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南安大学, 又新起了一个院子。这个院子里,尽皆是成排的二层楼, 来往人士衣衫外边全都套着一身白袍子。

这可真是稀奇。白色衣衫最不耐脏, 只有那些有钱没处使的阔商,才会穿白色丝绸。平日里,不管是诗书传家的王公贵族, 还是普通百姓,都不会穿白色衣衫。

何以这个院子里的人都要套一身白袍子, 而且还日日如此?南安城的百姓们暗自在心里嘀咕。

这个新院子已经挂上了招牌——南安医院。医院?听着跟医馆差不多, 难不成咱南安县也修了一个大医馆?有人去问院里的人, 才得知这医院确实是看病的地方,算是一种新式的医馆。

南安城百姓振奋不已。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自从南安城有了话本子, 有关富家公子或闺秀为家人求医问药而花光家财的故事也就多了起来。南安县百姓听得是满心羡慕。这话没说错,需知在如今的许多县城,人们但凡生了病,就是找道士画符, 兑一肚子纸灰喝完了事,再不然就是村口随便扯两把草药, 不管对不对症, 煎成水喝一碗拉倒。能够正经求医问药, 找到医师看病,哪怕花尽家财, 都算是一件幸福的事,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

整个南安县, 在郡王爷兴办南安大学, 遍请天下有学之士之前, 就只有半个正经医师, 正是徐福。徐福略通医术,也懂点道术,更擅长的是骗术,可谓是集骗子、道士、医师三位一体,称他是半个医师,已算是抬举。饶是这样,徐福的医术在南安县已经算得上是十足精贵本事。

也因为如此,宣瑾瑜才有底气开办这南安医院,比起让大家去喝符水和跳大神,她来办的这个医院总算要靠谱一些。虽说比起后世来有诸多差距,可到底还是先开门来迎客不是?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摸索出前进的道路。

曾有田就来到了这南安医院。在兴陵郡城的时候,他辛苦开的店铺遭兵匪抢劫,曾有田面上强打精神,带着儿子儿媳变卖田铺、收拾家财赶紧逃回家乡,可内里却急火攻心,只不过一力苦撑罢了。等到了南安县,见老家一片祥和,儿子儿媳能过些平安日子,老人家刚一松下弦来,立时就发病起来。

曾有田这次发病,是牙痛。想来是上火,加上他有一颗坏牙一直就隐隐作痛,如今便肿胀成了一个大脓包,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红的黄的脓水,如何涂药都不见脓包下去,反而越来越红肿。曾有田日日无法进食,甚至全身都开始水肿起来。儿子曾大福和儿媳红燕束手无策,急得团团直转。见新开了南安医院,金花就提议,不如带有田叔上医院里瞧瞧去。

曾家已经把南安县有数的神婆子都请了个遍,看着亲爹日益憔悴,曾大福一咬牙,带着自己爹去了医院,临走时仔细揣了十根金条在身上,这就是他们逃回家的老底了。

曾家三口带二虎金花两口子,一起去了南安医馆。

甫一进院,就有一个白袍小哥拦住他们。白袍小哥拿出羽毛笔,连珠炮似地发问:“病人姓甚名谁?多少岁?来自何方?瞧什么病?”

曾大福慌忙回答:“曾有田,四十八岁了,从兴陵郡城刚回南安县,看牙病。”

那小哥便蘸了墨水在纸上记录,最后递给曾大福两张纸:“喏,这是挂号单,你们是甲十二号,叫到这号的时候你们就进去,把这挂号单给医生。”

一行人从未见过这阵仗,没想到还要等人叫号,但已经入得这南安医院,不管靠不靠谱,也只能听从安排。等了两刻钟,好不容易有人叫道:“甲十二号!”曾家人、二虎、金花便蜂拥而上,跟着指引进了医师的屋子里去。

看诊的是一位姓张的医师。他接过了曾大福递过来的两张挂号单,先瞅了瞅单子,说:“曾有田,四十八,从兴陵郡城刚回南安县,看牙病,没错吧?”

曾大福连连点头:“正是如此,看病的就是我爹。”原来曾有田已经牙疼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然后儿子代答。

张医师点点头,取出一个透亮的小镜子来,对曾有田说:“来,张嘴。”

曾有田努力张大嘴,任由张医师把小镜子伸到自己嘴里去。

旁边曾大福、红燕、二虎、金花全都盯着看张医师手里的小镜子。哪怕他们忧心曾有田的病情,可这小镜子,真的是没见过啊!他们都用过铜镜,已经算是过得好的人家,可铜镜哪有这个小镜子清楚!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光亮无比,照出来的影子是纤毫毕现。有了这个小镜子,曾有田嘴里面的牙齿就看得一清二楚!

张医师仔细拿小镜子看了曾有田的牙齿,又拿小银锤子敲了两下,说道:“这颗牙已经彻底坏死,而且患处已经化脓,必须动刀把牙齿给拔掉。”

拔牙!曾大福的一颗心如在冷水中浸过,手脚都发麻起来,曾有田闻言也是眼前一黑,如坠无间炼狱!

曾大福颤抖着嗓音说:“医师,不拔行不行?”曾大福是知道拔牙的,他在兴陵城就有好几个老邻居,牙坏了,不得不拔,结果拔了之后,嘴里血流不止,风邪入体,最后一命呜呼!不拔牙不一定死,这身边这拔了牙的,都死了啊!

张医师明白曾大福的顾虑,他耐心地说道:“你父亲这牙病,已经耽误了一段时间,十分严重了,若是再不拔牙,这牙齿引发全身血流不畅,水肿只会越来越严重,那个时候就更难治。如今拔牙,我们有专门的消炎药,可以止血,也可以防治风邪,你们大可放心。”张医师用过显微镜,已经知道风邪就是那些看不见的微生物,不过为了方便曾家人明白,他还是用了风邪这词儿。

张医师说的道理大家都听懂了,可谁也下不了决心。曾有田也不想拔牙,他还不想死,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只好一家人又原路返回,心里怀着侥幸的期待,万一这牙就退肿了呢?

牙没有退肿,曾有田的腿却越来越水肿了,手足皆肿胀无比。眼见得这病再无可拖,曾有田才流着眼泪,让曾大福送他去拔牙。

张医师让曾有田躺在一张奇怪的**,允许曾大福在旁边看着。

曾有田颤着嗓子说:“儿啊,你对红燕要好些,以后说不定就是你俩一起撑家了,不可吵嘴,要家和万事兴……”

曾大福泣不成声:“爹,我知道了!”

张医师面无表情:“家属让一让,病人张嘴,我拔完牙你们慢慢说。”

曾大福的动作戛然一止,曾有田也只好张开嘴,让张医师把小镜子伸进去。

张医师戴着一副极薄极贴手的羊皮手套,拿出一套银质的刀具来,锋利的小刀一划,脓水全部流了出来,张医生面无表情:“病人起身吐掉。”

曾大福连忙扶着曾有田起身,把秽物全部吐到一个木桶里。

张医师又说:“病人漱口。”

旁边有个温水壶,曾大福拿起来,倒了一杯子温水,让曾有田漱口。等曾有田嘴里干净了,张医师又让曾有田躺在**,拿起小镜子照了照伤口,此时脓水进去,已经可以看见那颗坏牙,张医师拿起一把铜钳子卡住牙齿,手下一使劲儿,就把牙拔了出来!他紧接着又拿出一枚银针,穿了一种叫羊肠线的东西,迅速给曾有田缝合起伤口来。

牙伤不算大,张医师麻利缝了三四针就停了针线,最后又拿出一种药粉给曾有田的牙伤涂上,牙伤上压一块棉花让曾有田咬住,又给曾大福递过去一小盒药粉,嘱咐回家后每日需要给牙伤换三次药粉,连续换上三日。

曾大福胆战心惊地问:“张医师,这药粉叫何名?”

“云南白药。”张医师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拿着鹅毛笔正在挂号单上写诊断和药方,写完后自己留了一份,递给曾大福一份:“没事就可以走了。”

“诊金几何?”曾大福小心翼翼地问,忐忑地想,兜里带的十根金条也不知道要花去几根?这云南白药听都没听过,想来是很名贵了,也不知道够不够?

张医师说:“拔一颗牙三百文,云南白药五百文,一共八百文。”

曾大福愣在原地,红燕连忙一口答应,生怕张医师变卦,迅速摸出碎银子付了诊金。诊金一付,张医师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逐客气场,再看看后面排的长队,曾家人和二虎、金花连忙识趣离开。

曾家人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曾有田先是担心自己会血流不止,儿子儿媳妇也是如此,结果啥事都没有发生,伤口有一些血,但也就和划破手差不多,根本不像以前邻居拔牙时大出血。紧接着曾有田又担心自己浑身肿胀越发厉害,当年那些拔牙的邻居就是如此,结果浑身肿胀日益减轻。于是曾有田开始担心伤口无法长合,开始溃烂,搞不好嘴里全部坏掉,没想到那云南白药涂抹了几次后,他的伤口越来越小,也能吃得下饭了。

眼见着曾有田伤口愈合,曾大福只觉得除了那张医师脾气有点坏以外,这南安医院实在是好!

拔牙非常顺利。半个月,曾有田除了少了一颗牙以外,还和以前一样康健,只有两点变化。其一是他见不得家里人说张医师态度差,因为“人家是有本事的人”!其二就是他催着儿子儿媳,赶紧拿着那十根没动的金条,在南安城买处宅子,就在这儿养老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