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们收集了莱利、蒂芙尼、加勒,还有其他很多人的作品。”梅琦先生领着他往前走。

“看得出来。”福尔摩斯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觉得轻飘飘的,就像飘浮在一个冗长而无趣的梦里。事后回想,他完全记不起在神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晚餐吃的什么,他们聊了些什么,他是怎么被带到自己房间的,就连那个满脸阴沉、名叫玛雅的女人,他也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是她帮他端来了晚餐、倒上了饮料,显然还帮他打开了行李。

第二天早上,她又来了。她拉开窗帘,叫醒福尔摩斯。她的出现并没有让他惊讶,他们之前见面时,他只是处于半清醒的状态,但他还是立刻反应了过来,这张面孔虽然冷淡,但毕竟是熟悉的。她是梅琦先生的太太吗?福尔摩斯心想,也许是管家?她穿着日式和服,灰色的头发梳着西式的发型。她看上去比健水郎年纪要大,但不会比梅琦先生大多少。她并不是个能吸引人的女人,样貌相当普通,圆头,塌鼻子,眼睛是斜着的两条细缝,看上去像只近视的鼹鼠。他得出结论,她一定是管家,毫无疑问。

“早上好。”他躺在枕头上看着她,嘟囔了一句。她没有理他,而是径直打开窗户,让海风吹进来。然后,她离开房间,但很快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早餐茶,旁边还有一张梅琦先生手写的字条。当她把托盘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时,他突然脱口而出,用日语说了一句“早上好”,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日语之一。可她仍然没有理会他,这一次,她走进旁边的浴室,帮他打开洗澡水。他懊恼地坐起身,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张字条:

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处理。

健水郎在楼下等您。

天黑之前我就回来了。

梅琦

他对自己用日语说了句“早上好”,心里有些失望,也有些担心,害怕他的到来扰乱了这个家的秩序(或者,梅琦先生在邀请他时压根就没想到他会应邀,又或者,当梅琦先生在车站发现等来的只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头时,他失望了)。玛雅从房间离开,福尔摩斯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要和交流不便的健水郎共度一整天,又不免心情阴沉起来,一切重要的事项——吃什么、喝什么、上厕所、睡午觉等等,都只能用手势来比画。他又不可能一个人去逛神户,万一被东道主发现他独自偷溜出去,无异于对东道主的羞辱。他开始洗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以绝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他都算得上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但他几乎半辈子都隐居在苏塞克斯,而现在,置身完全陌生的国家,身边连个能说流利英语的导游都没有,他不免觉得手足无措。

可穿好衣服,在楼下见过健水郎之后,他的担忧反而消失了。“早——早——上——好,先生。”健水郎微笑着,结结巴巴地说。

“早上好。”

“啊,是的,早上好——好,非常好。”

接着,福尔摩斯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绿茶加拌着生鸡蛋的米饭。吃的过程中,健水郎一再点头赞扬他使用筷子的娴熟技巧。没到中午,他们已经在外面一起散步,享受着清澈蓝天下的晴好天气了。健水郎和小罗杰一样,一直扶着福尔摩斯的胳膊,指引着他前进。而福尔摩斯在睡过一个好觉,又冲了一个澡后,恢复了生机,他感觉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在体验着日本的一切。白天的神户和他夜晚从电车窗户里看到的荒凉之地完全不同(被毁的建筑不见了踪影,街上到处是走路的行人)。小贩占据了中心广场,孩子们快乐地四处跑着。无数间面条店里传出闲聊和水烧开的声音。在城市北边的山丘上,他还瞥见了一整片维多利亚风格和哥特风格的住宅,他想,它们也许最开始就是属于外国商人和外交官的。

“能不能问问你,你的哥哥是做什么的,健水郎?”

“先生——”

“你的哥哥——他是做什么的——他的工作?”

“这个——不——我没听懂,我只懂一点点,不懂很多。”

“谢谢你,健水郎。”

“是的,谢谢您——非常感谢您。”

“今天天气这么好,虽然你说不了几句英文,但有你陪伴,我还是很开心的。”

“我同意。”

然而,当他们越走越远,穿过街角和繁华的大街后,福尔摩斯开始察觉到处处都充斥着饥荒的迹象。公园里,打着赤膊的孩子们并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跑来跑去,而是迟钝地站着,面容憔悴,身上瘦得皮包骨头。乞丐们在面条店门口乞讨,就连那些看起来丰衣足食的人们——例如面条店的老板、顾客和情侣们,也都带着同样渴求的表情,只是不那么明显。在福尔摩斯看来,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之下,掩盖着一种无声的绝望:在微笑、点头、鞠躬和彬彬有礼的背后,隐藏了一种别的营养不良的东西。

旅行期间,福尔摩斯经常感觉到,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中都充满了无限的渴求,其真实的本质,他还无法完全理解。虽然这种不可言喻的渴求并不存在于他的乡村生活,但他还是会时常看到它,尤其是在那些不断入侵他领地的陌生人身上,这种渴求也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越来越明显。早些年,入侵者们往往是喝得酩酊大醉、想要来赞美他一番的大学生们,案子破不了、想要寻求帮助的伦敦侦探们,偶尔还会有来自盖博训练营的年轻人们(盖博是距离福尔摩斯家半英里左右的著名训练基地),或者是外出度假的一家人,个个都希望能见一见传说中著名的大侦探。

“对不起,”他无一例外地对他们说,“但你们必须尊重我的隐私。请你们现在马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