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数字供应链

人类发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互联网是第一个。它是有史以来全球最大的无政府状态实验。

——埃里克·施密特谷歌董事长

看不见的基础设施

互联网是为克服距离而生的。全球各地研究机构的科学家寻找能够处理与分享巨量数据的有效手段。万维网的发祥地——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本身也是科学边界中立偏好的象征,因为这个周长30公里的实验室就横跨瑞士和法国两国的土地。今天,互联网脱颖而出,成了这个量子世界的化身。它无处不在,却又“难觅踪影”。它能够在瞬间建立连接,又可以在瞬间消失无踪。数据可以被过滤,被封锁,也可以碎片化为加密和编码的数据包,只有特定接收者才能将其恢复。无论是一本书、一首歌、还是一次事件“直播”,一切被数字化之物都可以同时在多个地方出现。为了让数据计算能力比以往更快,科学家正在利用量子纠缠与超级定位原理来增进光子传输数据的能力。

诞生于国家体系之间的供应链正愈加无国界,然而天生无国界的互联网却似乎正在变成国家分立的标志。哪种力量会赢得这场网络较量?

被我们称作“技术”公司的那些企业,实际上都是技术基础设施企业。电信已经超越所有其他形式的互联互通。如今,通过铜质电话线、信号中继塔、海底网络电缆或者低轨卫星,手持移动设备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同任何其他通信设备相连接。2009年至2014年,电信企业在移动基础设施上的投入超过2万亿美元,而在2020年之前,这些企业还会另外追加4万亿美元,以用于在全球范围内扩展连通规模,提升连通速度。

连通性基础设施企业正在扩张成为数字帝国。谷歌以网络浏览器起家,如今已经成为全球数据公用设施。在低成本连通的普及竞赛之中,互联网服务提供商自己也变成了电信公司。谷歌推出飞艇无线网络,以便让偏远地区的人们能够使用谷歌服务;与此同时,Skype或WhatsApp等互联网电话除了不收费之外,已经与传统电话毫无二致;在互联网上没有所谓“漫游”。即便谷歌和Facebook在数据与注意力等方面存在激烈竞争,但两家公司都认为扩大互联互通才是最大的善举,因此合作发射了多颗卫星来服务“其他30亿人”在那些既没有医院也没有电的世界的最遥远角落,人们却可以使用太阳能充电或者运动充电的手机设备。不用想得太远,一个人人可以使用4G(最终是5G)手机宽带接入互联网的世界已经近在咫尺。

如同缠绕着皮球的纱线,今天至少有300条海底网络电缆纵横交错于地球之上,承载着全球99%的洲际数据传输。当遥远之地开始享受到连接的提升,这个地方本身的意义也开始改变。在非洲,随着谷歌、IBM、万事达等公司在初露锋芒的“大草原硅谷”(肯尼亚仿照硅谷设立的一座科技城)设立研究实验室,一根光纤电缆就把肯尼亚推入了世界的数字版图。2014年,乌干达和赞比亚这两个内陆国家第一次通过印度洋的光纤电缆实现了与外部的连接。在地理上,它们仍旧是内陆,然而在数字上,它们已经实现了连通。

互联网线缆铺设线路的电信地理图揭示了广阔地域间日益紧密的联系。北大西洋中的线缆数量最多,其次是太平洋。在太平洋,谷歌的一条长7500公里的新数据线缆——名字就叫作“更快”(Faster)——连通了加州和日本,然后从日本转向其他亚洲国家。预计这条光缆能够将2013年到2018年的亚太互联网数据流动提升两倍,达到每月47艾字节。同洲际航线一样,互联网线缆直连也会逐步在南美、非洲以及亚洲之间扩展,彰显出这些地区不断增强的相互联系。北极冰川的融化甚至使北极与伦敦及东京之间铺设一条新的极地网络线缆成为可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曾经写道:“线缆的网络空间扭曲力量改变了商业世界的几何学,也改变了我们生存的政治环境与思维环境。纽约、伦敦以及东京金融区相互之间的距离,比布朗克斯到曼哈顿的距离短得多。”

目前从事软件行业的人数已经超过3000万,其中一部分为专业开发人员,其他则从事信息通信技术业务。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员的分布几乎可以按照美洲——欧洲、中东以及非洲——亚太这三大地理区域均分为三。预计到2017年,印度的软件开发人员数量将赶上美国,达到约500万人。不过,软件是最具全球互联互通性的产业之一。IBM、高知特(Cognizant)等“美国”科技企业在印度的雇员比在美国还多,而超过1/3的“印度”软件是为美国公司生产或者出口到美国的。

许多人很自然地将互联网理解为一种无形基础设施,但是实际上,物理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的连接正带来越来越复杂的连锁反应。光是信息通信技术行业消耗了全球1/10的电力就足以说明网络文明对自然资源的损耗程度。数据中心如今成了利润丰厚的房地产。数字帝国的物理所在显然抬高了旧金山的生活成本。亚马逊对程序员、销售人员、仓库以及数据服务器的需求正在重绘西雅图的天际线。从加州到密苏里,成百上千的城镇曾成功将沃尔玛挡在城外,保住了本地的零售商业,但他们却无法阻止亚马逊直接送货上门。与此同时,比特币最初只是一种小众加密货币,如今“现实”世界中却有越来越多人以此为生;如果比特币能拿到银行牌照并获允放贷,那么它就能迅速获得大量底层客户,将传统银行踩在脚下。移动传输技术蚕食着高塔的数量,更多的数字支付和电子商务则意味着更少物理货币的使用:瑞士正在走向无现金化,加拿大停止铸造便士,美国也有这样的趋势,而这意味着未来镍或者其他金属的消耗量将会出现下降。所以说,互联网用电消耗了煤,却给我们省下了铜和钢铁。虽然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的边界已经变得模糊,互联网内的边界是否越来越明显?

建一座有墙的花园,还是在信息高速公路上颠簸行进?

互联网世界充满流动与冲突,却没有来自参与者以外的管制。互联网从诞生起就多为私人所掌控。今天,约30家企业控制着全世界90%的互联网流量,仅谷歌一家就依靠网页、存储以及企业应用程序等掌握了全世界20%的互联网内容。作为互联网的核心,互联网服务供应商不愿接受政府的深度干预,反而更钟情于自我管理与自我调整。此外,可公开访问的网站只是整个互联网的一小部分。匿名且层层加密的网络以及比特币交易等暗网、无索引网页、企业内网以及其他不能公开搜索的数据库等深网,才是互联网内容的最大组成部分。

虽然互联网没有核心权威,但不受管制的无政府美好岁月也在逐渐远去,以前互联网只有技术监督,如今却成为极具复杂性的地缘政治战场。万维网之父蒂姆·伯纳斯–李爵士(Sir Tim Berners-Lee)曾经对互联网的战略操控提出警告,他倡议各方签订一个网络的“大宪章”以保证互联网的中立性。但是如今为时已晚:互联网已经表现出数字主权与封建主义的征兆,而其敌人也并不和政治地理完全对应。随着美国商务部不再担任互联网的事实管理者,过去20年由互联网域名与编号分配机构(ICANN)主导的自下而上、多利益主义的互联网管理框架也逐步演变,成了一种政府单边干预与国际电信联盟(ITU)国际监督共存的新体系。但美国政府无须成为互联网的管理者亦能渗透到世界最遥远的角落,鲸吞无穷尽的数据:依靠美国国家安全局的“棱镜”(PRI**)计划,美国几乎可以掌握任何它想要知道的东西。

但事与愿违,对美国国家安全局监控计划的回应导致互联网走向了“巴尔干化”。各国纷纷宣称拥有数字主权,或声称要保护本国公民的隐私不受侵犯(德国),或借此进一步控制公民数据信息(俄罗斯)。中国正在北京与上海之间修建一条据称是无法破解的量子通信网络,同时还在计划建造全球性的量子通信卫星网。不管这些政府是打算监控、过滤还是保护数字流动,如今服务器、线缆、路由器以及数据中心的地缘(以及法律)位置都已经达到与输油管道的地理位置同等重要的地位。当然,这其中的区别是很关键的。互联网数据可以被无限复制,也可以在同一时间、在多个地点存在。此外,数据可以改道或者偷偷流入目的地,接收者也有能力突破封锁获得数据。如果说数据是一种新的石油,它绝对也是一种更“滑”的石油。

毫无疑问,互联网已经不再是一个真正的无国界平行宇宙。推特虽说是世界上最自由、无内容筛查的一对多传播媒介,但在不同的国家,它同样会对内容进行事前限制。谷歌地图的服务必须得到用户服务器所在地的官方批准。虽然软件或者数据服务都必须根据国家限制做出调整(2015年欧盟废除与美国的“安全港”协议后情形就是如此),但这只是局部摩擦,而不是信息堵塞。不能因为印度、巴基斯坦以及土耳其要求Facebook删除成千上万被认定为冒犯政府的网页,就认为整个世界已完全沦陷于数字审查之中——毕竟在一些网页被删除时,另外一些雷同网页会以几乎同样的速度又出现在Facebook上。为了阻止某些网站,政府经常会部署成本昂贵的系统,然而,个人依靠Tor(洋葱路由器)、虚拟专用网络(VPN)以及uProxy等价格低廉的工具就可以规避这些限制。马来西亚和中国的有些创业企业在应用程序上集成了虚拟专用网络,可以直接让更多用户访问被封锁内容。部分过滤并不是完全的封锁,毕竟阿拉伯的独裁者已经领教过,完全封锁一定会让公民走上街头抗议。

为物理服务器和路由器进行地点设置是互联网的地缘政治,而网络战争就是互联网内的地缘政治。网络战争是一种量子类型的冲突:武器是无形的,其力量可以被感知却无法精确测量,也没有固定的储备库或军火库。网络战争没有战争法可以依托,而威慑也不仅仅是相关力量的问题。它是一场关乎黑客攻击的永恒之战,其目标或在于毁灭军事硬件(例如超级工厂病毒对于伊朗核项目的破坏),或在于窃取企业数据(例如俄罗斯对西方银行的行径),或在于获取政府数据和先进的技术知识产权。

互联网与真实世界的关联越紧密,网络攻击就越具有致命性。例如,电磁脉冲可以操

控或者关闭关键的基础设施。因此,“物联网”也成了“威胁网”。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间谍机构不仅雇用国防官员,还要招募信息技术人员。数字五国(英国、韩国、爱沙尼亚、以色列以及新西兰)等网络联盟逐渐浮出水面,这些特征迥异的发达国家同意互相托管服务器并确保安全。依靠托管于友好国家的互联网服务器,巴勒斯坦人聚居区和库尔德人聚居区化身为虚拟国度,而这也说明,即便是无国籍社群也可以利用互联网来开展选举,处理国际外交与经济关系。但在网络空间,联盟也可能是一种幻象。实际上,云社区不仅与政府对抗,云社区相互之间也有斗争。匿名人士在2014年对“伊斯兰国”的宣战,2015年黑客组织从欧洲交易所Bitstamp偷走价值500万美元的比特币,都显示了这一特征。

供应链世界将地缘政治议程和商业议程融为一体,网络空间亦如是。美国国家安全局监视计划的暴露导致技术民主主义合法化崛起。特别是中国,微软和思科在政府和企业的采购名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国产操作系统之类的本土产品。中国也要求国内销售的软件必须留有可访问源代码的后门。中国采用了不少先进国外技术,同时在中国企业不断扩张应对全球竞争之时,利用长城防火墙为这些企业提供商业保护。国外有维萨,中国有银联;国外有GPS,中国有北斗卫星网络;还有诸如阿里巴巴和百度这样的新型数字巨头,都是(在竞争对手缺席的情况下)先稳固了广阔国内市场,然后投入国际竞争的中国产品与服务。

西方和中国企业之间的摩擦仍有增无减,但同时因为从中国走出去的资本与数据不断增长,技术间的相互依存也在不断加深。比如,中国的软件开发商对Githup等编码平台仍非常依赖。为了促进人民币计价贸易,中国于2015年推出了中国国际支付系统,不过,该系统要想成为拓展中国影响力的有力一员,就必须进一步加强与国际伙伴的交流与沟通,而不是相反。数字较量和金融与供应链的较量一样,本质上是掌控流动,而不是阻止流动。

印度、日本和韩国也实现了一定程度的数字独立性。他们具备必需的工程人员、国内企业、市场深度、支付系统、网络安全工具以及其他要素,可以维系国内技术部门的自我发展,提供全方位的互联网服务。在一个拒绝网络服务攻击及其他破坏的时代,网络的自给自足极为关键。但能提供高质量替代品的国家寥寥无几。像越南和马来西亚这样的新兴国家,与其浪费数十亿美元建设本地系统,倒不如充分利用低成本的基础设施即服务(Infrastructure as a Service)云端软件、数据存储以及企业应用程序。在这些国家,民众也需要面对数据“离岸”不再安全,数据“在岸”又脆弱不堪的双重打击。由于在线言论受到管制,数据安全也遭受侵犯,所以民众不只是在利用互联网进行动员,而且动员本身也是为了获得自由使用互联网的权利。就像有些中国人或俄罗斯人将现金转移到国外,公民在网上也将数据转移到谷歌、亚马逊或者其他不会受到政府干预的服务上去(如今亚马逊的网络服务收入已经与电子商务收入持平)。除了万维网和深网,未来还会有一个“安全网”。云端比地面安全,这一点或许最终将获得证明。

一个社会与互联网的联系越多样化,其民众就越能逃避政府审查。然而,互联网服务供应商和网络电缆越多,也意味着政府防患于未然的手段越多。超过60个国家仅有一到两个互联网服务供应商,一旦网络被切断,这些国家将面临极度风险。互联网经常被拿来和银行、电力行业等公用事业做类比,在后者中,细小与区域的失误常常导致大规模的崩溃,例如,20世纪20年代银行体系的崩溃与70年代的石油禁运都导致了全球经济危机。要想阻止类似的网络灾难出现,就需要让数据存储和获取分布得更为分散:更大的弹性来源于连接而非隔离。连接越多越好,即便连接无法被掌控,也胜过数量稀少的可控连接。

互联网设计之初就是一个网状结构,它的目的是连接节点,而不是成为国家的代表。虽然一些政府在其地理范围内可以设置各种路障、绕行道、坑洞以及其他障碍,却无法迫使企业按照指令改变数据流动。科技企业在需要帮助时(例如和中国或者俄罗斯谈判)会寻求政府的庇护,但同时又希望远离政府,尤其是远离国税局和联邦调查局。谷歌、Facebook和亚马逊与美国国务院和国防部有来往是事实,但这并没有使它们成为政府的代理人。实际上美国情报界倒是抱怨这些科技公司在出卖国家安全利益:一方面,它们为了符合欧洲对公民隐私保护的规定而选择单独与欧洲政府合作,与此同时又在向对手国家出售敏感技术。为了保护知识产权,谷歌和亚马逊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政府研究资助。2015年,谷歌拒绝参加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的机器人挑战赛。在大学,来自企业、以企业商业利益为优先的研发资助不断上升,而政府支持在下降。最终决定谁更具优势的是科技领先水平,而不是主权。

同样,联邦和警察等执法机构则以《网络情报共享和保护法案》为法律依据,从对信息展开更多的无授权窥探与收集。与此同时,国家安全局利用AT&T(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等互联网服务供应商来增进对电子邮件的监控。与之相对应,网络社会则在持续改善互联网架构以更好地防范监控,而互联网企业也积极行动,以避免国家安全局的监控项目过多侵犯用户和客户数据。2013年,爱德华·斯诺登使用的安全邮件提供商Lavabit宁可自行关闭也不把SSL密钥交给联邦调查局。美国政府要求访问微软部分国外客户数据,却一直未得到该公司同意。苹果的iOS 8和最新版本的安卓系统都引入了加密协议,不允许任何人访问用户数据——这不但阻止了美国政府,那些利用之前版本后门获取数据的黑客也被挡在门外。

说起互联网最早的起源,其实是为了在出现敌人攻击时有足够的备用通信。今天互联网能够抵御任何断网——无论是物理上海底电缆被拔除,还是数字上服务中断,都不会造成互联网断裂。政府创造了互联网,但如今互联网却独立于政府存在。是政府跟着互联网运转,而不是相反。因此,即便网络空间出现军事化,互联网仍旧是一个自愿联合、在线商务以及心理占用率竞争的世界。即便摩擦的升温会使得某些数据置于国家管辖之下,互联网的发展也不会停止,而且会变得更加多样与复杂。随着全球化的发展,整个系统的互动能力会愈加强大。

数字身份盛宴

科幻小说作家擅长从当前技术推断未知的科学突破。在他们所描绘的人机共进的巨幅画面中,我们的身份将不断扩展,现今我们是数字人,未来则将演化为存在于平行但又整体的网络宇宙中、能够代表我们独立行事的虚拟形象。最终,具有全感官体验的四维能力融合将使我们无须移动地理位置也能将意念瞬间转移至遥远的物理空间。之后,我们就来到了Matrix。

虽然“距离已死”的口号已经喊了数十年,但只有今日城市化与交通发展、通信与数字化以及资本市场与供应链这几大要素合在一起时,地理决定论才被有力否定。每一项基础设施投资以及每一项技术创新,都使得我们互联互通的前景更加确定。事实上,互联网不仅仅是一条简单的信号管道,它更像是一个复杂数据的储藏室。正如很多科学家所言,互联网正在越来越类似于一个“全球大脑”。虚拟现实的先驱杰伦·拉尼尔(Jaron Lanier)说,数字全球化“重塑”了世界,将我们集体化的组织协议变成了新型的网络效率。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这种转变是否正在发生,而在于是否人人都在参与这种转变。

最初,互联网是我们的目的地,如今,互联网就是我们所在之处。它同交换媒介(货币)、信仰体系(宗教)以及政治体制(政府)一样无处不在,成为一种通用的规范。互联网网民的数量超过了任何国家的公民数量,互联网的参与者数量超过了任何宗教的信仰者。

人类文明沿着自然的江河扩展,网络文明也同样沿着数字的河流传播。互联网的版图时刻处于变化之中,在新社群增加的同时,现有的社群也在不断被改变。全国性的数字集群不过是按照政府的传统方式实现互联,虚拟社区则可以汇聚分散在各处的个体,超越自然地理的限制。随着爱沙尼亚等国数字定居方案的出现,边界就再也无法成为享受“国家”服务的阻碍。

基于网络社区内部与相互关系密度的大地线地图向我们展示了数字网络与情绪的拓扑结构。身份认同是一种社会偏好的联合,它既通过宗教和种族等传统类别体现,也包括基于职业、经验以及主张等形成的新社群形态。微软研究院的地理社会人口学研究先驱丹纳·博伊德(Danah Boyd)通过跟踪发现,数字原生民天然将互联网视为权力获取的入口,他们通过这个入口发掘并拓展更为广泛的身份认同,并赋予它与天生身份认同同样的重要性。

2014年,在线社区BitNation开始推行一种基于区块链的身份系统,这种系统具有匿名、去中心以及安全特性,既是一张网络通行证,也是一个比特币的提款卡。不断扩张的云社区和云技术使其引发了米歇尔·博旺(Michel Bauwens)所谓的“P2P文明”。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创始人之一桑迪·彭特兰(Sandy Pentland)将这些身份建设的关系模式称为新的“社会物理学”。而随着天平在现实与虚拟之间不断摇摆,政府对媒体、叙事以及身份认同的垄断也正变得一去不返。

互联互通使得个人既有权选择归属于不同于原来的一方,也有权选择在同一时间属于多方。如今,在我们的文化或者民族身份之外,我们也把连接性用于对自我价值感知的某种度量。“你的网络就是你的身家”这句话既适用于个体,也适用于国家。

连接性财富的扩张

互联网催生了各种社会与经济资本形式,而这在20年前是难以想象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知识单位——即里卡多·豪斯曼(Ricardo Hausmann)所谓的一个“人——字节”——能够为全球产业链贡献价值。当数十亿无法获得应有尊重的人民成为这个连通全球社会的“人——字节”后,他们也开始赢得一丝人生的尊严

实际上,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如果没有正式的身份证明,是无法使用手机的。但是对于底层的数十亿人而言,连通是获得身份的前提。要使用手机通常首先要以合法形式购买一个手机号码,但是在全世界绝大多数地区的手机账户都是预付费号码,既不需要押金和银行账户,也不需要信用卡或者固定住址信息。数十个国家的手机账户数量已经超过了银行账户数量,在这些国家中,前者轻易就可以替代后者,变成通信与银行服务的双重入口。

在混合现状下,我们不应低估数字连接的内在价值。哈佛大学的罗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和麻省理工学院的谢里·图克尔(Sherry Turkle)等批评者认为,数字生活会侵蚀家庭的纽带,但是他们忽略了这些新型的且更加多样化关联的重要性,同时也未注意到数字通信其实降低了交易成本,并且为新型的参与、学习、消费或投资腾出了时间。例如,自2008年到2013年Skype的通话时间增长了500%,而这毫无疑问增进了许多家庭的紧密感,同时也使得个人省下钱去学习钢琴或者汉语等。我们应该记住,在诸如拉美等低信任度社会中,社交媒体是传播正确信息、规避精英谎言的必备工具。

互联互通是社会更充分发展的平台。信息技术产业是全球经济中增长最快最具活力的部门。伴随基础设施的兴建以及广泛的部署,新技术总是会催生出全新的产业。自工业革命以来,运河、铁路、电、公路、电信和互联网都遵循了这一规律。按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经济学家卡洛塔·佩雷斯(Carlota Perez)的说法,它们都引发了“所有行业在生产率以及质量上的巨大飞跃”。在经历了泡沫和衰退之后,社会就会学习如何运用新技术去降低在实施阶段产生的不平等,那就是在部署阶段,通过投资教育和增进包容来扩大技术工人的规模。光纤电缆让高频交易者抢先一步,但是服务于大众的谷歌光纤也已在部署之中。如今,各城市政府都在下水道系统内铺设光缆,将电话亭变成无线热点,在地铁里增添无线服务。

到2030年,几乎全世界的每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的手机,并能够通过智能手机、无线热点或者网状网络连接互联网。全世界部署的高速宽带越多,就会有越多的民众和消费者从更快的信息访问、更低成本的产品以及更多的就业机会中得益。与此同时,在现实连通实现缓慢之处,数字基础设施建设可以取而代之。“原子不及,比特顶替。”汤姆·斯坦迪奇(Tom Standage)说。虽然没有图书馆,但民众可以通过互联网访问一个无限大的信息帝国。技术哲学家曼纽尔·卡斯特利斯(Manuel Castells)和派卡·海曼(Pekka Himanen)认为,无论是从个人权利获取还是从经济生产率角度看,“信息发展”,即通过信息获取增进个人尊严的能力,已经成为一项基本的权利。

与全球流动的连通创造了就业,带来了财富。释放出印度优秀人才潜力的并非印度经济,而是数字供应链,依靠后者,印度才得以迅速崛起,从服务进口国变为出口国。此外,通过吸引更多的外资进入,计算机编程、后端研发以及医疗射线会诊等高利润服务出口国获得了双重收益:既吸引了更多投资,也增进了出口。科技企业的融资成本也在急速下降。如今,风险投资家、华尔街的银行、家族办公室、天使投资者以及像Kickstarter这样的众筹平台能够在一个更为包容的融资生态系统中并存,与传统公开市场笨拙的融资方式相比,如今的投资方资本更雄厚,行动更高效。

但新经济离不开旧经济。数字服务的发展需要依仗基础设施的现代化。只有把经改善的基础设施同电子商务相结合,我们才能构建一个实体和虚拟的混合市场,使商品、服务、支付以及投递等服务日益无缝衔接。例如,推特和亚马逊达成合作,在推特上加入标签的物品可以直接进入亚马逊的购物车,并且在一个小时内送达曼哈顿的任一角落。这样的模式可以推广至全球:阿里巴巴的电子商务、物流及借贷一体模式已经使它成为供应链巨头。如今阿里巴巴的伙伴企业已经遍布以色列与新加坡等国,公司在美国也有巨大发展空间。创新的支付宝把阿里变成了一家银行,其借贷服务则可实现资本在阿里会员间的流通——阿里会员信用违约率极低。如果基础的电子商务规则能得到规范,那么全世界成千上万以全球贸易为生的中小企业就能够更好地与成长市场连通,实现更好的销售业绩。在eBay,90%的商家开展过跨境交易。如今在全世界,海关摩擦仍是令人头疼的主要官僚病之一,腐败机构把持着边境,以莫须有的边境重税对合法商品贸易敲竹杠,只有电子商务的“绿色通道”能让合法商品顺畅流动。数字流动越是超越实体流动,互联互通就越能惠及人人。

全球数字劳动力

为了管理我们的日程,或者做互联网研究,我的妻子和我常可能在遇到台风时雇一个菲律宾人,遇到停电时雇一个印度人,遇到战争时找一个乌克兰人,遇到动乱时找一个突尼斯人——甚至有一次我们还雇过一个也叫萨达姆·侯赛因的马来西亚人。这些人都是通过Upwork来寻找短期的上门服务工作。如今虚拟求职门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Upwork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另外还有亚马逊的土耳其机器人(Mechanical Turk)和Freelancer.com,这些网站至少为100万人带来了额外收入。虽然与通用汽车等工业时代的同行前辈相比,硅谷科技公司的雇员数大为减少,然而这些公司各个全球服务平台却为关联的大众提供了各种便携式数字化工作:张贴广告、核实地址、登记拍摄、价格对比等,不一而足。一个数字中产阶级正在崛起,而这并不需要基于一个广泛的消费群体,甚至也不需要以市场经济为前提,它唯一需要的是在线的连接。

罗纳德·科斯等经济学家致力于确定企业的最佳规模,以求降低有效执行某些功能时的交易成本。但今天的网络结构能够充分利用其日益无障碍的连接优势,在公司规模无须同步增长的情况下实现业绩扩张。虽然传统的效率指标无法体现互联互通的全部优点,但实际上创新本身对互联互通具有极强的依赖性。如今的数字供应链从设计上就极为分散,而对于各个企业(既有固定于一处的企业,也有多地运营企业)而言,工作空间的共享或是使用在线工具让从未相遇的人众包,都是用以增进同事情谊的方式。数据显示,来自不同地区的程序员会在项目上通力合作,并在各种项目的进度中建立持久的伙伴关系。

然而,一个充满竞争的全球数字劳动力市场的崛起,对于一般的西方消费者兼劳动者而言是一把双刃剑。当身在公共广场或咖啡馆里的亚洲人同时推进三四个Upwork上的工作接单时,技能不足的美国人却面临着网络结构性失业的威胁——发达经济体中一半的就业岗位都是由可交易的服务型产业提供的。如果他们够幸运,他们所面临的只是一次角色转换:为了满足美国客户的需求,成千上万在印度呼叫中心工作的员工都必须上夜班,同样,为了服务亚洲客户,如今许多美国程序员和设计师也必须通宵工作。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常常要单打独斗:2014年,美国有5300万人被确定为自由职业者,占整个劳动人口的1/3强,且这个数字仍在上升。许多大公司要么缩减人员规模,要么将团队改为按需组建的非全职模式,后现代社会也因此变成一个数字临时工的集结。数字临时工无须客户直接雇用,而是通过Wonolo这样的中介网站,从可口可乐或者其他公司接一些临时派出的小活儿。在今日美国,通过从TaskRabbit或Fiverr(在这个网站接一个活能赚5美元)等网站接活儿来维持生计的“永久临时工”成了增长最快的一个工种。

当我们在谈国家价值链提升这件事时,我们需要明确所指的是这些国家的企业还是这些国家的民众。虽然美国科技企业的创新能力雄霸全球,但在美国50个州中的30个,排名第一的工作岗位却是货车司机。这样的岗位不可转移到别处,但可能迅速被自动化。依靠算法日益增强的分析能力,技术自动化正在替代包括白领工人在内的上百万劳动者。雇员需要改变或者改进工作技能,否则,即便经济能在较少劳动力的情况下变得更有效率,这些无技能的人群也会给社会带来麻烦。

一些积极的政府也在寻找对策,以对兼职劳动者增多这一新趋势加以利用。碎片时间(Slivers of Time)是由英国政府资助私人运营的项目,通过打造个性化的微型工作,该项目不仅给英国家庭带来了收入,也为财政每年多增加了超过5亿美元的税收。金融危机之后,德国在行业、工会以及政府的联手资助下推出了短工津贴(Kurzarbeit)方案,该方案在提供兼职以保持劳动者就业的同时,还利用工作外的剩余时间为劳动者提供工作技能的升级培训。

共享经济是否是拯救经济的另一条道路?通过将他人的汽车或者房屋等资产出租,共享经济平台所创造的经济活动预计将在2020年超过3000亿美元。优步(Uber)和Airbnb(旅行房屋租赁社区)将数十亿的个体相连接并为他们搭建了一个可以进行交易的市场,两家公司的估值也因此蹿升。实际上这并不能叫共享经济,而更应该被称为自律性点对点资本主义的全面繁荣。在这样一种资本主义中,人们通过微型工作获取微利,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连接成了一切稳定性的基础。

19世纪的社会学家涂尔干若能目睹今日从垂直依赖向水平相互依赖的转变,相信也会为之赞叹。涂尔干是早期工业革命的先知,也是网络革命的预言者。在观察到劳动者的专业化崛起之后,他断言:“社会在容量和动态密度上的增长,深刻改变了集体存在的基础条件。”他所谓的“动态密度”,指的是劳动分工不断扩张过程中所发生交易的数量、速度以及多样性。为了在网络资本主义中获得更大话语权,从任务分配和服务共享中崛起的劳动者正在形成自己的联盟。自由职业者联盟等跨行业群体不但会员数量实现了增长,而且在他们为更高最低工资和灵活医疗保险奔走呼吁的同时,他们的影响力也在逐渐提升。随着机器人和算法日益取代人力,我们也更加依靠互联互通来争取我们的经济福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