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韩瑜咬着牙槽蹦出一个字,手心玉牌似变成了猩红烙铁,滚烫灼痛。十指连心,浑身不舒坦。一个大男人的腰牌,把自己脸刻上面……就这张脸,能吓唬谁呢。

鹿笙指着正面的那张人脸,很熟悉,就是她。

“我八岁那年入门,师傅他老人家亲手画的,当做我的入门礼。”

她六岁寻了借口去宫外开佛寺祈福,实则是去找隐世高手无涯大师。无涯收徒随意,规矩不定,只有一条:不收女弟子。她花了两年时间,才让老人家改变主意。

入门前她觉得师傅生性凉薄,心存偏见,不是好人。好在她是去学本事的,人好不好,她不在意。入门后,了解无涯过去,知道他是因为曾经的一位女弟子因情而废,走火入魔而死,怕重蹈覆辙才不肯收女孩子,对他成见稍减。

相处下来才发现,无涯师傅极其护短。得到他的认可,不仅亲手给她刻玉牌,还答应她的请求,亲自带她去了边关,寻到了墨鹿铭。否则,单凭她一个八岁小娃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弟弟。

她的表情,说话语气,以及陷入回忆的笑容,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韩瑜,这玉牌对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可他要她的腰牌做什么?

“那么多门派,为什么偏要把你的给我?”给别的不香吗?他还挺想看看是哪些势力被她收入麾下。

鹿笙啧了声,嗔他一眼:

“别的门派不认你呀,也就我认你。”想什么呢,真以为有块令牌就有用了?

“认我什么?做哥哥?”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我俩同岁,我比你大。”

“这有待考究,我……”

“你可真没劲,白送你东西还这么多事。还我!”

“……”他只是想多套几句话,套出她师从何人,是何来路。兹事体大,她又厉害,还不许他小心些吗?

韩瑜头疼,他没还。

问不出话,留下块玉牌也是好的。

楼下的将士都已被调到二楼,守在墨鹿铭门前。

待他俩下来,大家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今晚夜色浓重,天幕如墨,一片深黑。几缕可怜兮兮的月光被遮挡在云层之后,视野模糊,他们时刻警惕。

鹿笙和韩瑜进去把事情大致说了下。

“他不一定会遵守承诺。”猜到是墨夜阑,墨鹿铭倒也淡定。他虽不在深宫长大,却也知晓,权势对一个男人的**。无论什么,都得往后排一排,出尔反尔实在太常见。

鹿笙哦了声:“那我去杀了他。”

“你别去。”墨鹿铭着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了解鹿笙,若是必须杀,她不会手软的。既然没下手,定然有原因,他就是随口一提。

鹿笙和他不一样,生于皇家,成长于江湖,重情重义,人又单纯,不晓得权势迷人眼,天家人薄情,他担心她傻乎乎地被人骗。

但她好面子,他不好在韩瑜面前这般说她。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韩瑜一眼,他怎么也跟着进来了?视线又转向鹿笙,悄悄眨了眨,该不会真要跟韩瑜好吧?

鹿笙把他头扳正,无视他的询问,耸耸肩:

“我说笑的,他外面有人,我才不去。”

跑出去,局面可就不是她能掌控的,她又不傻。

小拳头抵着唇,她示意旁边两人凑近点,三人一起围在桌边,听她说:

“不过,我信不过他,所以让他带了点土特产回去。”

“什么?”

“金刚乌,我师父的独门秘药。这药要不了命,发作慢,但是不好受。”

“墨夜阑也算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小伤小痛,奈何不了他。”韩瑜心说,既然要下,何不下狠点。人没药倒不说,白白拉了仇恨。她今晚可算是把墨夜阑得罪,放虎归山,万一被反咬一口,岂不是给自己徒增麻烦。

不,鹿笙这个表情,代表她又干坏事了。墨鹿铭万分嫌弃韩瑜,可他这会很好奇,顾不得韩瑜在场,问:

“你那药,会把他如何?”

鹿笙略有羞涩,比了个剪刀手:

“不举。”

烛火晃动,屋里静默一瞬。

墨鹿铭摸了摸鼻子,够坏。

韩瑜……够狠,墨夜阑那家伙,可是才抱回美人归呢。

但是作为男人来说,这招最见效。

他有些不解:“你何时下的药?”他俩当时在一块,完全没发现。

“就……他跳窗走时,我招手说再见。”

其实暗自用了内力,正好又起了风,她顺势借了一股东风,把药洒了出去。

墨夜阑位高权重,一方领军人物,如非必要,她不想与之斗得你死我活。何况,凭良心讲,她未必斗得过他。今晚,他没启用留在外面的军队,她没把人逼到死路,双方算各退一步。只是眼下她拿捏不住这么个大人物,不得不使点手段。

摇曳烛光里,少年俏生生的侧脸清冷白净,一片坦坦****。可偶尔轻眨的睫毛,无意轻抿的嘴唇,下垂的目光,泄露了她不自然的别扭。

就这么点事,有什么好别扭的?

韩瑜这会不懂,就是感觉这孩子需要安慰。长臂舒展,拍拍鹿笙肩膀:

“小子,干得漂亮。”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什么,与墨鹿铭对视一眼,再缓缓看她,有点担心她的臭脾气又要发作。他已经确定,她确实不好惹,非常不好惹。

想到墨夜阑的下场,韩瑜不自觉夹紧裤子,他可是韩家独苗 ,要给韩家留后的。

心提着,只见少年展眉轻笑,唇红齿白,似乎并不在意话里的某个字。稍拉长脖子,一本正经地说:

“夸我的话,可以接受。”

说她小也认。

韩瑜:“……”这也行?三岁,不能再多了。

两人准备回去睡了,打开门,看到门口的场景,鹿笙站定不动,被眼前的画面震住。

他们说话的这会,将士们下去抱了被子上来,十来个人一人卷一条被子躺在地板,整整齐齐铺满长廊,自觉留了靠门这边一道缝隙过路。

鼾声连天,她却一点也不觉吵。

在鹿笙开口之前,韩瑜弓手抵住她脑门。手下轻轻用力,稍稍抬起她的脸。

他身材高大健硕,骨骼精壮,一人占了大半个门框。鹿笙没防备,就这么轻轻一推,人朝后仰,卷翘的睫毛上扬,那双秀气的眼显得更大更无辜,不解他这个举动。

没想到她对他毫无设防,竟也不抵抗一下。韩瑜顾不得多想,伸出另一只手从后面稳住她。余光示意了下地上的将士,冲她摇摇头。也只有守在殿下门口他们才敢睡,真去楼下,估计都得睁眼到天明。

长廊的窗户没全部关死,留了几处透风。今晚似乎有下雨的征兆,风声不断,撩起男人高高竖起的马尾。红色飘带,黑色发丝,一同被吹动。浅浅扬起,又轻轻落下。与鹿笙散在肩膀的青丝交缠在一起,掩住两张朦朦胧胧的面孔。

呼吸起伏,两人都没说话。

忽然,一只手搭上韩瑜胳膊,粗鲁将他从鹿笙身上拽下。

墨鹿铭用眼神送韩瑜两个字:下流!

为什么总和姐姐贴那么近?

韩瑜:……他干什么了?

莫名其妙,回屋睡觉。

山里凉,湿气重。到了早上,阳光笼罩,晨间雾气蒙蒙,光芒在细小的水珠里折射,细细密密流进每个角落。

鹿笙推开窗便看到远山如黛,云雾缭绕,惬意松松筋骨。

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等去开门,墨鹿铭便在外面喊:

“鹿兄,下面有人来找你。”

推开门,鹿笙才发觉,墨鹿铭和其他人都醒了,她是最后一个起的。

睡过一顿饱觉就是不一样,长廊上的将士们个个朝气蓬勃,精神抖擞,扒在窗沿争先沐浴晨光。满意的笑容尚未达到眼底,鹿笙便听到极小的抽气声和惊叹声:

“大美人啊,我去!生平头一次见美成这样的女子。”

“她打着伞走来的时候,我想起了一首诗。”

“背来听听。”

“额……诗词不及她十之一二的风姿,不提也罢。”

“将军,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小心点。”

韩瑜:“……站军姿。”

“是。”

鹿笙:……男人本色啊。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没一会,一袭柔紫色长裙,步伐婀娜的女子从拐角现身。黝黑长发全部盘起,头戴蝴蝶金步摇,几朵珠花插在两侧。微微挪步时,蝴蝶金翅翩翩,在风中摇曳。女子唇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眉目精致如画,眉心印着浅色花钿。面如皎月,迎面一片欺霜赛雪,似三月春风至,掀起阵阵香。

楼霓裳走到门前停下,目不斜视,欠身福礼:

“妾身见过公子,见过诸位大人。”

“这位是?”

鹿笙上前,扶起美人,向大伙介绍:

“她就是明月楼楼主。”

惊叹声此起彼伏,天下第一楼楼主竟是个如此弱柳如风的美人?

鹿笙见惯了这种反应,没多说什么。笑嘻嘻欣赏如玉美人片刻,她收了折扇,倾身过去问:

“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楼霓裳约莫二十四五,瞧着就比她成熟许多,像个纵容弟弟的大姐姐,相处间自有她俩的熟稔和随意,看起来交情匪浅。她微垂眉眼,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感,声音温柔:

“公子和大人们远道而来,妾身岂能怠慢。”

她并未过多去看旁人,身子靠门这边,隐在鹿笙拢出的小圈子里,没有要打探或者过问他人的意思。美艳精致的脸蛋稍稍一侧,身后拎着食盒的小厮婢女立刻挨个站好。

“早膳已备,公子可要现在用?”

鹿笙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语气轻快:

“我们楼主这么美就算了,还这么可爱,哈哈哈。你都备好了,我必须吃呀。”

每层楼都有茶水间,早膳没那么讲究,大家都在一起吃。更何况,有如此美人作陪,没人愿意走。

韩瑜拧着眉,没说什么,默默掏出常备的银针。然不等他动手,楼霓裳便开口:

“青檀。”

话落,一名青衣婢女端着干净盘子,拿起公筷,每一道菜,都夹一筷。动作麻利,全程无话。不需要别人吩咐,便几口吃了干净。

众人虽没主动提起,却也是在此之后才开始动筷,默契十足。

试菜。

不用多问,这位楼主知道墨鹿铭的身份。

韩瑜看向鹿笙,怎么回事?昨夜她和这位楼主见过了?可他完全没察觉有人来啊。如果不是,那这位楼主,知道的可不少。

他绷着脸,一刻不敢放松。

鹿笙正努力填满肚子,咽下一只水晶包,抽空去招呼韩瑜:

“站着干嘛,坐下吃啊,味道很好的,来。”

她用公筷夹了只包子到他碗里,须臾,墨鹿铭直接伸手拿走,淡声提醒:

“我在这里,别再搞错了。”

这还是他那个日天日地的姐姐吗?能不能收敛点?不知道先爱上的那个人很吃亏?

盘里空空如也。

韩瑜……殿下他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