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险险悬在山腰,霞光肆意弥漫,似血浸染半个天际,如迷雾笼罩丛林。

层层叠叠的枝叶下,马蹄声疾驰掠过。

地面震颤,林鸟惊飞。

策马狂奔中,某一瞬间,杀气悄然从四面八方包抄袭来。

为首的劲装男子棱眉一拧,骤然勒紧缰绳。

韩瑜抬手做出停下的手势,凝神观察四周动静:

“都停下!”

众人听令,纷纷照做,齐齐拉住缰绳。铁蹄仰起,溅起尘土。骏马嘶鸣,声破长空。

无形压力逐渐逼近,韩瑜化掌成拳,外圈所有将士皆不动声色摸上腰间佩剑,做好随时接招的准备。

像是已经做过无数次,停下来的数十人铠甲将士有条不紊变换位置,将一名红衣女子和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士兵围在中间,形成保护的姿态。

护送七皇子回京的这一个月里,他们一行人一直被追杀。

无论行至何处,更改几次路线,不出几日,总能被追上。

“将军!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瑜皱眉更深,吸两口气,头也不回地骂:

“故意气我?”什么时候了,还跟他卖关子!

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士连忙开口,声音不自觉带点委屈:

“这些孙子来得太快了,总能准确无误找到咱。就好像知道咱的行径路线,这么多次,一次不漏。”

韩瑜胸臆如堵,一口气憋得不耐烦,沉声:

“长话短说。”

不等将士接话,中间的红衣女子拎着把精美匕首上前,看韩瑜一眼:

“够了!不就是怀疑我是内鬼,是我引来的刺客?直说便是。”

匕首扔过去,楚芸樱淡淡嚅动红唇:

“拿着。”

昳丽漂亮的面孔一脸不在乎,反正她没出卖他们,问心无愧。她指指自己脖子,语气轻嘲: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用她做人质,威胁对方。若真是她引来的杀手,那必定是墨夜阑的人,必定会顾及她。

她身上还穿着大婚之日的嫁衣,连着几日逃亡,精致的妆容早已破坏,苍白的面庞沾着疲态,不似往日那般张扬惹眼,多了些脆弱感。

络腮胡将士别开眼,他也不想怀疑堂堂墨王妃,但是其他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相比之下,这个半路加入的墨王妃自然更可疑。

墨王妃和墨王爷夫妻两人都是将军的朋友,趁机想造反的人那么多,无法确定墨王爷是否也在其中。他有点担心将军不愿怀疑到墨王妃头上,让她难堪。所以,方才不将话挑明是给将军存几分回旋的余地。

看吧,将军果真把墨王妃那柄匕首还了回去,摆明了不会对她怎样。然后大刀抵着女子纤细脖颈……嗯???

将士猛然瞪大眼。

韩瑜倒是没什么反应,握着自己的刀柄说:

“我用不惯匕首。”

冷光泛泛的刀刃几欲要贴上女子的肌肤,好似随时会划开跳动的血脉,迸发滚烫热血。楚芸樱有些诧异他竟然如此毫不犹豫,微微愣住。眼睛掠过男人硬朗的轮廓,却瞧不出异样。

韩瑜的注意力已经移开,目光锁紧枝叶间隙里骤然蹿出的黑衣人,微带肉感的唇抹出淡笑:

“江湖中人?”

其他将士也很快分辨出这路人跟之前不一样,江湖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江湖中人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今天,这些黑衣客显然要蹚浑水。

换人了,韩瑜直觉墨王妃作用不大了。

墨夜阑的手下拿楚芸樱当王妃,可江湖中人,谁认得她?

楚芸樱心口憋着一股气,见韩瑜没开口,黛眉轻蹙,望向对面:

“你们是谁?”

十来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黑衣人立于树梢,面面相觑一瞬,不约而同朝楚芸樱露出个“你又是谁”的眼神。没管楚芸樱死活,一眼过后,他们纷纷亮出武器。

连日被追杀,庞大的队伍从最开始的数百名精兵良将,锐减至当下寥寥数十人。个个面带倦色,表情严肃,但每一双眼睛,又亮又刺,坚定锐利。

络腮胡将士一点也没被对面唬住,粗着嗓子:

“将军您带着七殿下先走,属下几个断后。”

话里提也没提楚芸樱。

七皇子墨鹿铭乃仅剩的唯一皇家血脉,必须完好无损送进宫里。至于楚云樱只是半路顺带的,带她是情分,不带是本分。关键时刻,当然要以保殿下为主。

韩瑜好笑,这会反倒不紧张了,一边收回刀,一边痞痞地启唇:

“往哪里走?劳您指个路?”

扔下这么一句话,男人身影轻晃。刀光闪过,踏马腾空,干脆利落迎上从高处落下的黑衣人。

将士还真看了一圈,不禁摸了摸鼻梁,面颊有些热。

四周都被包围,哪还有出路?将军肯定要以为他不聪明了。

夕阳只剩最后一抹残影,林间枝叶繁茂,层层叠叠交织一片阴影,越发显得这片隐秘角落阴暗鬼魅。

黑衣人像带刺的毒蜂,踏过枝叶沙沙下落,一齐蜂拥而上。

战斗一触即发,浓烈杀意不断逼近,为防止有人偷袭七皇子,除了韩瑜,其他所有人仍扎在原地,紧紧守在周围。这是将军的命令,他们不得不从。哪怕很想立刻上前帮忙,也只得死死憋着,不能迈出一步。

穿着普通将士服的墨鹿铭也望着韩瑜的方向,时不时观察周围。

络腮胡将士回头看他一眼,这个十六岁的皇子,天生病弱,不能习武,自小被放在关外养大,比起宫中锦衣玉食里长大的皇子,吃了很多苦。可他却是如今,唯一的皇室血脉。

跟着他们奔波一路,除了招来源源不断的杀手,没别的用。为保七皇子,他们折了大部分弟兄,要说心里一点芥蒂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可谁叫这孩子乖巧懂事,一路安安静静。还有几分胆气,敌人的剑擦着脖子过去都不带怕的,不吵不闹,愣是让人气不起来。

络腮胡无奈叹口气,就听隔壁弟兄担忧地喊:

“将军!小心背后!”

十几个黑衣人并不着急攻这边,默契地共同对付这支队伍里最强的韩瑜。看似都从正面出招,对峙间,却有个黑影迅速从后面窜出,长剑直指韩瑜后背。

前后夹击,韩瑜反手一招,刀剑相撞,颤颤嗡鸣。偷袭之人被震得手臂发麻,还未回过神,空中飞来一抹寒光,一柄小小的飞刀刺穿他的胸口。

络腮胡得意挑眉,不就是偷袭么?谁不会啊?不能离开七皇子,还不能在原地扔点暗器吗?

对方折掉一人,很快改变了策略,分成两路,一半人拖住韩瑜,一半转向墨鹿铭。

暗器乱飞,战况紧张,墨鹿铭尽量降低存在感,默默盘算时间,分析敌我情况。

江湖人的打法跟朝廷将士不一样,个个身法灵活,武艺了得。

韩将军虽厉害,但连著作战一个月,早已身心俱疲,状态下滑许多,又是以少敌多,情况不容乐观。其他将士里,只有络腮胡可以勉力与对方一战。他几乎可以预见,按照这个趋势,最多能撑半个时辰。

墨鹿铭想起连日来不断失去的生命和染红大地的鲜血,那样的颜色交织,触目惊心。他只是个被抛弃的人,一出生就因为命格不详被送去关外,除了皇姐,无人在乎他死活。现下,却叫诸多将士为他搭上性命……

“殿下!”

仓皇响起的声音令墨鹿铭心脏一跳,冷不丁发现一只袖箭冲破层层防御,直直射向他的脑袋。刹那间,他看到所有将士都惊恐地想要冲过来挽回局面。但是,来不及了。他甚至能感受到箭风撕开皮肉,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然就在这最后的生死时刻,一把熟悉的精钢扇如极光划过,挡在他面前。耳畔响起“叮”的一声,那只袖箭似被折断羽翼,无力坠落地面。

晚风轻拂,天地静籁。

在场的人都跟着墨鹿铭转头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半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抹纤瘦身影。

天边云层高悬,少年踏着一缕细碎柔光,像古画里惊艳时光的青鸾,双臂展平,衣袂飘飘,轻盈又平稳地从空中缓缓下落。高马尾和黑色劲装随风轻扬,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逆了满天霞光,从高到低,由远及近。

看惯了糙汉硬汉的韩瑜暗自轻啧,他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般清俊秀气的男人。

她似乎并未注意到他,黑色劲靴落地,少年单手轻翻,那转了一圈的精钢扇好似被什么牵引着,一寸不差地落回到她掌心。

一切都像是慢动作,实际只是一瞬间,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众人眼睁睁看她单薄的身形挡在墨鹿铭前面,强大的气场迎面扑来,卷起漫天枯叶与尘土。

这一套招式,行如流水,潇洒利落,又有强大的内力操控,一眼能看出她是个高手。

面对陌生的面孔,终于有黑衣人反应过来,厉声质问:

“你是谁?”

“奉劝你少管闲事……”

落叶飘飘,树欲静而风不止。

鹿笙单手掌腰,扇叶竖着指向对面,侧首抬眸的瞬间,缓缓勾唇轻笑:

“这事,我管定了。”

视线扫一圈,撞上韩瑜的目光,不再移动。短暂的对视,鹿笙挑了挑眉:

“看我做什么?”继续打啊,她赶了很久路才追上来,总得让她喘口气。

你好看行不行?

韩瑜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沉声喝道:

“一个不留。”

“是。”

她很强。

而且,明显是来帮他们的。

即便不认识,他也迅速判断出这两点。

至于别的,容后再说。

多了一个强者加入,局面顷刻变换。兵分两路的黑衣人不得不改成分作三路,再要偷袭墨鹿铭更加困难。

鹿笙很累,而且天快黑了,她今晚必须睡到床,必须有被子盖。

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扇子再次飞出,正面攻向她的黑衣人险险闪开,却没能松口气,因为折扇居然也跟着他拐了个弯,势必要将他劈成两半。鹿笙同时对付想要从两边包抄她的人,这些都是重金买来的高手,身手并不弱。

将士们那边以多敌少仍然久久僵持不下,韩瑜被几个人围着无法脱身,但是比方才轻松许多。不到一炷香,他便找到破绽,从这些配合并不熟练的黑衣人里,挑中最弱的那个,一刀击杀。

他同样很强,少去许多顾虑,越来越占上风。

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地,他神色稍松,正要回头傲娇臭屁一番,却发现对面的属下和七皇子早已结束战斗,保持着最初的阵型。

肩膀轻塌,他松了口气,又忽地拧紧棱眉:

“都下来给我检查一遍。”确定是否都死了,摘了他们脸上黑布,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总算能下马,众将士别提多高兴。下马前习惯性地不管做什么都先瞅一眼皇室独苗苗,可那匹良驹上哪还有人?

墨鹿铭比所有人都快一步动作,一声不吭埋头麻溜地往那抹劲瘦身影冲,却在快要抵达之际,被一道如墙的高大人影挡住去路。

因着离得近,腿又长,韩瑜两步便走近鹿笙跟前。

面对面打量彼此,他的表情变得古怪。方才粗糙的一眼,他就知道,这少年很清秀。眼下近距离一看,这他妈何止清秀,简直比女人还白净好看。

可是,她有喉结。

他不经意一瞥,看得清楚分明,她的喉结,比他还大。

但瞧一身骨架和比他矮一截的小身板,年纪肯定没他大。

思至此,韩瑜说:

“多谢小少侠相助,敢问贵姓?”

不知道哪个字惹到她,话落,少年秀气的眉耷拉下去。

与此同时,绕过韩瑜的墨鹿铭,终于抵达鹿笙跟前,刚要更进一步,精钢扇的扇柄抵在他的额头,阻止他往前。

墨鹿铭:……

鹿笙递过去一个眼神,手上使了点劲:

“你先等下。”

声音和她的容貌一样,清澈,如水如泉,和七殿下说话的语气像哄孩子般,但下一句忽然变得十分较真:

“他说我小。”

咬字重,最后一个字更重,内含强烈的不满。

就这么两句话,墨鹿铭挺受用,乖乖抵着扇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全然的放松和信赖。因着她后面那话,忍不住咧嘴笑。鹿笙身长虽比不上韩瑜,却也不逊于普通男子。可吃亏就吃亏在骨架小,即便长得和寻常男子一般高,也总被说是弱鸡书生体质,不中用。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吃了多少苦,才长成如今这般身高体格。听不得别人说她矮,说她小。

韩瑜摸不着头脑,目光溢出些许茫然,他哪里说错了吗?看着明明就很小啊?

“你18 ,我也18,我哪小了?”鹿笙只稍微后倾脖子,目光与韩瑜相对,势必要他讲清楚这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年纪?”

鹿笙一派淡定:“我这么聪明,什么不知道!”

居然和他一样年纪,韩瑜心说,这真看不出来,你可真显小。可触到鹿笙那双清透不失犀利的双眸,他咽下这话,显然已经分辨出她是介意那个‘小’字。

这人估摸有点来头,韩瑜倒也没继续追问。上下打量她一番,琢磨着是不是要编个理由搪塞过去,视线突然在她腰上停了一瞬。

在鹿笙的角度,韩瑜高八尺多,她七尺,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她腰部以下,就有那么点意味了。

挺了挺腰板,她也将眼睛定在他的腰,抬了抬下巴,挑衅地说:

“看不起谁呢,趁着还能视物,我们一同去小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