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被梦魇困住的眼睛终于回过了神来,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是非要一个承诺一般的问道,“你不能骗我,答应过我的事情也一件不能忘。”

即使知道现在是重来了,但她对齐褚的害怕从来没有减少。

这种害怕本来这段安逸的日子里被冲淡了,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再见到魏泽的那刻,害怕和恐惧还会争相冒出,时刻提醒着她前世的惨剧。

齐褚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一时间竟是分不清她是恨意多一些还是执着多一些,真想要扒开看看这脑袋里到底是装了什么,为什么非要对他有这么强的杀意。

“我不骗小姐,小姐不是让我杀个人吗,等到他死的那天,我会亲手把他的头颅送到小姐的面前,定让小姐满意”,齐褚笑了笑,站起身来,伸手想要拉她起来。

这么挂念着他的命,可那又能怎么样,他如今就站在她身边,她不仅认不出还如此信任他,轻于防备输于提防,等到齐玹死的那天,她后悔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许念看着他片刻,迟疑了一会,搭上他的手接着力道站起身来,却是刚站稳,肩窝上忽然一沉。

他身上的气味铺天盖地的把她笼罩在其中。

齐褚低着头就靠在她肩头上,能感受她因为自己的忽然靠近而颤粟的骨骼,发着细微的抖。

可能是因为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突然靠近。

“陆知……?”许念呼吸窒住了。

齐褚却变本加厉,忽然偏头埋进她的味道里,出口的声音却是半分冒犯她轻浮她的意味都没有,只是可怜的说道:“小姐不要想仇人了,陆知好像被刚才的那人的暗器伤到了,现在头晕。”

话落,却是微微勾动下唇角,好似是已经意料到她接下来的反应了。

果然,许念伸手推他,紧张道:“你头晕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我也头晕,男女有别你这样不好……”

齐褚好似真被她推动了,站起身来往后踉跄了几步,没了上面树荫的阴影遮挡,他露出的薄唇有些苍白,微微蹙着眉,似乎是想要稳住步子。

许念没想到自己力气竟然这么大,想到他是因为救自己才这样的,连忙跑了过去想要扶他:“你伤到哪了?”

刚才还见他神色如常,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齐褚扫了她一眼,因为疼微凝的眉忽然舒展开了些,在她又慌张的走回他身边的时候,甚至还有心思玩笑道:“小姐,我若是死了,小姐会心疼我吗?会因为我哭吗?”

话说得不这么认真,许念却感觉到他是真的扶上了自己,他往日就是再如何吓唬她也不曾真这般虚弱过。

许念心里没由来的一慌,“死什么死,你这么厉害,是要长命百岁的人,你再吓唬我,我就把你丢在这,自己回去了!”

明明是和从前一般的疼意,齐褚却从这次毒发中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愉悦,明明是他最讨厌最狼狈最不想要被人注意到的一面,却忽然想要再惨一些,说得再可怜一些,看她现在就为自己流泪。

还没有人为他的死哭过呢。

他也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小姐,英雄救美的戏码好像失败了”,齐褚抬起头,眼睛黑深的像是野兽盯上猎物一般的专注。

许念是真的急了,想要去看他到底是伤到何处了,齐褚却忽然捂住了胸口,手撑着地半跪了下来,鼻息间是压抑的痛苦声。

他是想过毒发是在最近一段时间,却没有想到竟是快到了今晚,疼痛传来时,几乎瞬息间抽干了他浑身的力道。

喉咙口翻涌而上的血腥让他本是想要继续逗逗她的话也堵住了,许念从未见过他会这样,那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嘴角滑落的时候,刺人眼睛。

她怕死了,却还是手慌脚乱的去帮他擦,齐褚看到她焦急的喊着什么,声音却是缥缈得入不了耳,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好似真的看见的那滴为自己落下的眼泪。

也不怎么样。

突然有些后悔,他应该告诉她,是因为刚才要救她才成这样,要说得又惨又可怜,这样就算是以后她想要杀自己,他还能以此为筹码,让她心软,让她动不了手。

卑劣的让她摇摆其中,痛苦却下不了手。

*

齐褚坠入了一场梦中,那是繁花过尽一眼天堂和地狱之景的交错。

而他此时就好像是静静的旁观着一切发生。

外面风光无限最得敬仰的小太子,回到了长枝宫,随着锦绣朱门的关闭,变成了人人可欺的丧家犬。

齐玹说,“宫中的尔虞我诈太多了,我没有时间去与他们纠缠,大家都很难活到成年,但是我不一样,我有两条命。”

“我要你挡住一切想要害我之人,你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做好我的替身,在我需要的时候,以身赴死助我赢下天下赞誉。”

“你为质七年,我在堰都城内也布下一盘棋,等你死在敌国的时候,我会彻底接手你过往所有的一切,影子是不会被人铭记的,他们都只会知道我,你是见不了光的存在,便也应该悄无声息的死去。”

……

满身泥泞的人躺在路边,哄笑和石子从四面八方传来,六七岁的他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刚有动作,就被人重新按回了泥潭。

“七殿下说了,让我们分清长枝宫的主子是谁,今天就是要给他一些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宫内真正的主人……”

“嘴硬,不肯道歉,那就淹死你!”

“……”

身边的辱骂声渐渐远去,有人对他伸出了手,陆时升蹲下身来,快要及冠的少年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位小侄子这般模样了。

但终究是停住了脚步,拉他出泥潭。

陆时升说:“我不认其他人,殿下无论何时都可以相信我。”

粟阳城内,他信任的小舅舅还是站在了他兄长身边,全盘托出他所有计划。

倾盆大雨中,雷声大作,刀剑没入血肉,染红了陆时升的手,他面色无动,传人唤来了毒汤,亲手灌入,嘲讽道:“我教给殿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将来切莫再轻信于人了。”

“可惜今夜过后,粟阳就是你的埋身之处。”

他从万千尸骨中爬了出来,竭力杀尽暗害他的人,在那个大雪日倒下,有人去而折返停在他的面前。

她说,“要杀了……齐褚。”

精致的雕花鞋踩在厚雪上,一步一步向着他走来,摇曳的裙摆带着杀机。

这一次,他偏头看她的时候,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的拧断了那脆弱美丽的脖颈。

她甚至没来得及出声,惊恐的视线永远的停留在他身上。

真好,不用给予任何信任,就能完全把你掌控在手中。

可他意识沉重,向着更深的地方跌去,尸体离了手,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听话。

*

大夫神色凝重的收回手,却是摇摇头,说:“按照姑娘所说,那应当是中毒之症,可老朽已经反复诊断多次,却又并未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

许念想起了先前找大夫给他看伤时,也没有察觉到他中毒。

看来还不是一般的毒。

让帘棠送别了大夫,忧心忡忡的站在他床边,昏睡半个多月的时间,他整张脸都近乎冷白,毫无血色,看起来比一开始重伤被她捡到还严重。

若不是跟大夫反复确认还有气,这些天没动静她都要以为他不行了。

许念想要去探探他的额头,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触上,齐褚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尽是戾气,快狠准的捏住了那靠近自己的手腕。

虚弱了这些时日力道还是大得惊人,许念觉得快要断了,见他眼睛里全是冷意,看着格外煞人,以为他是做什么噩梦还没有清醒过来,只道:“陆知,我给你请了不下二十个大夫了,你现在醒了就要恩将仇报吗?”

齐褚眼睛动了一下,他松开手,闭了会眼,声音有些轻的道歉,“误会小姐了,刚才只看见影子,还以为小姐要杀我。”

“你仇人很多吗?”她记得他前世没有那么多想要杀他的人啊。

齐褚就不答话了,他声音有些哑,显得声线比往日低了不少,偏头问她:“我昏睡了几日?”

越靠近最后的期限,便是越发不稳定,来势汹汹失了把握。

“十三日”,许念觉得他状态不太好,见他是想要起身,连忙的拦在了床前,语气严肃道:“你不要命了?刚醒来就想要动,你走得动路吗?”

不拿命当命。

齐褚半起身的动作一顿,便是这样抬头看着她,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只是顺从的躺了回去。

许念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旁边拿了一个凳子坐在他床边,问道:“你知道自己中毒的事情吗?”

她从未听他提起过。

齐褚沉默了一会,答道:“知道。”

五年了,也不是第一次发作,熬下来总归还有下一个五年。

不悲不怒,脸上平平静静的,许念忽然给拉了拉被角,她这一动作打断了齐褚看向其他处的视线。

齐褚看向她,毫无情绪的眼睛静静的盯着许念看。

看她张了唇,说话时候面上的细微表情,眼睛眨动的频率,偶尔间的皱住的眉头……

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却被他藏进了被子里。

许念问:“你既然知道,那你有办法解了自己的毒吗?”

她已经把堰都城的大夫都找个遍,现在是束手无策,只能看他的了。

齐褚这次沉默的有些久,许念以为他是刚醒来反应力还没有跟上,就安静的等着他说话。

“小姐,若是解此毒要小姐以性命为代价,小姐还会救陆知吗?”

他忽然正经了神色,失去面具的遮掩,又昏了这些日子,看起来虚弱可怜得过分。

况且还是这样三缄其口后,小心翼翼问出的话。

许念虽然想不到什么毒要她的性命救,但是看他这般模样,也跟着端正了神态,说道:“一命换一命是不可能的了,我还没有成亲,没有活到九十九,是很惜命的。”

齐褚目光闪动,玩笑着说:“那我跟小姐成亲……”

许念皱眉,古怪的看着他道:“那我也不能把命给你。”

什么逻辑,重要是后面活到九十九,才不是没有成亲。

齐褚思衬了一会,见她还在听,轻松开口说,“没有小姐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会疼一点,不会要了小姐的命。”

他声音缓和了一些,看起来是恢复了一些,许念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一些,等着他的后文。

齐褚冲她笑了一下,他很少这般在露出整张脸的时候笑起来,连带着眉眼间也被衬得更加优越。

他说:“让陆知取小姐的几滴心头血做药引。”

许念放松的神情忽然紧张了起来,觉得被他这样看着就好像是在看到嘴的猎物,让人莫名生寒。

齐褚把她的一切反应收入眼底,然后忽然坐起了身,一本正经的说:“小姐可以不用害怕,陆知会亲自动手,保证让小姐少疼一些,也不会要了小姐的性命。”

许念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害怕他突然过来,连忙站起身来退后了几步,谨慎的看着他,“……那我还是每逢初一十五多给你烧些纸钱好了。”

“纸钱有什么好的,小姐,您要是救了我,我一辈子都留在你身边,到时候我们烧纸钱给其他人。”

循循善诱的语气是何其的熟悉,许念坚定道,“你找其他人,谁的心头血不是血,为什么要我的?”

齐褚眼底染上了笑意,起身的动作停住,不再吓她了,只是悠悠的对她伸出手,一扫刚才的严肃,问:“十三天了,小姐欠我刀何时给陆知?”

他当下心情好,看来齐玹在她心里也不过如此,也没到能毫无犹豫的豁出性命的程度。

还没傻到他想的那般程度。

许念后知后觉,发现他是诓自己,瞬间生气道:“等你彻底活过来再说吧。”

齐褚低头,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苍白的指节,他动了动指尖,这么多年都活下来,自然是没有那么轻易如了那些人的愿。

他抬头,好整以暇的看向许念,弯起了唇角道:“我知道小姐关心我,舍不得我死。”

牟定又得意,许念好似真的被抓住了痛痒,只能嘴硬的告诉他:“我前前后后在你身上花费这么多的药材,你不爱护自己,我还要心疼我花出去的钱和精力,自然是舍不得。”

她眼睛眯了眯,见他如今神色好了很多,不跟他在这开玩笑,严肃问道:“所以你的毒还有办法解吗?”

她心里估摸着是还能解的,毕竟前世他活得比她还长,没道理忽然在她前面走了。

一本正经的转移话题。

齐褚的笑意渐深,只是顺从答道,“小姐差人去找到藏弥,他知道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