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瑜在军营里没少听荤段子,哪怕是个直性子,也一下就听出来。眼前这少年,是要同他扒裤子比大小?

从身份上来说,她是他们的恩人,这,倒也犯不着。跟恩人比那玩意,着实不合适。尤其,他还从没输给谁过。待会让恩人丢面子,下不来台多不好。

理是这个理,可人骨子里总有那么点野性和叛逆劲。舌尖顶了顶上颚,何况,这可是恩人,恩人发话,那不得听?

韩瑜痞痞挑眉,幽幽黑眸沉沉,唇角扯开一抹笑,刚想歪头指一下隐蔽性好的丛林,却冷不丁被人推了一把,笑容僵在嘴角。

羽睫轻压,他看着七皇子削瘦的身影掠过,一头抱住挑衅他的小少侠。

暮色四合,光线彻底暗淡,远方天空渐渐露出一轮新月,落下斑驳光影。

无人察觉的角落,墨鹿铭悄悄拉扯鹿笙衣衫,顾忌那边的女子,他刻意压低声音,但近在咫尺的韩瑜包括附近的将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用这么麻烦,韩瑜的我见过,真没什么看头。天大地大,你的最大。”

空气突然凝滞。

大家都很好奇,但没人敢回头看。

韩瑜抱臂,似笑非笑的目光定格在鹿笙得意的小表情。还以为她真是少年老成呢。原来,就是一小孩儿。听一句好话,跟吃了颗糖似的,笑得这般甜。

随他俩一唱一和,他再次问:

“殿下认识这位……大侠?”

墨鹿铭心虚得不行,压根不敢回头与韩瑜对视。

鹿笙若有得比,他也不至于心虚成这样。关键是,她压根没有。心跳不断加速,声线却仍四平八稳:

“当然认识,她是我多年至交。这次,特意赶来救我。”

鹿笙瞟韩瑜一眼,收回视线,没反驳墨鹿铭的话。

她是为他,也为韩瑜。

韩瑜作为《霸道王爷宠妃无度》一书中头号男配,为女主生,为女主死,断腿中毒,失去兵权,直至一无所有,最后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读者们看得抓心挠肺,殊不知,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叫做衍生意识,存在于书籍之外的平行世界里,是原着人物的负面情绪指数,代表他们对原着剧情的不满和反抗。

当数值累积到满格,将会被平行世界的系统接收,继而重启,让书中的一切重新开始。与阿笙绑定的系统对接的人物是书中男配,在这个世界里是韩瑜。她要做的,是帮助韩瑜摆脱原来的命运,让他的负面情绪清零。

鹿笙的原身在原着里胎死腹中,一尸两命,所以原着也就根本没有墨鹿铭这个人物。

因着她的出现,母妃得以在宫中多活些时日,还多生了一个孩子。只是最后仍旧在生鹿铭时难产而死,没能逃脱原着命运。鹿铭也因为那时候生产不顺,自小体弱多病,无法同她一道拜师学武。

不过,多读点书也不错,脑袋灵光,嘴皮子厉害得很。

鹿笙很满意他的说辞,韩瑜不满意。

殿下说来说去,没说名字,他完全不知她底细。

如今皇上大病,朝堂动**。各地藩王蠢蠢欲动,随时会反。

这突如其来的小少侠救了七殿下没错,但谁也不能确定,她是真的要救七殿下,还是想挟持这唯一的皇室血脉,图谋更大的利益。

韩瑜扭着眉,深黑的眼揽尽幽暗丛林,沉默一会开口:

“那大侠,会继续跟我们一路吗?”

他的任务是护送七殿下进京,在此之前,容不得丝毫闪失。

鹿笙推开墨鹿铭,看向韩瑜:

“会啊。”

“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不是叫我大侠吗?”

“……”

楚芸樱在一旁等了许久,见韩瑜吃瘪,下马走过去问道:

“大侠是江湖中人,可否认得这些刺客?”

怨恨归怨恨,她信墨夜阑的为人。那个男人,即便会为了拉拢权势收女人,也绝不会真的刺杀皇储,最多就是见死不救。

她不认为这些刺客来自墨夜阑。

上天对美人总是格外疼爱,不仅给了绝色美貌,就连声音也好听得紧。

鹿笙眉目舒展,露出个亲切的笑:

“不认识。”

和女孩子说话,她的语气比刚才哄七殿下还要温柔。微微倾身,修长脖颈稍偏,喉结线条漂亮明显。略显单薄的身板挺直如竹,有种存在感十分强烈的气节,隐约可以感知,她并不似表面这般柔软和善。

韩瑜粗粗打量片刻,不打扰她俩聊天,瞅了瞅天色,过去同属下一起检查尸体。除了确定生死,也要尽量搜身,看看能否从中探出些有用的讯息。

一旁的络腮胡本名胡定山,弟兄们都叫他大胡子。撸了把下巴胡须,他冲韩瑜眨眨眼,比了个大拇指:

“将军,您才是这个。”

韩瑜笑骂:“滚边去。”

“但她长得比你好看。”

大胡子悄悄瞥了好几眼,见鹿笙弯腰说什么,楚芸樱低着头,羞羞怯怯。

两人站一起,还挺般配。

画面过于美丽,他一巴掌拍在尸体上:

“不是吧,这就令墨王妃芳心暗许了?”

他知道长得好看的男子勾人,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墨王爷也是,年纪一大把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还没捂热乎呢,不好好哄着,非要把人气得离家出走。这下好了,媳妇没了。

韩瑜不太在意,他扒光了刺客,没找出什么可追查的痕迹,心里有点烦。这次护送七殿下回京,用的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精兵良将。一路走,一路折,到现在只剩下寥寥数十人。他们是军人,不怕死,但是不能白死。这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大胡子看他表情深沉,不再开玩笑,压低声音问:

“将军,您觉得,这一路的刺客里,有没有墨王爷的人?”

墨夜阑是七殿下的堂兄,相比其他藩王,他有兵权,血缘关系近,也有本事,若是真反,胜算很大。

韩瑜随手撩起一片衣角扔尸体上,拧眉冷哼:

“我管他有没有,谁来谁死。”

他与墨夜阑相差六岁,有点交情,但是不多。更何况人心难测,天家薄情,他哪里知道,墨夜阑是否和从前一般心怀大义,明辨是非。

树林夜间气温低,枝叶轻摇,风裹着寒意,掠过尸体,青紫交错,死气沉沉,普通人见了怕是要吓晕过去,他们却恍若未觉,专心手头之事。

鹿笙这边其实没多少可聊的,看楚芸樱这一身就知道她刚逃婚出来,这点倒是和原着符合。那书虽叫宠妃无度,但只是相对结局而言,中间的过程可谓曲折离奇,来回虐了千百遍。当然,基本全是虐女主。

如果和原着一样,那么楚芸樱逃婚,是因为发现墨夜阑身边藏了别的女人。为了躲避墨夜阑,楚芸樱不得不暂时跟在韩瑜身边。之后就要开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剧情。男女主相爱相杀,几经波折终于圆满。而韩瑜夹缝中挣扎,只得到一个大写的惨字。

终究,是他承担了一切。

头顶飘下一片枯叶,鹿笙不经意回眸。

幽幽月光下,韩瑜大刀挥动,森寒刀刃从尸体眉心,鼻梁,下巴,胸膛,一路划到脚踝,再前后翻动,对这边的动静并不在意。

楚芸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暇顾及鹿笙。说不清楚对她的答案满意还是不满意,她庆幸墨夜阑没真的走到丧心病狂的那一步,为他如她所料而心生雀跃,又因他迟迟不来找,或者说没有找到自己而失望难过。

说好了此生只她一个,再无旁人。他竟然还是违背誓言,骗了她,而且让那个女人出现在她的婚礼之上。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在细腻苍白肌肤上印下湿漉漉的泪痕。

无声的哭泣,最是伤人。

鹿笙捏着衣角略显局促,让墨鹿铭走开点,轻咳一声:

“我可以再去认一遍。”

噗!

楚芸樱破涕为笑,真是个温柔的少年。她感激地看她一眼,擦干泪笑着摇摇头。

大胡子有韩瑜帮衬,分出一点心思留意她俩动静。发现楚芸樱居然在那流眼泪,连忙戳了戳韩瑜手臂。

“将军快看,她把墨王妃惹哭了。”

“关你什么事?”

“墨王妃不是将军朋友?”

最后一具尸体检查完,韩瑜打开酒袋,烈酒浇灌刀锋,哗哗水珠往下流,混着他的声音:

“我稍她这一路,还不够朋友?”

“也是,不过墨王爷怎么还不派人来接她?那些刺客都能找到咱们,墨王爷若是有心,应该也能找到。”

韩瑜听得头大,他对别人的私事没兴趣。擦干刀刃,提醒道:

“墨夜阑最善妒,要是让他发现你这么关心他的王妃,你觉得他会怎样?”

抽筋剥皮?大卸八块?惨无人道宫刑?

大胡子想到那个铁面修罗,冷汗直流……好的,他闭嘴了。

清净了,韩瑜见其他人都已检查完毕,朗声问:

“都确定死透了?”

“确定。”

“有没有可疑痕迹?”

“没有。”

韩瑜将大刀收入刀鞘,见那边两人聊得也差不多,抹了把脸醒神:

“可以出发了,这里味道重,我们得往前走一段再露营。”

“露营?”

转过的身影因这两字突然停下,韩瑜回给鹿笙一个比她更为疑惑的眼神。这很奇怪吗?江湖高手,难道没在深山野岭露营过?

初次见面,大家不熟,鹿笙摸不准他的想法,伸手指向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

“往那边走,骑马半个时辰左右,有客栈。”

两人互相瞪着眼,大胡子看得着急,说:

“人多的地方,危险也多。我们这一路,都是走小路……”

“可是你们并未避开危险。”

是这样没错……

“也没休息好。”

……你说得都对。

眼睛适应了黑暗,基本能看清这些将士的脸色。灰头土脸,形容狼狈,嘴唇不是干到起皮就是裂开出血。那一双双黝黑的眼,青森凹陷,布满血丝,从她这个位置看,像半藏的赤瞳。人的身体禁不住这样消耗,继续透支下去,他们其中一大半都等不到敌人杀上门就自损了。

“我读书少,讲不来大道理。却也知晓,今晚这批刺客,若是平时,你们将军一人对付也绰绰有余。”韩瑜的武功,只比她差一点点。

听她提到自己,韩瑜撩起眼帘,一张脸像泥地里滚过的花猫,只看得出大概轮廓。灰尘和血迹粘着皮肤,脏衣衫破败不堪,胸前和腰间被划了数道口子,几块残破的布料勉强吊着。摇曳间,偶尔还能抖下一点干涸的泥。

就这么一副落魄样,她也能夸出朵花来,确实像很了解自己的样子,还知道他厉害。

这人若不能成为朋友,将会是个非常难搞的劲敌。

身后的战友个个疲惫不堪,像强弩之末,紧紧绷着一根弦,随时可能断。

韩瑜目光浮动,喉结滚了滚,他何尝不懂养精蓄锐,自己的兵,他又怎么可能不心疼。但是之前,刺杀太频繁,敌人根本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而且用心险恶,夜里总是等他们睡到一半突然杀过来。连着几次这样,以至于后来即便有机会露营,却再没人能睡得着。

他看得有些久,将士们明白他在思考鹿笙的提议,捏紧拳头咧嘴笑:

“将军,我们没事。”

韩瑜不理他们,叉着腰,气场外放,有模有样地征询墨鹿铭的意见:

“殿下以为如何?”

墨鹿铭斯斯文文回答:“甚好。”

“真的?”

大胡子连忙接话,扒开一股馊味的外袍,嫌弃地狠狠捶几下:

“别的不打紧,我真得换身衣裳,差点被熏死。”

“还得洗头,抓虱子。”

“要是有口酒喝,死也无憾了……”

韩瑜慢悠悠看过去,目光平静温和,声音甚至有点温柔的错觉:

“不是说没事?”

众将士:……现在有事了。

韩瑜扯唇轻哂,目光一一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是第一次,一个人没少。他用拇指刮了刮有点痒的鼻梁,心里久违地轻松了些。抬眸看向鹿笙,眼里的防备不再像方才那么明显。起码这一刻,他很感激她。

“劳烦带路。”

“行啊。”

鹿笙潇洒转身,咬手吹了声口哨,深暗丛林立刻响起骏马回音。

一匹高大威猛的汗血宝马从暗处奔来,行至鹿笙跟前,仰长脖子朝天空嘶鸣,随即低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她的肩膀。

墨鹿铭眼睛亮了,喜爱地摸着马毛,一向克制冷静的人此刻激动起来:

“火耳。”

有灵性的马认主,众人见它不仅不排斥墨鹿铭,还让他撸,确信了他与小少侠关系匪浅,不免安心许多。

半个时辰后。

天下第一楼明月楼门前,鹿笙示意可以下马,笑嘻嘻把马绳递给前来迎接的红衫美人。

“鹿少侠,你可好久没来了,这次来玩多久啊?”

“住一晚就走。”

鹿笙夸红衣今晚妆容好看,指着身后一行人: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辛苦红衣姑娘安排下。”

原来她姓陆。

韩瑜坐在马上不动,面色淡淡,抿唇不语。

眼前的高楼一眼望不到顶,红灯笼下坠着金穗子,处处雕梁画栋,寸寸细致精美。花天锦地,宛若一座瑰丽的城堡,比他小时候见过的盛京最有名的醉仙楼还要华丽辉煌。

每一层,每一扇窗,像凝聚三生烟火,耀眼得不似人间。就连门口接待客人的姑娘小厮都穿金戴银,满身华贵,随便那一身,抵得上他几年的俸禄。

他从来不知道,距离盛京十里外的地方藏着这样一个惊人奢靡的销金窟。

韩瑜垂眸,清瘦的少年不像是会出入这种场所的人。

后颈被人碰了碰,鹿笙面色一凛,想都没想,条件反射般地回手一扣。这人手臂精壮,硬邦邦的肌肉抓不住,她便揪着衣袖,内力浮动,将人拽下。韩瑜没反抗,顺势翻身。却因为被拽着,双重力道作用,落地时收不住脚,身体往前趄,撞得鹿笙后退一步。

韩瑜眉骨狠狠跳了跳,这小子……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