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东子眼睛在他周围溜了一圈,没看见父亲。车子越过了鱼摊,东子回头后望,还是没看见父亲。

难道父亲没一起来?鱼沟子的鱼起了吧,看样子能赚不少钱。

上次爸爸来县城找民政局长,没来得及跟东子拉家常。

中月事一了,爸爸再来时就跟东子说了一些家里的情况,但中月的事始终没提及。

“报喜不报忧”,也是中国的“国粹”吧?

今年谷也涨价了,家里今年的收入应该不会低,就算二季稻没了,也抵得上去年的粮食收入。鱼价这么好,更可以大赚一笔了。

想着想着,东子苍白的脸上不由显出喜悦的红光来。

回到家后,东子好似变成了行尸走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知道家里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事的,他更不知道是哪个人告诉他这些事的,还不知道跟他说这些事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抑或很多个人。

他呆住了。

先是大哥中日的死,然后是鱼沟子鱼没了,大哥屋炸成了一堆烂渣,二哥中月被人冤枉还不明不白地遭了罚款,人也不如以前灵动了。

他嘴唇颤抖着,牙齿也嗒嗒地互击着。他咬紧牙关,牙齿还是咯咯地响,两颊的咬肌又酸又软。

泪水从眼角和眼睛中间直冲而出,片刻间,他鼻子就堵得呼吸困难了。

王长喜,一定是王长喜!

他的鱼从哪里来?那么多的鱼不是鱼沟子出的他又从哪弄那么多鱼?他要不毒鱼,东子哥又怎么会就此撒手人寰?害得自己连大哥的临终一面都见不成?

东子恨不得也去炸了王长喜的屋。

但他不能。

父亲现在已经够脆弱的了,要是他知道是王长喜将他最后的希望毁灭了,他不死也会疯。

爸爸老了,老了很多。现在,他难得说一句话,整天都阴着脸——他放不下。

谁又能放得下?

寄托着他最后一线希望的鱼没有了,他能不绝望吗?

何况还促使了中日的离去?

他对不起二伯家的大儿媳啊!对不起小龙小虎。

身为一家之长,他给家人带来的不是平安喜乐,而是无尽的灾难。

他觉得自己一无用处,什么用都没有了,老了,完了。自己从小到大都不曾存过害人的心思,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老贺家是嵩山岭的旺族,虽然自爷爷开始势微,但自己呢?自己现在要把贺家给葬送了!百年之后又怎向贺家列祖列宗交代?

都是自己没用啊!让别人在自己山顶埋坟,才应验了那古老流传的诅咒。

扒了向新国的坟?

当初可是自己亲口答应的,就算动手扒了,向家会放过贺家吗?

自己一家又怎斗得过向家?

这个年对于老贺家来说,是一个讽刺。

过年是庆丰收辞旧迎新的,本该喜气洋洋,老贺家却将这个年过得死气沉沉。

晶晶带着小龙小虎,中月一家四口,二伯和玉芝加上爸爸四口,一共才十几人,这就是贺家的全部人丁。昔年的旺族,成了现在的独户。

把中日送上山后,晶晶从未露过笑脸。

中日的伤事和丧事将贺家所有的积蓄都拖光了,明年开春还是个问题。

今年一年到头,贺家有什么成果?

多年的积蓄二万没了,房子没了,借了一万二千的利息钱,中日没了,中月失了原先的生气了,二伯和爸爸还有两位老伴凭空添了不少白发和忧愁。

还有就是,现在住在屋也卖了给王长喜的朋友了,人家随时可以将他们赶了出去。这事爸爸一直没跟家人说,那七千块钱,爸爸是说借来的。

家不成家。

东子始终没说出王长喜毒鱼的事。

王长喜从县城卖鱼回来后,爸爸马上赶到他家去说了鱼的事。东子也陪父亲去了,他想看看王长喜会以怎样一副嘴脸来对待自己的父亲。

王长喜果然行。他一边发怒诅咒偷鱼的人,一边安慰爸爸,说不怪他。

东子看着自己的父亲几乎要跪下来恳请王长喜原谅自己时,不由得心里直窜火,恨不得一拳将他打倒。

真正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东子克制住自己,他知道,不论从力气或势力上,他暂时是没办法斗王长喜的。

他在心里发下个誓;一定要考个政法大学!

他知道官官相卫,他知道地方势力的强大和不可理喻,但他发誓终有一天他一定要将他们踩在法律与公理的脚下!

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传统的团圆节。

东子初八就去学校了,走的时候没向家里要一分钱,他知道家里没钱。

去年的钱还剩五百六十多块钱,先交四百六十块钱学费,剩下的一百作为这个学期的伙食费,久违的腌辣椒又要出征了。

爸爸本来要去借,东子死活不肯,并以不去学校威胁,爸爸只得忍泪作罢。

明月下,一家人默默地听爸爸说着新一年的计划,安静而又带点悲凄。

人死不能复生,生的尚须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吃东西,要有东西吃就必须干活。

不干活就得饿死,这就是二伯一家和我家的现状。

文明了几千年,还有人像远古人类一样为了每天填饱肚皮而每天都要劳作,每天劳作而又毫无积蓄可言。社会在家里并没有进步。

按爸爸的计划,今年承包几十亩田,全家拼一年,累死累活也要干一年,明年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鱼塘是不会再包了,依爸爸的话就是,咱没那个好命,发不了轻巧财。还是老老实实种田吧。

最后,爸爸说了卖屋的事,说时有很大惭愧之意。

满以为大家会吃惊兼且数落他几句,谁知大家只“哦”了一声,晶晶连“哦”都没哦。

爸爸见大家这样,又说:“原来你们都知道,我也没想到中日的新屋……”

妈妈摇摇头说:“我今天才知道。最近一年来,坏事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件也无所谓。”

爸爸和家人静默了,反正身上都已经满是窟窿了,还在乎多扎几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