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相思枕画屏 分节 10

慕辞知道燕承近来身子不好,便也在这里住下好看顾着。寝殿内硕大的夜明珠驱散了满殿黑暗,燕承在午夜时分悠悠转醒,摸到慕辞的手掌。

“阿辞哥哥,怎么不点灯啊?我是不是又睡了好久。”燕承喃喃道。

慕辞一怔,紧紧盯着燕承那双漆黑如点墨般的眼睛,无声的哽咽着。

燕承一颗玲珑心思,他知晓自己身上的毒素扩散后,已是影响了他视物的能力,没哭也没闹,格外平静的接受了,只是变得愈加沉默起来,每天少有的一小段清醒的时间,总是求慕辞带他去院子里走走,慕辞怕他受了凉,不敢轻易允诺他,只好胡乱搪塞过去。

燕承问了慕辞几次后,见慕辞不应,他也便作罢了。整日躺在床榻上,大睁着没有焦距的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事还会自己念叨着些不成语句的话。

慕辞见他这般,整日忧心忡忡,便想和燕承说说话,可燕承总是反应的极慢,脸上带着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

这无解的剧毒化在燕承的每一寸肌理之中,无情的摧毁他身体中的脏器,慢慢剥夺着他的五感,只能默默等待着死亡带给他救赎。

春日里,淡淡的花香沿着窗缝在寝殿之中蔓延开,正是一片大好春光,慕辞甫一下了早朝,连朝袍也未脱下,便赶回了燕承的寝殿。

他接过侍从手中的药碗,坐到床边,仔细吹凉些送入燕承口中,燕承身子已是愈发消瘦,无力的倚在慕辞怀里,顺从的喝下那极苦涩的药汁。

直到一碗喝光,慕辞又小心的托着他的肩膀,把人安置在软枕之上。燕承轻喘着气,失去焦距的双眼微微阖着,弯曲变形的手指泛着不祥的苍白,疲惫的搭在身侧,整个人显得羸弱极了,没有一丝生气。

慕辞心疼的捋顺他失去光泽的鬓发,燕承的脸上一直笼着薄薄的一层细汗,慕辞知道这都是因为燕承体里剧毒肆虐,痛楚难以遏制。燕承个性坚忍,从不言说自己身上的加诸的痛楚,可慕辞通过无数的细节都会触碰这残忍的事实。

床榻上羸弱的人发出几声低弱的咳嗽,一股细细的血流从他唇边流出,没在枕边。慕辞不忍再看,放下药碗,转身出了屋子。

燕承如今五感均失,不知慕辞是否仍在他身边,怕自己发病的惨况伤了阿辞哥哥的心,强自忍着痛,死死咬牙捱着。

一股股腥甜的血顶上喉咙,带出阵难忍的剧痛,心肺间痛楚连成一线,犹如有人捏着把尖刀沿着他的血脉肆意揉割,一口黑血终是溢出燕承惨白的唇角,体内的剧毒好似终于寻到了出口,燕承不能自控的抽搐起来,摔到床榻之下,发出一声巨响。

慕辞并未走远,只是呆在偏殿内,听见那声音,便匆匆赶过来,只见燕承躺在地上,惨白的脸庞上沾染着鲜血,变形的手指死死顶在心口,不住的抽搐着。

“快去叫太医!快去!”慕辞大吼着,他把燕承抱在怀里,冰凉的泪水落在怀中人的额头上,“承儿,阿辞哥哥在这里。”

燕承听不见丝毫声音,兀自陷在痛苦的深渊中,不断的沉沦着,他在慕辞怀中**了一会,便慢慢停了下来,嘴巴微微张开,不知想说些什么,慕辞忍着泪水,低下头来听,燕承一直重复着个音节,不停的叫着“哥哥。”慕辞露出苦涩的笑意,手抚上燕承的脸容。

老太医匆匆赶了过来,把脉之后无奈的摇头说道,“皇上,已是救不回了。”慕辞怀中的人渐渐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手无力的垂落下来。

燕东河带着数个暗卫入了大辽境内,却苦于无法进到戒备森严的皇宫里,只好先在距离皇宫不远处暂且住下,静待时机。

他派遣暗卫趁夜在皇宫四周游**,花了多日终是摸清了宫内的布防巡逻规律,趁着夜色正浓时潜了进去。

一路避过层层守卫,穿过重重宫殿,终是寻到燕承居住的寝殿,殿里安静极了,竟没有半个侍从在守着。燕东河疑心有诈,谨慎的环顾四周后,一狠心踏入了寝殿。

男人痛苦的呜咽声传到他的耳中,慕辞趴在个棺木前,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燕东河大步走了过去,问道,“承儿呢?”

慕辞回首一见竟是燕东河,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抽出挂在墙上的佩剑,就往燕东河身上刺去,燕东河灵敏的躲开,想凑上棺木前看个究竟,慕辞步步紧逼,利刃交错逼来,把他逼得离棺木更远了些。

“你休想碰承儿!”慕辞大声喊道。“你说什么?!”燕东河不敢置信的摇着头,愣在那里。慕辞猛地一剑刺过来,穿透了燕东河的重重衣袍,凛冽的剑尖透体而出,从伤口不断渗着淋漓的鲜血,燕东河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把剑从体内抽出,丢到一旁,跑到棺木前,只见燕承紧闭着眼躺在棺木之中。

燕东河不敢置信的伸出手去触碰,棺中的尸体已是开始僵硬,再无半分活人的气息,他发出一声长啸,满头的青丝顷刻化作白发。

二十四章

燕东河全然不顾身上极深的剑伤,把燕承从那棺木中抱了出来,怀中的身体好似没有重量般,已是极其消瘦,燕东河把燕承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那弯曲变形的十指便在他眼前掠过,初次见到那十指的惨状,指节处泛着乌黑,已是毁的不成样子。

阵阵剧痛从他心头传来,那一刹那他几乎抱不住怀中的人,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燕东河死死咬着牙关,托住燕承滑落的身体,对站在一旁的慕辞说道,“多谢你救了他。”又看向窝在他怀抱中的人,温柔的唤着,“承儿,哥哥带你回家。”

看着满眼的死寂之色的燕东河,慕辞没有阻止他,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便是燕承至死思念着的人,而自己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即使自己可以在他落魄之时带给他温暖,在他流浪之际给予他庇护,可终究燕承不会在这里停下,直到他生命的结束,他想回去的地方终究是他的哥哥身旁。

燕东河走了寝殿,使上绝妙的轻功,翻出极高的宫墙,甫一落回地面,燕东河便拥着燕承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阵阵冷冽的触感在他身下蔓延着,他把燕承搂的愈发紧了些,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燕承的身上,说着“承儿,别着凉了,哥哥给你披件衣裳。”

燕承的身体随着燕东河的动作,嘴巴张开了一个小缝。燕东河惊愕的看着,轻轻的唤到,“承儿,你是骗哥哥的吧,快醒过来。”

一股股黑色的血从燕承的嘴中流了出来,燕东河慌忙抬手去擦,血依旧向外淌着。他不敢置信的轻轻压了一下燕承的腹部,只见嘴里的血留的更急了些。燕东河浑身颤抖,他从未想到燕承竟然病的如此严重,死的时候满腹淤血淤塞不出,到底这样的顽疾该有多痛。燕东河像个孩子般大哭了起来,执着的抬手抹着那脸颊上沾染的血污。

萧瑟的夜色中,大辽辽阔的夜空中闪烁着无数璀璨的星辰,凌冽的冷风卷起一小堆未化的积雪,夹杂着小雪粒的寒风包围着呆坐在地上的两人,燕东河看着静静窝在他怀抱里的燕承,眼中已无半分情绪,好似一尊无悲无喜的石佛,他把所有的爱恨燃烧在今朝,付诸于此刻。余生没有你,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燕东河带着尸体回了皇城,安置在可保尸身不腐的冰棺里,锁进了密室之中。

对外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燕承的死讯,因为他总觉得弟弟仍在他的身边,从未离开。那日被慕辞刺的一剑,伤及肺腑,伤势极重,回宫之后,燕东河终日高烧不退,只得缠绵病榻。

数月后,他才彻底痊愈,燕东河一直认为是上天有灵,把他丢失多年的记忆还给了他。那些都是和小小的燕承的回忆,这本应他铭记一生的记忆,却被他弄丢了。

如今,他捡回了丢失记忆,却失去了该珍惜一生的人。

在漫长的属于他的孤独岁月里,他无比庆幸自己曾为燕承画过一张画像,这样即使岁月使他苍老,磨灭了他的回忆,只要展开画轴,他仍能看见燕承年轻的模样,画上的燕承容颜如玉,墨发披散,仍是那幅讨人喜欢的样子。

在无数个无法入眠的深夜,燕东河便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看着那幅画像,回忆着两人曾拥有的每一个瞬间。

他想起燕承去查抄祁王府的夜里,轻手轻脚的来到他床边,和衣躺了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圈住自己的腰身,在他脸上印下的那轻轻的一吻。

又忆起燕承半边身子笼在柔柔的晨光中,脸上的泪痣鲜艳欲滴,神情专注的为他画了一张小相。那幅画被他亲手毁去,无论如何努力修补,都无法变回原本的样子,那道丑陋的裂痕横在画卷中央,犹如命运的手掌,无情的撕扯着,把两人阻隔于生和死之间。

多年来,燕东河总是重复着一个相同的梦境,柔柔的烛光连成一片蔓延在湖水之上,燕承素白的手指捏着盏河灯缓缓送入水中,双手合十许下了愿望。

燕东河记着那日他牵着燕承的手,走过长长的老街,在青石的墙壁旁,两人那缱绻缠绵的一吻。每每梦到这些,再醒来时他脸上总有湿漉漉的泪痕,他想知道燕承当时究竟许了一个什么愿望,他无数次希望燕承能够入梦而来,告诉他那个愿望到底是什么。

可他不会知道他曾无数次的触及燕承的愿望,就在燕承留下的那幅画上,“望君归时,两相惜。长伴长随,长相忆”,便是燕承此生最大的心愿。

燕东河在位三十余年,他治下的江山海晏河清,盛世无双,燕东河记得那是燕承临行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愿皇兄年岁安稳,江山海晏河清,成就盛世明君,想我这样的罪人,再不值皇兄挂念。“

燕东河想,你的前一个愿望我来帮你实现,可我始终无法停止思念你。若有来生,惟愿与你长相厮守,再无分别。

待到燕东河弥留之际,他抱着燕承留下的画作,翻身进了那棺木之中,圈起那僵硬冰冷的腰身,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离别未减情丝,只增愁绪。君不语,相思意,何怪岁月断柔肠。

鸿雁难托悔意,愿借尺素。行万里,泪千行,一梦浮生枕画屏。

Be结局完

柔柔的月光洒在满园的凤凰花树之上,男人倚靠在花树旁,微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方极是小巧的玉印,那玉印晶莹剔透,毫无瑕疵,端的是上佳之物。男人的眸色一暗,捏住那方印,小心的放回里衣之中,妥善的收好。

忽而他蹲下高大的身子,伸手触碰树上多年前刻下的字迹。历经数年风雪侵袭,字迹已有些许模糊,男人描摹着字的走向,极英俊的脸上笼上层郁郁的神色,恍惚间那俊秀非凡的人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转眼间燕承已离世三年有余,燕东河一人坐拥万里江山,皇权尽归于他手,再无人胆敢忤逆于他,可却再不曾拥有半分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