小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以后你该如何就如何,好好当差便是,等到年节,你若是表现好,娘娘还要赏你。”

迎红立即便笑了:“娘娘真好。”

今日的事几乎随着秋日的凉风,传到宫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面上却分毫不显。

沈轻稚中午吃了一碗炖煮软烂的牛肉面,汤底浓稠,肉香味浓,里面略有些辛辣的胡椒味道暖了她的脾胃,让她有些发苦的口舌重新感受到美食滋味。

御膳房的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今日景玉宫的午膳就特别丰盛,不仅有沈轻稚爱吃的醋溜肉段,清蒸鲈鱼,还有一碟油炸小河虾。

上面洒了一层椒盐,吃起来又香又酥,很压口。

沈轻稚一贯都是同宫人们一起用饭的,她从不吃独食,多的膳食都跟给宫人一起享用,待这一顿丰盛的午膳吃完,所有人的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这宫里日子好不好过,端看每日的饭食便能寻摸出大概来。

御膳房里都是人精,该巴结谁,该点拨谁,他们从来不出错。

沈轻稚用过午膳便歇下,待到下午醒来,便已然恢复了精神。

之后的一日风平浪静,宫里似乎没发生这事一般,依旧各宫过各宫日子。

景玉宫的宫人们嘴上不说,但神色却到底多了几分紧张,她们在宫里也都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音。

只有迎红这个最应该害怕的小宫女,却依旧老老实实当差,一点都不偷懒。

沈轻稚甚至瞧见迎红得了空闲在编藤筐。

她好奇一问,才知她以前在家中时学过,早年父亲刚过世的时候,她们一家就靠着这藤编的手艺营生,若非母亲重病,日子其实不难过。

迎红是眼看还有两月就要冬日,沈轻稚最喜欢的茉莉海棠不耐冬日,她便寻来了藤条,想要给几盆花都做一个花篮保暖。

花儿鲜亮,漂亮缤纷,能多活些时日也是好的。

沈轻稚见她编得漂亮,自己也来了兴致,便领着宫人一起学编藤筐。

她本就心灵手巧,学简单花样几乎一学就会,半日便编了小半个藤筐,越看越喜欢。

她编的其实不能叫藤筐,应该是桌上放零碎物的小笸箩,很是精致。

戚小秋学不会这个,只能打打下手,却也打趣她:“娘娘这手艺,以后多学些花样,都能拿出去营生,一个怎么也能赚五个铜子。”

沈轻稚捏了她一下,笑着说:“那好,谢小秋姐姐喜爱,这藤筐我做好了,你可一定要买,五个铜子只多不少。”

这么一说,宫女们都笑起来。

众人这么一闹,景玉宫的紧绷气氛便缓和下来。

这个藤筐还没做完,皇帝陛下的圣驾便已回转,日落前便进了长信宫。

沈轻稚自是不知这事的,萧成煜不耐烦行走坐卧都有一堆人跟着,便不叫摆宴席,也不用任何人兴师动众迎接他回宫。

他自己直接回宫,一回到干元宫就开始处理政事,一刻都不耽搁。

等到皇帝陛下把一众朝臣都问了个遍,才终于得了空闲用晚膳。

他赶了两天路,其实没什么胃口,不过他年富力强,没胃口都觉得饥肠辘辘,还是吃了一大碗干炒河粉。

年九福见他面色如常,这才低声说了前日望月宫的事。

萧成煜很不喜欢别人说话一顿一顿,问一句答一句,他放下河粉,转而去吃蟹粉小笼包,只让年九福自己说。

年九福伺候他十几年,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最是知道他的习惯。

见小黄门上了小笼包,他连忙去盛了一碗莼菜牛肉羹,放到了萧成煜的手边。

“陛下,沈昭仪娘娘已是全无疏漏,但德太妃娘娘颇有些咄咄逼人,即便没有拿住娘娘任何罪证,也非要让景玉宫的宫人下慎刑司,说是要一起审问。”

萧成煜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依旧没说话。

年九福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才道:“本来此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就连张大伴都没能得脸,最后是……是贵太妃娘娘出面,德太妃娘娘才没成事。”

萧成煜听到亲生母亲出场,眉头都不带动一下,他慢条斯理吃着汤,等年九福说完。

“德太妃娘娘同贵太妃娘娘也没有什么愁怨,既然贵太妃娘娘觉得景玉宫无罪,最终便知捉拿了尚宫局的三名宫人,王仲正在审问。”

说到此处,年九福才忍不住阴阳怪气:“王仲也是,他难道不知道宫里这些弯弯绕绕,怎么还要贵太妃娘娘出面才办事,真是……”

真是不懂规矩,不知忠心。

年九福没说,但话中意思却清清楚楚。

话说到这里便可结束了,年九福见萧成煜放下碗筷,笑眯眯道:“陛下,去御书房?”

萧成煜此刻才瞥了他一眼:“去景玉宫。”

————

此时的景玉宫里,沈轻稚依旧在聚精会神编笸箩。

她这个笸箩只剩最后的封边,今夜就能做好。

初秋深夜的长信宫略有些冷,比之夏日要凉爽许多,沈轻稚靠坐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手中上下翻飞。

戚小秋坐在她边上打扇,把向着光影扑来的蚊虫都打散。

“娘娘,今日把笸箩编完,明日再里面做一个布兜放在里面,这样用起来更方便。”

戚小秋给她提出意见,沈轻稚点头:“不错,明日再做另一边。”

今日铜果不当值,已经下去歇着了,银铃端来铜盆,给沈轻稚泡脚。

铜盆里放了茉莉香露,幽幽香气萦绕在院中,温暖而舒适。

沈轻稚眉头都舒展开来,笑着捏了一下银铃的脸蛋儿:“银铃真好,我可真是喜欢你。”

若是往日,银铃定会红了脸说娘娘莫要取笑奴婢,今日她却低下头,没有吭声。

沈轻稚有些疑惑,正想问她怎么了,就听到不远处的垂花门处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你倒是很开心。”

沈轻稚惊讶地抬起头来。

下一刻,萧成煜那张俊逸至极的面容便映入沈轻稚的桃花眼中。

他刚跨过垂花门,站在了门边的琉璃灯下,灯中的暖黄灯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让他眼里眉梢都染上一丝暖意。

同往日似乎是有些不同的。

萧成煜的声音虽带着轻松,可他眼里眉梢却并无笑意。

沈轻稚没想到他今日便回宫,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待她回过神来时,萧成煜已经进了后院,来到抱厦前。

“陛下,您怎么回来了。”沈轻稚忙要起身。

萧成煜摆手,让她继续泡脚,不用行礼。

沈轻稚有些不好意思,泡在铜盆里的细白小脚动了动,脚趾都有些羞涩的缩在了一起。

萧成煜的目光在她脚上微微一顿,随即便轻轻滑过。

戚小秋已经搬来了椅子,萧成煜便就坐在抱厦里,淡淡看沈轻稚手里的笸箩。

“这是什么?”他问。

沈轻稚的惊讶只是一瞬,她很快就放松下来,笑着把手里的笸箩举起来给他看。

“这是用藤条编的笸箩,近来无事便同宫女学了学,发现还挺有趣。”

沈轻稚眉目含笑,脸上也多了些许得意。

“我今日才学,已经会做笸箩,陛下,臣妾是否很是聪明?”

她语气带着俏皮,就那么笑盈盈看着萧成煜,好似恳求夸赞的孩童,可爱又逗趣。

萧成煜接过那笸箩,目光在上面仔细转了一圈,然后才把笸箩还给她:“不错。”

沈轻稚轻笑出声,高兴极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宫人都退了下去,抱厦只剩帝妃一人。沈轻稚见萧成煜面上有些疲惫,倒是关心了一句:“陛下,今日可是连夜赶回来的?可否累了?若是累了咱们早些安置?”

萧成煜只松松束了长发,显然已经沐浴更衣过,沈轻稚便没问他是否还要洗漱。

萧成煜往后仰了仰,靠在圈椅背上,声音也哑了三分:“不急。”

沈轻稚便哦了一声,继续去编藤筐。

她的手很巧,很快就把最后一圈封边做完,一个巴掌大的小笸箩就出现在她手中。

萧成煜似乎也没见人做过笸箩,就坐在边上安静看她编,待她做完,他才伸出手接过来。

“你倒是手巧。”

沈轻稚笑着道:“等过几日我再学学,给陛下做个笔筒用,陛下可莫要嫌弃我。”

萧成煜本来心情不甚明朗,但安静看她做了一会儿藤编,又听了这话,沉寂的心绪不免又开阔起来。

他不再觉得心烦意乱了。

萧成煜长舒口气,道:“不光要笔筒,墨盒,砚台盒你也一样做一个吧,你若做得好,朕有赏。”

沈轻稚不过是随口一说,却不料萧成煜当了真,她便也不推辞,只道:“那臣妾便等着陛下的重赏。”

说了几句,沈轻稚也察觉出萧成煜心情不愉,想了想又道:“宫里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吧?”

萧成煜应当是知道望月宫的事,今夜才会过来景玉宫,大抵是有正事要说。

“嗯,知道了。”萧成煜道。

沈轻稚的脚在水盆里动了动,察觉到水盆里的水有些冷了,她便取了边上放着的脚巾仔细擦干脚上的水。

萧成煜本要继续说话,却被她的动作打断,不知道为何竟是闭口不言,只看她擦脚穿袜。

等她这边忙完了,萧成煜才挪开眼眸。

“蒋氏这一次太急了,也太过,”萧成煜声音越发低沉,“他们总以为,父皇不在了,朕就可以被他们拿捏。”

“他们想得太好了。”

沈轻稚穿好绣花鞋,坐直身体,安静聆听他的话。

“这一次她们会如此强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要动手,已经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思,这一次若朕忍了,以后他们还会动手。”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陛下……”

萧成煜偏过头,目光对上她安静的眸子,道:“你放心,朕不会让你被白白冤枉。”

沈轻稚心中一轻,她眨了眨眼睛,随即便轻笑出声。

“多谢陛下。”

萧成煜嗯了一声,继续道:“以后朕去哪里都带着你,这样他们即便想动手,就要掂量掂量是否能成事。”

若不能成,那就是鱼死网破的局面。

沈轻稚倒是没想到萧成煜会如此打算,她面上泛起红晕,衬托的如花面容更是精致美丽。

“陛下……”沈轻稚似很是感动。

萧成煜道:“不过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可臣妾即便准备万全,还是漏算了她们的急切和狠辣,”沈轻稚道,“若非贵太妃娘娘出手,臣妾宫里迎红怕已经进了慎刑司,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沈轻稚声音里都有些冷了:“迎红对臣妾忠心不一,自不会屈打成招,但臣妾同她们不一样,臣妾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

“打她们,就是打臣妾。”

沈轻稚声音越发冷窒:“陛下,这一次动手的虽是德太妃,但和嫔未必不知情。”

萧成煜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刚用温帕子擦过手,手上温温热热的,带着潮湿的暖意。

“嗯,蒋氏这次讨不到便宜。”

沈轻稚这才松了口气:“谢陛下。”

萧成煜看向她,问:“贵太妃同你说了什么?”

萧成煜从不叫贵太妃母妃,以前叫宜妃娘娘,现在叫贵太妃,从无亲近的意思。

沈轻稚三言两语说完了贵太妃的话,这才道:“陛下,臣妾以为,贵太妃是想要通过臣妾同陛下和好。”

萧成煜仔细思索片刻,才摇了摇头。

“不,她不是要讨好朕,她是想拉拢你,”萧成煜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不知道她什么性子,在她眼里,没有亲情,没有母子情分,也没有夫妻之谊,在她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沈轻稚没有回话。

萧成煜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手上的茧子在他手心轻轻摩擦,很奇特,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她以前可以用美貌来博得宠爱,争取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她生下了父皇的长子,成了四妃之一,如今她亲生的儿子又当了皇帝。”

“可她并没有当成太后。”

萧成煜对沈轻稚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关于自己的生母,萧成煜有诸多不喜,年少时的经历让他对这个女人总是充满警惕,待到现在他继承大统,成了九五之尊,他对贵太妃也是一样的态度。

她天生就为自己而活,眼中从来没有旁人。

但这些话他都只能压在心底,不能跟任何人说,现在却不同,他可以跟沈轻稚说了。

不是因为宠爱信赖,只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同路人,只有清楚明白彼此之间的意思,才能更好的把路走下去。

这些话说出口,他就觉得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萧成煜如此说着,突然想起母后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母后告诉他:“你需要有一个人去倾诉你的心情,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能一个人担着。”

“这个人不必多,皇儿,你一生能寻到一人,就比你父皇幸运。”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能有人倾诉的滋味,真的很好,也很妙,让他沉醉其中,舍不得远离。

当他把对贵太妃的心思都说给沈轻稚听后,他只觉得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大石终于挪开,不再时时刻刻悬在他头上。

他觉得轻松许多。

虽然萧成煜说话的时候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沈轻稚却能从两个人交握的手上,感受到了他些许心境。

他似乎是释怀了,又好似有些解脱,总归不算是坏事。

沈轻稚垂眸聆听,待他说完,沈轻稚才轻声开口:“陛下,您这么一说,那臣妾便明白了。”

“难怪贵太妃娘娘一直说要让臣妾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原不是为了臣妾,也不是为了陛下,贵太妃娘娘只是想知道宫里发生的事。”“她也想让臣妾求她,只有臣妾有求于她,才会替她办事。”

萧成煜眉宇之间缓缓浮上一抹笑意。

这几日奔波匆忙,他累心又累身,回了宫中又面对数不清的朝臣和奏折,他从未真正的放松过。

虽然不肯承认,先是先帝殡天,后有太后离宫,少时一直悉心教导他,陪伴他一起成长的两个人都离开了身边,他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

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也不能让他六神无主,但却就是叫他心中难捱,不甚畅怀。

曾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孤独。

一直陪伴着他往前走的人渐渐离开,但是他似乎也并非孤家寡人。

萧成煜紧紧握住了沈轻稚的手。

会有新的伙伴来到他身边,陪伴他走另外一条康庄大道。

沈轻稚突然被萧成煜捏了一下,有些惊讶:“陛下?”

萧成煜目光垂落,缓缓落在她如花面容上。

他手上一个用力,便牵着沈轻稚的手,拉着她站起身来,一把把她揽在怀中。

“爱妃说得对,夜深了,是该安置了。”

————

萧成煜今夜是有些累了,但他兴致倒是很高,夜里不仅叫了两回水,待一切结束之后,还同沈轻稚说了会儿话。

他很享受这片刻的温存,但沈轻稚却是又累又困。

原因无他,萧成煜兴致好的时候,实在太会折腾人。

大抵是刚刚开了窍,他竟能玩些花样来,这半夜折腾下来,沈轻稚觉得骨头都软了。

虽然累,但是心里却很舒畅。

年轻男人就是好啊。

萧成煜把她揽在怀中,让她软软靠在自己身上,声音都透着畅快:“这一次你想要什么封赏?”

沈轻稚半梦半醒,脑子里一片浆糊,整个人如同在水中沉浮,有些说不出的缱绻。

“嗯?”沈轻稚动了动脖颈,顺滑的长发在萧成煜臂膀上蹭来蹭去,“陛下,陛下说什么?”

她的声音都含糊不清了。

萧成煜垂下眼眸,帮她顺好长发,然后又问:“你想要什么?”

沈轻稚已经快要陷入美梦里,她道:“什么都行。”

沈轻稚的声音如同呓语,在萧成煜耳边响起。

“陛下给什么,我就……我就要什么。”

紧接着,沈轻稚便沉沉进入梦乡,再也听不到身边任何的声音。

萧成煜松开手,让她安稳躺在软枕上,然后便关上了帐子里的壁灯。

“什么都行吗?”

萧成煜若有所思。

大抵因萧成煜折腾的太狠,沈轻稚这一晚上都在做梦境。

梦里她一会儿在草场上肆意奔驰,一会儿在海浪中拼命游泳,最后才终于在寂静的林中安睡过去。

这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让沈轻稚没睡好,待到次日清晨,萧成煜刚一翻身,沈轻稚就跟着醒了。

“陛下,卯时了?”沈轻稚的嗓音又轻又软,卸去了全部的防备,单纯而稚嫩。

她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摸了摸身边人。

这一回萧成煜还没走,不知的,她刚好摸到了萧成煜的胳膊。萧成煜原是有些起床气的,早晨若是有人打搅,他一定很是不愉,不过被这温热的小手一握,他却不觉得生气。

萧成煜轻笑一声,回过头来看她闭着眼睛在锦被中动了动,不由道:“嗯,卯时了。”

今日有早朝,故而萧成煜卯时就得起,待到卯时正早朝便开始了。

他说完话,就看到沈轻稚挣扎着想要睁眼。

萧成煜坐起身来,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眸。

“不用你伺候了,睡吧。”

说罢,萧成煜便感到手心里忽扇的睫毛不动了,耳边只剩下沉轻稚轻柔的呼吸声。

她倒是又睡着了。

萧成煜笑着摇了摇头,松开她的手,这才轻手轻脚下了床。

年九福跟戚小秋一起守在寝殿中,不过伺候洗漱更衣的黄门都等在了对面的东侧殿。

他们可不敢打扰陛下和昭仪娘娘。

年九福忙伺候萧成煜穿好鞋,跟着他一路出了寝殿。

待到萧成煜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上,便又是那个冷淡端肃的年轻皇帝。

今日朝廷的事情不少,除了翰林院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呈折子,阁臣们也报了些国事。

正值七月,上半年的税收都已入库,需要户部各清吏司派遣京官去往各地清点,清点之后集中运送,用来赈灾、民生以及兵防的税银就近送往南都,其余税银则送来盛京。

各地清点之后,到了八月时节又是秋收。

而七月暑热还未过去,南方长河依旧可能发水,但若雨水不足,麦子水分不足,又有可能会导致灾荒。

一年年一月月,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朝廷上下从来就没有清闲时候,萧成煜毕竟做太子时曾监国,也颇有治国经验,即便如此依旧觉得政务繁多,总有忙不过来的感觉。

即便文渊阁已有五位阁臣,皆是先帝在时选出来的辅政大臣,但大楚幅员辽阔,山川湖波,江河湖海皆有,凡州省便足十九,百姓万万人众,光靠这几个阁臣,自然不能面面俱到。

萧成煜是有心改革的,但却不急于眼前一时,未来很长,他总有完成梦想的那一日。

想到这里,萧成煜便不由有些走神。

待得此时,下手一道苍老的嗓音再度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萧成煜回过神来,垂眸看向他。

说话之人名叫成均天,是弘治元年恩科进士,如今已年过知天命,曾官至礼部侍郎。

待他年高之后,便上表先帝,改换门庭去了国子监当祭酒。

作为天子门生,一榜状元,成祭酒的学识不可为不高。

近两年他也作为太子的教授,教导他治国理政之课。

虽不似张节恒那般从小教导萧成煜,萧成煜却也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他这一开口,萧成煜便难道:“成先生请讲。”

成均天躬身行礼,才道:“陛下,臣以为翰林院朱院判,冯院判等人联名上书,请求恢复荫封门阀子弟,实在……”

成均天不去看那些人投来的目光,依旧声如洪钟。

“臣以为实在不妥!”

老先生这话犹如沸水入锅,在朝堂上一下子便炸开。

自从萧成煜登基以来,已过一月,这一月里翰林院几次上表,请命名单越来越长,萧成煜一概以压下不表来处理。

故而朝堂上众人心知肚明,无人明白挑开。

但此刻,成均天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公然站出来反对。

他能反对,翰林院的朱院判也能辩驳。

紧接着,代表门阀一系的官员们陆续而出,好似声势浩大一般,想要压迫成均天屈服。

亦或者,逼迫萧成煜低头。

萧成煜淡淡坐在御座上,他面容冷峻如同寒冰,在他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旁人从来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即便此刻,太极殿乱成一锅粥,平日里道貌岸热的大人们相互攻坚,吵得不可开交,萧成煜也依旧淡定如钟,八风不动。

朝臣们吵架是吵给他听的,只要他不听,那他们吵翻天也无用。

如此一来,堂官们一下便分成了三拨人。

一波支持,一波反对,另一波以五位辅臣为代表,皆是束手而立,一声不鸣。

他们吵他们的,萧成煜还趁机喝了半壶茶,批了一本奏折。

也不知是哪个年轻气盛的官员不经事,争执上头,不小心把成均天一把推倒在地。

霎时间,太极殿鸦雀无声。

诸位堂官们面红耳赤,此刻都有些羞愧难当,他们纷纷退开,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成均天毕竟年纪大了,自己起不来身,最年轻的辅臣韩若辰便上了前去,亲自搀扶起老大人。

待及此刻,众人才发现皇帝陛下不悲不喜,就连脾气似乎也随着那一杯暖茶咽了下去。

“吵完了?”等到他们都各归各位,萧成煜才开口。

“既然吵完了,那你们就回去各自上书,递送给文渊阁,韩阁老,”萧成煜点了韩若愚的名字,“你来统管此事。”

“国家大事繁多,临城还有百姓因为洪水无家可归,边关还有百姓因为战火而家破人亡,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今岁的丰年稻依旧没有成功,亩产只比两季稻多了百十来斤。”

“眼看秋日过去,冬日将至,雪灾、寒灾如何过?百姓积存够了过冬的粮食吗?他们有棉衣穿吗?这些,你们为官一方却不关心?”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无一人敢吭声。

他们趁着皇帝年轻,趁着他尚且不能把控朝政,自要紧迫逼人,想要趁机夺得更多权势。

他们却忘了,这个新帝可是先帝手把手教导出来的,他人虽年轻,却也已监国临朝超过一载。

且他从来不会心软。

对自己的亲妈尚且如此,又哪里会因软弱无能而被逼迫争夺?

萧成煜淡淡道:“先有家,才有国。”

“若是百姓过不好日子,管你是什么国,都不会听你的,”萧成煜看着那些翰林院的大家们,声音越发冷肃,“书读得多了,更要知道礼义廉耻,更要知道百姓为先,更要知道……”

“更要知道争权夺利,欺压弱小的都是佞贼。”

佞贼这两个字就很重了。

下面的朝臣立时就站不住,纷纷跪了下去。

太极殿跪了一地人,萧成煜看也不看,只道:“你们先上表,一边只出一份折子,文渊阁一起汇同评议,最后上个折子给朕。”

“到时再议。”

萧成煜并没有完全拒绝,两边都给了机会,只看他们会不会争取。

说到这里,群臣自然磕头行礼:“是,臣谨遵圣谕。”

萧成煜垂下眼眸,把手中的茶碗嘭地放到长桌上。

“朕前日恭送母后去玉泉山中,不成想宫里便出了事,”萧成煜话锋一转,突然开始说后宫事,“朝廷更替,前朝后宫皆人心浮动,朕自也明白,不过……”

“不过,每个人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该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

“后宫中事,前朝不便细说,不过朕却知顺郡王近来不求上进,饱食终日,行为实在不端。”

萧成煜道:“长兄为父,父皇已龙御上宾,不能管教子女,朕作为长兄,自要替父皇管教弟妹。”

“传朕口谕,顺郡王学艺不精,不思进取,着闭门思过一月,罚俸半年,待其改过自新,再做褒奖。”

萧成煜一口气说完,再一转话锋:“今日可还有其他政事?”

朝臣们依旧跪在原地,此刻无人吭声,只有张节恒弯腰行礼:“陛下,政事已毕。”

萧成煜便果断起身,大袖一挥:“散朝。”

今日朝上萧成煜罚了顺郡王,自不可能毫无风声,不过半个时辰就传进沈轻稚的耳朵里。

沈轻稚还未来得及惊讶,钱三喜便快步进了景玉宫:“娘娘,陛下又发了旨意。”

沈轻稚挑眉:“说。”

钱三喜面上多了几分喜色,道:“娘娘,陛下因和嫔娘娘扰乱宫事,罚和嫔娘娘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命其改过自新,若三月还不改,便夺其和嫔封号,另行再议。”

“另外,陛下以德太妃娘娘年事已高为由,夺其管宫之权,命其好好荣养,身体要紧。”

沈轻稚忍不住笑出声。

“这下德太妃娘娘怕是要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