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年, 南沧县的腊月过得平静而富足。

往年里,这个时候粮食都得数着煮。因为冬日存粮不多, 又不用干活, 一天只喝一口稀豆粥都是常有的事,有的贫苦人家甚至每个人一天只能吃十颗豆子,因此整日里躺在屋子里, 怕一动起来肚子就跟着饿。

因为总是穷忙,老百姓家里的柴火也少, 烧柴也只能数着烧, 一家人蜷缩在一起, 互相依偎着取暖,身下垫着的都是干草堆, 偶尔能有一两件麻布毯子挤着披在身上,就算是好日子。

可今年腊月不一样。

跟着田啬夫的法子种地,田地丰收不说,又跟着县廷府垦荒, 有了多的地,因此今年谁家都有粮食, 早就把过冬的吃食备好, 麦面和菽豆在屋子里高高地堆起, 稍好一点的人家,还舍得买两斤肉, 捉一只鸡。一年到头,总要尝个肉味。

屋子也找了空闲修补, 用茅草裹着泥填补破洞, 这样冬天就不会有寒风灌进来, 等到冬日的时候, 大家穿着夏季的麻衣,再在外面套上羊毛线制成的衣服,或者直接批裹上毛毡,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舒服得就像是泡在热水里。

不必整日忙活着地头的农活,又不必数着存粮度日,在许多人心中,这就是难得的冬日。有那些日子最困难的贫民,也可以上县廷府租借羊毛衣、羊毛毡、柴火,等明年秋收的时候再还。

宣瑾瑜也在家里窝冬,她找人做了个细竹竿,吊着鸡毛在屋中逗猫。裴佑送给她一只波斯猫,她给小猫取名叫玉奴,现在玉奴已经长到了一尺多长,腾挪跳跃十分灵活,冬日里毛又长了不少。玉奴仗着自己美貌,整日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不是把瓶子打碎,就是脚踩进墨水弄得一身脏,或者就是抓挠家具,在那名贵木料上大咧咧留下爪痕,把宣瑾瑜气得够呛。可玉奴这小狸猫精得很,一看势头不对立马就地一倒,扭着肥圆的身子讨好地喵喵叫,露出软乎乎肚皮给人摸,再加上四个小蹄蹄上的粉嫩肉垫,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拒绝这般**。

每到这个时候,李氏和家中的嬷嬷侍女们哪舍得责罚玉奴?只觉得小猫难免调皮罢了。

宣瑾瑜也喜欢玉奴得紧,因狸猫怕冷,只把宣瑾瑜屋里的火炕当做了自己的窝,宣瑾瑜晚上也容许玉奴上火炕和她一起睡。毕竟谁能拒绝一伸手就能摸到的毛绒绒呢?

宣瑾瑜用自制的逗猫棒逗弄着玉奴,看着小猫憨态可掬的样子,也是冬日里一大乐事。

火炕把整个屋子烧得暖融融的,宣瑾瑜舒服地打了个哈欠,听说近日里安周和南沧两县都有人做起了盘炕生意,都是书塾的毕业生出来做活。南沧县城和安周县城好一点的人家都盘上了一间火炕。

这一个冬天,过得格外温暖富足,恍然不觉之间,春日就翩然到来。

人勤春早,窝了一冬的百姓们走出屋子,都准备起了春耕。县廷府的田啬夫也照例下到了各个村子里,开始指导起大家种田。去年宣瑾瑜没赶上,只让土地种了一茬作物,今年她是打算耕种两茬,收两种粮食。这种新兴农术,宋冬也在冬日里给田啬夫们教授完毕。田啬夫们心知今年有种两茬粮食的任务,带着百姓们更加细致地犁地和施肥。

南沧县能做耕地的地方都已经全部开垦出来,剩下还能用的土地只有白鬼土,在去年秋天默默种下了一片葡萄苗木。开春后,宣瑾瑜带着许由、宋冬前来这片白鬼土,来看看去年秋季种下的葡萄苗。经历了一秋一冬的生长,葡萄苗在春天猛然拔高,已经到人的大腿处,枝繁叶茂,看这长势,说不得春季就能开花,初夏的时候就能结果。

宋冬带着宣瑾瑜又去看旁边几亩白鬼土。最近宋冬就带着几位田啬夫在这里给葡萄育苗。这些葡萄用的都是扦插之术来培育葡萄苗,宋冬对这农术十分感兴趣,就自己接了这个育苗的活。苗木已经长好,就等着这几日扦插。因此,今年春天又会再种下第二批葡萄苗。宣瑾瑜估计,打今年秋天起,南沧县就可以源源不断往安周县输出葡萄酒,葡萄苗繁育越来越多,到时候这白鬼土说是能产银子都不为过。

宣瑾瑜对这葡萄苗木寄予厚望,就等着葡萄酒熟成后惊艳轩国。

因为南沧县的耕地资源已经压榨到极致,宣瑾瑜又打起了安周县耕地的主意。古淼正在安周县带人垦荒,就如同之前南沧县一样,由县廷府组织人手和出农具马犁,百姓出人力,所得田地由县廷府和百姓对半分。等安周县有了新地,系统里抽出的棉花种子、辣椒种子也终于可以播种种植。

也许是土豆和红薯的产量过于逆天,宣瑾瑜一直没抽出来这类型的高产种子,只抽出一些花椒、西红柿、黄瓜这类种子。好在南沧县的水渠已经彻底修通,春天里,水渠里的水丰沛起来,有了更多的水来灌溉,农民们也有了施肥的习惯,南沧县的土地日益肥沃起来,想来今年的粮食产量能比去年更高,不必再担心吃不饱肚子。

一直到现在,宣瑾瑜靠着妆霞纱、香皂、面脂口脂这些高端商品,酱、醋这些走量的普通调料,加上和裴佑一起在北川郡投资建设的水泥作坊,以及一些其他零零散散的收入,她总算是攒下了一份家当。

这笔攒下来的银钱在宋冬等人心中是天文数字,足以让诚郡王一家躺得舒舒服服,可在宣瑾瑜眼里,这笔银两才刚刚够格实施她想做的大事。

宣瑾瑜大笔一挥,准备继续修路。

目前诚郡王的属地里,一共只有两条水泥路,分别从南沧县和安丰县通往长都郡城。光这两条水泥路,就花去宣瑾瑜不少家底儿,不过也成果斐然,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来往商队。宣瑾瑜有心继续修路,奈何之前家底不丰,只能攒了一个冬天的银子,开春才够修路。

辛辛苦苦攒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做修路经费吗?眼下南沧县城也好,安周县城也好,在宣瑾瑜眼中,和前世的贫苦农村差不多。一下雨,县城路上就全是稀泥;一刮风,县城行人就尘土满面。没有宽阔直道,马车和牛车的运输能力受到极大限制,商业流通太慢,这样如何使得?

宣瑾瑜把徐福叫来,给营建署布置了开春的任务。

她要从南沧县和安周县各修一条支路,再汇总修一条通往北川郡城的水泥直道。

徐福初听见这个任务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嗡然一响,头皮发麻。他想起了边关绵延千里的城墙,从前朝的前朝那会儿就开始修,到轩国这一代还在修,这样才算是修了个大概齐,他想起了那条贯穿南北的大运河,一代一代又一代人,数不清愚公移山一般地修了多少代,直到现在都没有彻底完成。

现在郡王爷一开口,就要修一条贯穿两个郡城的水泥直道?尤其是其中一个北川郡还是出了名的辽阔大郡?

徐福抹了一把脸,坚强地挺住了,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计划:“王爷,要修这么长一条直道,若是从南沧县运送水泥来保证供应,那光是路上运送,恐怕就要花出巨资?就算不考虑花费,这浪费的时间也不少。”

宣瑾瑜说:“这事儿我已经和齐王商议过,等水泥直道修到北川郡城后,齐王府会在这沿路上开辟两到三个水泥作坊,由他们来调配后期的水泥运送,不必再由咱们安排运送水泥。若是工匠不够,进入北川郡城后,齐王府再从当地直接调拨人手,供你差遣。”

听得此语,徐福才明白,原来郡王爷和齐王早就在商讨这水泥直道一事。看来自己这营建署主要需要攻克的便是诚郡王属地到北川郡这部分,余下的八成是由齐王府出力气,自己只用带着手下人督工营造即可。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得,这条水泥直道真能建出来?徐福心砰砰直跳,那他徐福也许就能名垂千古?毕竟这么大的宏伟工程,史书怎么着也要记上几笔?

想到这里,徐福心动了。他立马对宣瑾瑜行礼说道:“下官愿往,定为郡王办妥此事!”

宣瑾瑜见徐福担下这个重任,她也颇为满意。从自家属地修往北川郡这一段路,她半点不担心,毕竟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过进入北川郡城后,就要和齐王府合力修路,这样复杂的工程,下面的人若是起了龃龉,就算有她和裴佑压着,也难免不美,她最看重徐福的是他既有科研人才的严谨认真,做事却又灵活变通,有他去和齐王府的人配合,出不了乱子。

为了商量如何修建这条水泥直道,宣瑾瑜和裴佑书信往来了一整个冬天,敲定不少细节。匈奴被驱逐出了河套平原,依旧虎视眈眈,轩国朝堂之下也暗潮涌动,说不定哪天就烽火重燃。有了这条水泥直道,裴佑大军从北川郡赶来长都郡,昼夜赶路只需三日,有了这重保障,宣瑾瑜才算安心。再来就是要和西域通商,也免不了修路,有了这条水泥直道,不管是内陆商人从安周县进入北川郡,再进入西域,还是西域行商进入内陆做生意,都能往来更加频繁,更快的流通自然会带来更多的财富。财富始终是根基。

这便是开春后最重要的工程。宣瑾瑜嘱咐徐福,只务必抓好此事,别的一概不用操心,尽可放给手下人经办。为了加快进度,徐福也问,能否把南沧县一半水力磨坊改建,用水力来磨碎石料,加快水泥煅烧,宣瑾瑜也是一口答应。

等徐福告退,宣瑾瑜又让人请来了许由。

许由依然是一副老农模样,宣瑾瑜送了许多好绸缎给他,他也从来不穿,只穿一身粗麻。许由一走进来,就笑着说:“见过郡王爷。说起来,我正想给王爷看看我新修订的课本,也不知道这样再改改会不会更好些。”

开春后,宣瑾瑜和许由已经商量好,南沧书塾还是要一直办下去,依旧按照一个月一期课,不断地来培养学员,争取能够提升南沧和安周两县人民的文化水平。因为第一期学员借着盘炕赚了银钱,开了个好头,后面报名的百姓极其踊跃,动辄上百人报名,这下宣瑾瑜和许由倒头疼起来:学生太多,老师不够使啊!许由不得不专门从南沧县廷府选了几名书吏,成为南沧书塾的转职老师,又从县城里聘了几个不得志的书生,紧急来做识字课的讲师,又限制了每期报名学生的数量,这下才算是把南沧书塾撑了起来。

这段时间许由一门心思扑在南沧书塾上。因为现在南沧书塾都用的是临时选出的房屋,许由还专门四处考察场所,打算选好地方修学堂。宣瑾瑜当然支持,是该修学校了。

宣瑾瑜让春香奉上清茶,这才说:“书塾的课本尽看许由大师的意见,我都赞同,不过,今日请许大师来,是另有一事相商。”

许由好奇问:“郡王爷是有何事?”他一辈子闲云野鹤一般四处传授农术,就数在南沧县待得最安逸,在这里他能够把自己的一身农术传出去不说,也能做一些利民之事,他早已升起了在此地养老的心思,把自己视作南沧县的一员,听闻郡王爷有事,也愿意分忧解难。

宣瑾瑜说:“许由大师觉得,这南沧书塾如何?”

说道南沧书塾,许由赞不绝口:“郡王爷愿意开启民智,自是功在千秋!我看这南沧书塾建了以后,县城里能多出源源不断的好工匠,百姓们也都多了谋生的手艺,一举两得,着实是好事!”

宣瑾瑜又说:“现在南沧书塾教的都是些简单学问,无非是给百姓扫盲罢了。那大师觉得,我南沧县是否可以开个书院?这书院和南沧书塾不同,专门讲授高深学问,不论是农术、机括之术、算学、营造术,都可以讲来。”

开书院?许由愣住了,这可不是简单事儿,也不是开办一间书塾这般简单。在中原土地上,上次能当得起书院称号的,还得追溯到前朝齐国的稷下学宫,齐国倾举国之力,养上百名饱学之士,传高深学问。

许由迟疑说:“郡王爷为何想建这书院?书院恐怕花销甚巨,耗时耗力,而且也未必有什么获利。”许由不免担心,难道郡王爷是看这南沧书塾建好后,民众赚钱,县廷府多了工匠,所以才想着建书院能有更多获利?这恐怕未必啊。之前多少人想要建书院,花进去万两黄金犹自不够,最后得利甚微啊。

宣瑾瑜正色说:“教化一事,耗费固然甚巨,但功成则福泽数代,绵延千年。这事儿瑾瑜是早就想明白了,我这属地虽小,但也愿意出资建这书院。不过,我这书院,依然只讲经世致用之学。”

宣瑾瑜又细细描绘说:“我要建的这书院,和南沧书塾一样,重在实用,但要比南沧书塾讲的学问更高深,例如讲农术,可讲些间种、套种、轮耕、育种这些深奥农术,又例如讲营造学,如何因地起势修建水利,如何规划一县一郡的工事,这些都可讲来。”

许由听着,渐渐明白过来:“郡王爷想建的书院,可是想要培养出一些懂得谋实事的有识之才?”

“正是如此。若有其他学说,只要是能经世致用,也一概可以在我这书院教授!各路大师也都能来书院传授学问,我便是想要请许由大师来领这一职,担任书院院长。”宣瑾瑜说。她想的是要按照前世大学的样子,来建一个书院的雏形。眼下南沧书塾只能用来给百姓们上课,但是再开设一个书院,就可以培养一些专做科研的高端人才,输送到其他县城、郡城的田啬夫、水泥工匠都可以在此培养。

这事儿恰和了许由的脾性。这段时间许由忙着在南沧书塾传道受业,培育教师,眼看着南沧书塾一批又一批学生学成毕业,他内心生出无穷的欣喜来。他一生发誓要利国利民,为此钻研了一辈子的学问,可等到南沧之后才找到实现理想的办法。那就是在教育一事上发力。自己一个人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可他开办的书塾能教的学生却是千千万万,千千万万的学生如何不能影响整个轩国?

现在郡王爷不仅想办一个教化百姓的南沧书塾,还愿意出资办一个研究更高深学问、又不断培育学生的书院,许由自然愿意。

见许由领下院长一职,宣瑾瑜便和许由商定起办学的细处来。最重要的还是聘请教师,这便要倚仗许由多年的人脉了。毕竟许由乃是当世知名的农术大师、经学高士,想来大佬的朋友也都是朋友?

想到这儿,宣瑾瑜就问:“不知道许由大师,可否为这书院寻些合适的讲师来?”

许由羞愧地说说:“不瞒郡王爷,我确实还认识一些朋友,学问是没的说,可都在外郡,且拖家带口,恐怕需礼聘来南沧县……”

见许由吞吞吐吐的模样,宣瑾瑜立马反应过来,拖家带口来南沧县不易,那可不得补贴大笔银钱!好在宣瑾瑜现在攒足了银钱,也就有了底气:“许由大师不必担心,我既然下定决心开办书院,这经费当然不是问题。只要是饱学之士,又愿意来我这书院讲学,旅费、安家费、月俸尽可以提。一律找福顺支取便是。”

见郡王爷已经发话,不必吝惜钱财,许由也就担心尽去。

宣瑾瑜又一想,干脆拨出了自家在南沧县的一处别宅,直接作为南沧书院的学堂,这样就不必再修建,省去时间功夫。若是书院的讲师来了,也可以先在这处别宅休息。

见郡王爷直接拨出别宅给书院做学堂,许由自然欣喜,只觉得把老友们请来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他当即告辞,急着去联系自己的几个老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