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用这么软的语气跟她说话,鹿笙有点不自在,别开脸回他:

“你都叫我大侠了?我怎么能不行侠仗义呢?”她拽着他的手不松手,睇他一眼示意他别搞小动作,没用的。昆仑和那两人围成三角形状态,将他俩锁在中间,没法跑。

昨晚被摆了一道,老狐狸冷着个脸,浑浊的眼阴鹜至极,迫不及待动手。两柄剑一道太虚掌,鹿笙拽起韩瑜腾空而起,险险避开。

没有片刻喘息机会,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接踵而至。

既已至此,韩瑜不再多说,与她背靠背,大刀抵着地面接招。新来的两个陌生人明显弱些,他俩约莫是看鹿笙显小,觉得她不及韩瑜,潜移默化地和昆仑换位置,彼此对视一眼,一副胜券在握的气势双刀合并,正面攻向她。

招式不错,底子太弱了,威力不够。鹿笙预判果断,下手迅速,一扇劈开气流,扇叶横扫二人脖颈。

身后却响起韩瑜一声闷哼,她落入宽阔的怀抱,后背贴着他坚硬的胸膛。

对面两人闪身速度不及她出手速度,没能完全躲开扇风,堪堪保住脖子,胸前各自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疼得龇牙咧嘴面色涨怒。

可韩瑜为了替她抵挡昆仑的偷袭也受伤吐血了,亏!

鹿笙生气,顺手摸了一把韩瑜脉象,微弱的跳动让她脸色大变。死昆仑,下手这么重!这哪里是留活□□捉,分明是要她立刻死!要不是韩瑜体内有两颗回命丹,哪里受得住。

高大的身体几乎全压在单薄的人上,韩瑜有心无力,微微睁开的眼只能看到她粉红薄薄的耳朵,往下一截雪白细颈,精致好看的侧脸。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他慢慢眨眼睛,心头泛起不知名的酸涩,哑声道:

“我俩总得活一个,跑……”

“韩瑜。”

鹿笙打断他的话,郑重喊他名字,稍稍侧脸回头,和他四目相对:

“我不会丢下你。”

“所以,别再挣扎了。”

“你乖一点。”

这哄人的语气,让韩瑜想起那晚她哄七殿下。好像比那个时候,还要更温柔一些。

韩瑜不自觉收紧手,他的体温在下降,怀中的温暖让他贪恋。轻轻阖上眼,低头轻嗅,终于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觉得她不对劲了。软绵绵的,与常年训练的将士截然不同。他体格强健硬朗,与她相撞时,她轻飘飘的没有丁点抵抗力,身上还有股淡淡清雅的味道。不像他们几个,全身上下,臭得熏鼻。

清风拂面,空气夹着凉丝丝的湿气。

鹿笙蹙眉扶住韩瑜时才发现,他的后腰竟然还插了把匕首。

脸色猛然大变,她缓缓抬头,秀气的眉霍然凌厉,清透的眼阴沉似冰,森寒眼神一一扫过捂着伤口的两人和因用了太虚掌需要暂缓一下的昆仑。

少年菲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面色冷沉到不能望,看向他们的眼神骇然可怕。

气场瞬变。

两人本能后退,求助地喊:“昆……昆仑长老?”

他们半路遇到昆仑,跟着他是想在乱战中保命,不是丧命。

昆仑调好气息,给他俩一记冷眼:

“有老夫在,怕什么?”

话落,红衣少年淡淡掀起眼帘,扔了手中乾坤扇,雪白手指接过韩瑜的长刀,将人慢慢放到地上,面色沉静,语气清冷:

“借刀一用。”

韩瑜意识模糊,尚未昏迷,只是反应迟钝,搞不清楚她在做什么。听到声音,下意识抓住她的袖子。

她不是使扇子吗?拿刀干嘛?

鹿笙让他靠着火耳,伸手摸摸他的脸。平日像火一样滚烫灼热的男人,此刻皮肤跟她一般凉。脸色又差了一度,她捧着他的脸,指腹轻蹭他唇边血迹:

“韩瑜,我不会让你死的。”

目光落下,揪着她袖子的手比她还倔,死死的不松手。

伸手覆在他手背,她声音坚定:

“我也不会死。”

宽大的手掌这才得以拽下。

昆仑趁机偷袭,掌风割裂空气,刮过草地,眼看就要撕碎衣衫。

鹿笙眼神一凛,横刀一侧,那劲风便像撞上铜墙铁壁,化于无形。她单手提刀,不紧不慢起身,面若寒霜,内力全开,卷起骇人气流。

尘土飞扬,少年衣摆猎猎,狂风中烈焰红衣张狂劲舞。

昆仑着实没想到,威力无穷的太虚掌竟被这个年轻人化解。眼看那两个小辈捂着流血的伤口瑟瑟发抖,他气急攻心,怒吼:

“不就是换了一把刀吗?又不是换了个人!你俩是废物吗?上啊!”

“长……”可她真的很厉害很唬人啊!

一个字出口,两人同时噤声。黑色瞳孔迅速僵住,不可置信望着滴血的刀尖,还没反应过来,就断气倒地。

鹿笙握着刀柄,任由血染红大地,轻狂眼神直指对面:

“到你了,老头子。”

昆仑震惊,好强的剑气!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爆发力!

可是这样的打法,但凡她受到回击,反噬也非常厉害,无异于损敌一千自伤八百。

昆仑打起十分精神,不再管那两个死掉的小辈和地上的韩瑜。

两人激烈交手,昆仑的年龄和深厚功底让他处于短暂上风,但鹿笙身法灵活,打法出其不意,而且极其凶狠,刀刀致命。不管他如何回击,少年全部正面硬刚。一刀一刀,从他头顶劈下。即便嘴角渗出血丝,她的速度亦不减分毫,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昆仑暗暗心惊,这么耗下去,他未必能赢。心狠狠一沉,他一边后退一边悄悄运内力于掌心,打算给她一击毙命。这一掌,是抱着必杀的决心,聚集了昆仑九成力量。即便他觉得鹿笙爆发力强,可她太嫩了,功底不够,必死无疑。

高手过招,气流碰撞。

树梢枝丫摇摇欲坠,漫天落叶飘摇不定,在空中迟迟不敢坠落。狂风怒卷,一老一少在空中对立,一掌过后,各自被气流弹退。

昆仑大口大口吐血,心底开始发慌,着急去看对面,却只看到森寒冷白刀光迎面扑来。竟然这么快反扑?该死!

鹿笙已然逼近昆仑跟前,身体盘旋他上方。神色冷漠,面无表情,双手掌刀,红唇轻启:

“死吧你。”

眉心赫然多了一道血痕,昆仑至死都没看清鹿笙是否如他所料,死不瞑目。

终于……都死了。

鹿笙眼前一片模糊,浑身泄力般一软,直挺挺倒在身后的草地上。

头一偏,才发现韩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直在看她。只不过,因为伤太重,眼皮没完全睁开,半阖着眯出一条缝,看不清里面是何眼神。

鹿笙眼冒白光,头晕目眩,没管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余光掠过昆仑尸体,换个人有什么用,她拿刀真拼命的时候,比换了一个人还厉害。师傅说她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否则也不会为她破例收她这个女娃娃。但他觉得女孩子不该杀气太重,不肯教她那些凶狠残酷的招式。这种爆发式打法,还是她在多年江湖经验里自创的。杀伤力大,后遗症也大。

全身脱力,内息紊乱,加上对手的反噬,不仅嘴里冒血,指甲盖都不断渗血。

她整个人木木的,全身麻了,听见旁边有动静,只缓缓斜眼。

半干未干的草地上,韩瑜悄无声息匍匐在地上,挣扎着一点一点爬向她,手指扣进泥里,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破旧的衣衫卷了一身枯死的杂草,每靠近她一寸,都耗费他巨大的体力。掌骨分明的手背鼓起一串又一串,脉络清晰可见。

不过四五米的距离,隔在两人之间,却好似楚河汉界,遥遥无期。

鹿笙感觉他爬了很久很久,被泥染黑的手指逐渐变成红色,脸颊也脏脏的。死死咬牙,一张脸,也就那双眼干净能看。

她很想说,大家都是强弩之末,别白费力气了。可嘴巴刚动,腥甜的血就从喉咙涌了出来。

……随便吧,不说了。

天气放晴,乌云里开始冒出一片淡蓝。空气的味道含着血腥并不好闻,但风是凉爽的,吹得人犯困。鹿笙直觉眼皮越来越重,很想就这么睡过去。迷糊之际,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那人也终于挨上了她。

鹿笙咽了咽喉咙,指尖轻动就碰到垂落她身边的手,相互皆是一颤。她眼眶微涩,缓缓伸出食指,碰了碰男人手背,费力保持清明,闭眼扯唇: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

又一滴滚过脸颊,她一怔,这才察觉落下的不是眼泪,是他的血。擦着她的耳廓边缘滑落,紧接着微弱的气息凑上前。喘了好几息,他定定看着她,唇边似乎绽开微末的笑,如释重负地动了动喉结:

“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鹿笙听着耳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指尖轻轻挠他掌心:

“但也离死不远了,你不要太放心了。”

他气息乱了一瞬,挣扎着捏她手指,仿佛想用最后的生命做点什么。

鹿笙尝着嘴中血腥味,嗓音轻飘又遥远,问道:

“韩瑜,你可有心愿未了?”

空气突然安静。

许久过去,他似是终于攒够力气,声音低沉不甘:

“未见……山河无恙,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