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煦比从前沧桑了许多,整个人肿了一圈,看得出因为要面圣,须发是新整理的,却也难掩颓靡。

如今算来,他和文亦斌被禁文府,已经近一个月了。

白昼拿起他刚送进宫的血书,道:“小煦这是何意?”

血书的笔迹是文亦斌的,只是台头被撕掉了,看不出是写给谁的,大意是与对方道不同不相为谋,曾经惺惺相惜不过是自己年少轻狂不懂事,如今年龄渐长,发现自己与对方志向不同,从此断道。

文煦道:“回陛下,这是家父与远宁先王的绝义信。”

“既然是绝义,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是不久前,一位王爷旧部,为了自证身份,拿给家父的。”

“旧部?”

“他自称姓彭,微臣一直喊他彭先生。”

是彭奇,确实能折腾,在涂阿伽面前是将军,为了找大尧的麻烦;在江湖上是帮会堂主,为了敛财和散布禁药;在马承扬面前是瑞王旧部,为了刺杀皇上;在文家面前又变成了白袁的旧部……

一条臭鱼。

白昼冷笑一声,把血书放在书案上,道:“老王爷已经身故了,小煦拿出这些往事来,是何意?”

文煦跪下道:“老王爷是否真的身故,微臣不知,但这些年,家父虽然不与老王爷联系,却与彭先生一直有利益往来,微臣起初不知细节,但近些日子很多事情都蹊跷,为何微臣没做过的事情,却有如山铁证……直到近日详查,才初见端倪……”

白昼听着,波澜不惊,心里却暗道,他一直以为,文亦斌会壮士断腕,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儿子身上,毕竟,事情的起因是白昼看过小说,得知文煦居心叵测,联合陈星宁和夏司星来了一出“钓鱼执法”,才有了乐兮堂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脏佞地界儿。

近来细查,更是发现文煦一直以文亦斌的名义和多位朝臣来往,但若说实际证据,完全没有。

所以,白昼觉得,要么是文亦斌做事滴水不漏,难以收场之际,把儿子一卖,独善其身;要么就是文亦斌真的干净,文煦真的狠,拉亲爹下水,反咬一口。

如今看来,倒像是后一种猜测了。

果然……

“陛下,彭先生能与家父相识,还是姑母牵的线……但如今姑母身故,身为晚辈,微臣不好多言。只能说起初因为微臣信任家父和姑母,才信任彭先生,后来越发觉得彭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自从尚宇炎死于火灾,微臣便怀疑他二人之间也有联系……此事若是真如郡主所言,那么家父染指的已经不是金银钱财的交易了,而是关乎大尧天下,社稷黎民……”说着,他叩头道,“微臣有罪,家父有罪,文家有罪,文煦心痛,却不能……再袖手……”

文煦还是那样,满嘴仁义道德,就像宣扬乐兮堂的初衷一样。

原来先皇后也认识彭奇,这倒是能解释,皇后的遗物里为何一封家信都没有,想来是有人做事缜密,把证据悉数毁去了。

白昼不愿再听,也懒得跟他绕弯子,打断他道:“尚未定案,小煦这般做法,希望朕做什么,不如直说?”

文煦道:“微臣官阶低微,希望陛下看在微臣坦白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微臣父子,微臣愿将家产尽数充公。”

皇上的眸子笑眯眯的弯了起来,他目光很柔和的看着文煦,文煦却被他看得发毛。

片刻,皇上的嘴角也勾起来了,道:“你是希望朕从轻发落你们父子,还是你?”

文煦一个头磕在地上,没再说话。

一盏茶之后,陈星宁把文煦带走了,空口无凭,即便是最后闹到他父子二人反目的地步,陈情文书,须得先依照流程画押了才行。

白昼捏了捏眉心,缩回椅子里,看着窗外发呆。

“陛下,”布戈试探着问,“您刚才问奴才的问题……是料到文家父子,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吗?”

布戈从不插嘴政事,白昼抬眼看他,见他满脸认真的表情,又笑着垂下眼睛,掩去了目光中极淡的悲意:“只是一种选择而已,天下间,莫说皇权抉择,即便是财权利益,闹得父子反目算计的,也大有人在。”

支撑着精神大半日,白昼乏了,泡了药浴,乏累变成懒怠,没回朝露殿,直接在沐香阁小憩歇下了。

但他睡得不踏实,一直在做梦,曾经现实里那些算计他的、被他算计的、书里扶南、占环还有尧国朝中臣子的脸,一张一张浮现在眼前,好像都有话要对他说,又都听不清说什么。

最后这些脸堆叠合一,川剧变脸一样变幻莫测。

一睁眼,天色暗沉,外面正下着雨,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白昼起身,只觉得头疼,心道睡一觉倒睡出毛病了。

自从小可儿出事,白昼身边好长一段时间是布戈一个人照应着,在皇上身边当差,废的心思和在意的事情也都繁杂,日子久了布戈撑不住,仪制上也不像话。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千挑万选出来一个小孩儿,叫阮萌,确实软萌,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的,人难得的机灵,极有眼色。

阮萌见皇上起身,忙凑到近前,端上一杯温茶,道:“陛下润润嗓子吧。”

白昼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茶的味道和平日里不一样,问道:“这是什么茶?”

阮萌答道:“是远宁王爷刚送来的新茶,他见陛下睡着,本来在一边等您醒来,刚不久前,说是来了加急文书,去看看便回。”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过了申时。”

白昼起身,头疼得更厉害了,忍不住蹙了眉。

“奴才去请王爷过来瞧瞧吧,陛下先躺一会儿?”

白昼刚想说不必,便听门外王爷说话:“阿景怎么了?”

而后,他转入屋内。

屋外雨正下得大,王爷在门前掸落身上的水汽,把外衣脱下,才几步到白昼近前,扶他坐下。

白昼叹息道:“一觉醒来突然头疼,许是雨天气闷,沐香阁潮气又重。”

远宁王没说话,给白昼把脉。

白昼却不识闲,问道:“有加急文书?”

直接被王爷白了一眼:“还废这些心思,更头疼,”说着,他示意白昼躺下,从怀里摸出随身的银针,几乎是命令似的口吻道,“闭眼。”

几针下去,白昼头疼渐缓,昏昏沉沉困意又袭来。他赶快睁开眼,道:“怎么又把我扎困了,睡了一下午,不想再睡了。”

“你心肺本来就不好,还总这么费脑子,脑供血不足,加上今儿确实低压,缺了氧,才头疼,”说着,在白昼气海穴下了最后一针,“犯困可不是因为我扎的,你冤枉我了。”

白昼微撑起身子,见自己又变成了个满身银针,能把人晃得眼晕的“刺猬”,认命的躺下,道:“我这一身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彻底?”

远宁王嗔笑道:“知足吧你,”接着冷下脸来,义正严词道,“你想快点好,就在能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

说完,在白昼眉骨上轻缓的按摩起来。

王爷说得对,白昼从前到现在,都学不会这项技能——在该放松的时候,真正的放松下来。

公务已经习以为常的和他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了,这非常不健康。

他知道,却一直改不掉。

若说从前是为了白家的一口气和父辈的心血,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头疼迅速的缓解了,白昼闭着眼睛,拉起王爷的手握在手心里,道:“我不想让你把心思废在不喜欢的事情上。”

突然表露心意,远宁王没想到,顿了片刻,突然贴近白昼耳边低语道:“但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

白昼一下子就睁眼了,诈尸一样从**弹起来。

不光差点直接给王爷来一记头槌,更顾不得浑身的银针,被他抖楞得像活了一样。

他定定的看着王爷。

眼睛里的神采掩盖不住,远宁王一句话给白昼带来的喜悦,好像一夜春风让桃花烂漫枝头,汹涌又温柔。

白昼一直觉得,情之一事水到渠成,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看对方怎么做就是了。

但今日,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句“我喜欢你”,能让他心脏狂跳。

欢喜来得顺理成章,又畅快淋漓。

旖旎的气氛,白昼不忍毁去,半句急报的事情都没再提。

但他看得出,急奏的内容,并非小事,隧而柔声道:“今夜不再提那些烦心事,但你我同舟,明儿一早,你要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后来他回想起这一次,便会自嘲,自己绝对有当昏君的潜质,被“美人”三两句蜜语甜言,就勾得魂儿都没了。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依旧淅淅沥沥的。

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枯叶。

并非伺候皇上的人懒怠,只因叶子即便扫去,不到两刻功夫,便又会飘落许多。

春日旖旎亦蓬勃、夏日清新亦炽烈、秋日收获亦萧瑟、冬日宁静亦积蓄,每个季节都有自然的美。

白昼觉得,落叶便是自然,也就吩咐下去,让他们不用总跟几片叶子过不去了。

他起身吃过东西,坐在床边看着屋外的斜风冷雨,喝了一杯茶。

天气冷,茶杯里温热的水汽腾起来,氤氲着、杳渺着,让人看着惬意。

布戈总能见到皇上坐在窗边想事,可这次又觉得他不太一样,神色里也说不出是悲是喜。

早上皇上和王爷不让人进来伺候,低声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布戈猜想该是与昨日的急奏相关。

眼看时间将近晌午,白昼叫了太尉、左都御史、六部侍郎前来御书房议事。

佯装不知昨日急奏内容,旁敲侧击的问昨儿有什么要紧的奏报没有。

见众臣都不说,小脾气上来了,索性直言相询。

诸位大臣有点儿傻眼,怎么远宁王没告诉你吗?

毕竟大臣们并非每个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掩饰高手。

便有人表情开始不自在。

而后互相抻脖子挤眼的使眼色。

白昼冷笑道:“几位要是昨夜睡觉冲了风,朕便让太医院的杏林圣手们来给诸位爱卿治治嘴歪眼斜的毛病。”

一众人面色又平静下来。

终于兵部尚书岑怜正色行礼道:“陛下恕老臣无礼,昨日午后,急奏便到了远宁王手上,但王爷为何迟迟不向陛下奏报,反要陛下来问臣等?”他说话时一直弓着身子,谦卑得紧,声音却出奇的冷,“难道,王爷借紫薇令之便,把持朝政,独揽朝纲的传言是真的吗?”

出乎意料的,皇上没发火,反而咳嗽了几声,笑着没说话。

是带着些许无奈的苦笑。

“朕……身体不争气,也怪不得他。”

这是默认了岑怜的判断,坐实王爷欲把持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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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救命~~我卡住了~~怎么好几个钟点儿了,还是待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