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不停地咳嗽,还咳得挺严重,视力显然也不行了。我第一次去那儿,问斯格默女士的住处时,他就用了一只放大镜来看我的脸。而这一次我去的时候,他似乎压根就没发现我走进了他的店。”

“我猜,是长年在灯光下埋头苦读造成的吧。不管怎么说,虽然我对蒙太格大街及其周边的环境相当熟悉,但我还是要承认,这家书店我并不了解。它里面的书多吗,你知道吗?”

“实话说,我还是知道的,福尔摩斯先生。告诉你吧,它是一家很小的书店——我觉得它以前应该就是住家——每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书,而地图似乎被放到了别的地方。书店门前贴着告示,请要买地图的顾客直接向波特曼先生咨询。可我记得我在店里没有看到过一张地图。”

“你有没有无意中问过波特曼先生——我猜这应该是店主的姓氏吧——问他有没有见过你妻子走进他的书店?”

“没有必要问他啊。我说过了,他的视力相当差。再说,我是亲眼看到她走进书店的,我的视力难道不比老店主好多了?”

“我并不是质疑你的视力,凯勒先生。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棘手,但有几件事我必须亲自解决,我现在马上就和你去一趟蒙太格大街。”

“现在吗?”

“现在不就是星期四下午吗?”我扯出怀表链子,确认了时间是三点半。“我看,如果我们现在出发,也许还能在你妻子之前赶到波特曼书店。”我站起身去拿外套时,补充了一句,“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因为我们要面对至少一个情绪很复杂的女人。希望你妻子跟我的这块怀表一样,能够靠得住。不过,她如果这次能再迟到一会儿,那对我们反而有利。”

我们匆匆忙忙地从贝克街动身,很快就融入了伦敦拥挤喧闹的大街。朝波特曼书店走去的路上,我认真思考了这个案子的细节,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凯勒先生的这个问题其实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实际上,如果我的好医生也在,这案子压根就不可能激起他的任何写作灵感。我想,在我刚开始做顾问侦探的头几年,遇到这样的小案子,也许会欢呼雀跃,但到了职业生涯的晚期,我绝对会把它送到别处。通常我会推荐几个年轻的后起之秀——赛斯·韦佛、南沃克的特雷弗,或丽兹·皮娜——他们都在顾问侦探这一行业表现出了相当的潜能。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对凯勒先生问题的关注并不是由于他冗长无趣的描述,而完全是出自于两方面的私人原因,它们毫无关联但同样私密:一,我对那恶名昭著的玻璃琴的好奇心——我一直都很想亲耳听一听它的声音;二,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张迷人脸庞勾起了我的兴趣。值得一提的是,我只能对其中一种好奇心做出解释,我觉得,是约翰经常说什么女性的陪伴有益健康,才勾起了我对异性短暂的兴趣。我只能以这种假设来解释自己不理性的感觉,除此之外,我实在不明白一个普通已婚女子的照片为何会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当罗杰问福尔摩斯是怎么得到两只日本蜜蜂时,福尔摩斯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沉思片刻后,他说起了他在东京市中心发现的一个养蜂场:“能找到它纯属运气——如果当时我带着行李一起坐车走了,那也就看不到那个地方了,不过,我在海上被困了太长时间,想走路锻炼锻炼。”

“你走了很远吗?”

“应该是的——就是的,我确定我走了挺远的——但我记不起确切的距离了。”

他们在书房里,面对面坐着。福尔摩斯端着一杯白兰地,斜靠在椅子上,罗杰双手握着装蜜蜂的小瓶子,往前俯着身。

“你看,那天真的太适合散散步了,天气非常好,非常舒服,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整座城市——”福尔摩斯的状态是放松的,他一边盯着男孩,一边回忆起了他在东京的那个早晨。当然,有些令人尴尬的细节他是不会说的。比如,他在新宿商业区寻找火车站时迷了路,当他穿梭在狭窄的街道里时,平常准确无误的方向感却完全消失了。而他差点错过开往神户港的列车一事就更没有必要告诉这个孩子了。还有,当他在宁静的养蜂场找到慰藉之前,他还曾经亲眼目睹了战后日本社会最糟糕的一面:在最繁华的市中心,男男女女挤在临时搭建的棚户区、集装箱和铁皮屋里;家庭主妇背着孩子,排着长队购买大米和红薯;人们挤进密不透风的车厢或坐在车顶,拼命抓住栏杆才不至于掉下车来;无数饥肠辘辘的亚洲面孔在大街上与福尔摩斯擦身而过,他们贪婪的眼神时不时也会扫一眼这个走在他们中间、迷失了方向的英国人(他拄着两根拐杖才能往前迈步,他隐藏在长长头发和胡子下的慌乱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最终,罗杰所知道的,只有福尔摩斯与城市蜜蜂的相遇过程,但男孩还是对所听到的故事入了迷。他温顺的脸上,两只蓝色的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视线一刻都不曾从福尔摩斯身上转开,只是牢牢地盯着他沉稳而充满思考的眼眸,似乎在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上,看到了闪烁的微弱光线,瞥见了一个一闪而过而又存在于他接触范围之外的东西。反过来,聚焦在罗杰身上的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也充满了穿透力和亲和力,它们努力地想要弥合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而当白兰地被慢慢喝掉,小玻璃瓶被柔软的手掌握得越来越温热时,福尔摩斯饱经沧桑的声音让罗杰觉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福尔摩斯说,随着他越来越接近新宿市中心,他的注意力也被越来越多到处觅食的工蜂所吸引,它们绕着街道旁树下狭窄的花圃和居民住宅外的花盆嗡嗡飞舞。福尔摩斯决定跟踪它们的足迹,虽然他偶尔也会跟丢一只,但很快又能发现另外一只,就这样,他被带到了城市中心的一片绿洲。他数了一下,那里总共应该有二十个蜂群,每个蜂群都有能力每年生产出相当数量的蜂蜜。他不禁想,这些小动物真是太聪明了。它们生活在新宿地区,采集花蜜的地点肯定会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化。九月花朵稀少时,它们也许要飞很远的距离,而在繁花盛开的春天和秋天,飞行的距离则大大缩短——四月樱花怒放时,它们的食物也会格外丰富。他对罗杰说,蜜蜂最厉害的一点在于,蜂群采集花蜜的距离越短,它们的效率也就会越高——在城市里,食蚜蝇、苍蝇、蝴蝶、甲壳虫等传粉昆虫的数量更少,所以,它们和蜜蜂之间对花蜜花粉的竞争也就越少——比起远郊,在东京周边地区显然更容易找到合适的食物来源。

但他一直没有回答罗杰最开始提出的关于日本蜜蜂的问题(孩子出于礼貌,也没有追问)。福尔摩斯并不是忘了这个问题,只是答案一时想不起来了,就像是对方的名字明明到了嘴边却硬是叫不出来。是的,那蜜蜂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是的,它们确实是要送给男孩的礼物。但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得到它们的了:或许是在东京的养蜂场(但这不太可能,因为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找到火车站),又或许是在他和梅琦先生旅行期间(他们到达神户之后,确实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他担心,这次明显的记忆断层是年龄增长引起前额叶变化的结果,要不然,该如何解释有些记忆会完整无缺,而有些却偏偏严重受损呢?同样奇怪的是,他至今还非常清楚地记得童年时的一些片段,像是他走进阿方斯·本辛老师击剑沙龙的那天早晨(那个结实的法国男人摸着自己颇有军人风范的浓密胡须,警惕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瘦高腼腆的男孩);可现在,他有时拿出怀表看时间时,都已经记不起前几个钟头干了什么了。

可是,他依然相信,尽管有部分记忆已经丧失,但绝大部分回忆还是存在的。在他回国后的连续多个晚上,他都坐在阁楼的书桌旁——要么是继续他未完成的经典巨著(《侦探艺术大全》),要么是修改已问世三十七年之久的《蜜蜂培育实用指南》,为毕彻汤普森出版社的再版做准备——可他的思绪总是无法控制地要回到过去。所以,他很有可能写着写着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日本,在经过漫长的火车旅行后,站在神户的月台上,等待着、寻找着梅琦先生,打量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们——几个美国军官和士兵夹杂在日本当地人、商人和全家出行的人群之中;各种不同的声音和迅疾的脚步声回响在月台上,传进夜色中。

“夏洛克先生?”

一个身材纤瘦的男人仿佛是凭空出现般来到福尔摩斯身边,他戴着软顶帽,穿着白色开领衫、短裤和网球鞋。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男人,要年轻一些,但打扮是一模一样的。两人都透过金丝架的眼镜盯着他,其中年纪较大的那位——福尔摩斯猜他大概五十五岁左右,但亚洲人的年纪实在是很难看准——走到福尔摩斯面前,鞠了一躬;另一个也很快照做。

“我猜,您一定就是梅琦先生了。”

“正是,先生,”年纪较大的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能见到您真是我们的荣幸,能在我们家中招待您更是万分荣幸。”

虽然梅琦先生在信中就已经表现出了他对英文的娴熟运用,但当他开口说话时,那带着一丝英国口音的英语还是让福尔摩斯很是惊喜,这表明,他在日本国外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然而,福尔摩斯对他全部的了解仅限于他们对藤山椒的共同热爱。就是这份共同的兴趣,开启了他们之间长期的通信往来(梅琦是在看过福尔摩斯多年前发表的一篇专论后,首先给福尔摩斯写的信,那篇专论的标题是《论蜂王浆的价值及藤山椒对身体健康的益处》)。可由于藤山椒主要只生长在其起源地——日本的海边,所以,福尔摩斯一直还没有机会亲眼看看,更没有品尝过用它做成的料理。他年轻时,曾经多次错失了前往日本旅行的机会。所以,当梅琦先生邀请他去日本时,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抓住这次机会,也许就再没有时间去亲眼看看那些他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美丽花园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看一看、尝一尝那种让他着迷了这么多年的神奇植物了;他一直认为,藤山椒就和他钟爱的蜂王浆一样,其独特的性质能够延长人的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