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尧国而言,彭奇自裁,其实在无形中帮了尧国一把。

畏罪自戕是最好的解释。

可白昼总觉得逻辑不通,目前的局面对于彭奇而言并非必死之局,若是有心辩白,事情无需闹到舍命的地步,即便涂阿伽说,他是惧怕叛族的刑罚——旱魃游江。

疑惑与惋惜尚存,只是事到如今,多想无益。白昼借势在扶南好一番“得理不饶人”,为死伤沙场的将士们争论之后,涂阿伽为赔罪,答应向尧国岁供十载。

白昼终于消停了,嘴上还不忘了说,尧国要正的是名、争的是理,如今天理归正,待到扶南宗王今年芳诞时,赠贺金千两,给王上添点儿脂粉钱。

千两黄金,对于尧国而言,确实不值一提。

远宁王在一边看自家皇上侃侃而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用得真利落。

恭送尧国国君和王爷出城时,涂阿伽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开口问道:“若是王爷能与我和亲,咱们两国永修邦交,我在位期间,愿一直敬重大尧,你为何不愿意?”

怎么又提起这茬儿了……

有一瞬间,王爷还真怕自家皇上为了邻国修好,把自己卖了,慌忙间瞄了他一眼,好在他像是并无此意。

远宁王被问得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信口胡说,道:“本王诚心侍奉陛下,曾发下宏源,陛下身体一日不痊愈,本王便不娶亲。”

白昼侧目,书里明确写了远宁王此时马上要到而立之年,心道,你还是娶吧,免得闹出什么毛病……

可一看见他那张和简医生极像的脸,又觉得心里有点溜儿酸。

涂阿伽不知二人心里的猫腻,道:“可是,你们的陛下,说他很快就要死了。”

王爷正色看骑在马上的君主,道:“陛下的身体,微臣料理得,陛下休要说丧气话。”

坚定又恳切。

白昼一瞬间恍惚了,类似的话简岚鸢也对他说过——好好活着,我能照顾你,别说丧气话。想到这,他勾起嘴角笑了。

笑容让年轻君主脸上的疲累气消退些,若抛开身份,远宁王见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家国、天下扛在他孱弱的身躯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吧,所以才会懒怠荒唐?

但经此一事,能确定,他是心怀百姓的,而且精明得很。

涂阿伽在一旁看这二人,有点看不懂——他俩各怀心事,但心事好像又彼此有些联系。她性子直接,没什么中原的小儿女扭捏之姿,王爷流水无情,索性暂时作罢。

于是对白昼道:“珍惜你在梦里看见的,那是你的执念。”

吸引银月蛇的药饵,能让人看透自己的渴求,但若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就算不得渴求了,所以才会梦魇。

白昼皱眉撇嘴,不知该说什么,双脚一夹马肚子,与远宁王两骑向己方大军奔去。

尧国三军归整,号角声响,欢呼连连,前锋踏天营出百人马队恭迎君主和王爷。

白昼的坐骑脚步停在三军阵前时,将士们整齐划一,跪拜在地。

“恭迎陛下凯旋!”

这句话由十五万将士高呼出声,响彻天际。丈余的距离听来,心神为之一振。

这一刻,白昼是高兴的。

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自我价值的认可——是他解了扶南之乱的危机。

虽然暂时没死成,却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觉得活着没有那么难捱,即便简医生暂时不在他身边,即便他依旧那么想他。

想到简医生,他又忍不住看向王爷,远宁王骑在马上,向皇上恭敬一礼,微微笑了。

望梅止渴,聊以□□。

凯旋的大军,一路向北,越走越冷。

白昼身体畏寒,朝内暂时没有要务,于是大军每日晌午开拔,待到午后一个多时辰,准又已经安营扎寨,行至尧国都城朝月城郊时,早已入冬了。

初时白昼还在想,远宁王会不会想在回去的途中下手,但都到皇城根儿了,他不仅头发丝儿没少一根,脸色还在王爷的精心看顾下好了不少。

一日五顿饭,少食多餐,温补得宜,确实受用。

大军眼看要入城了,这是白昼宿才军营里的最后一夜。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阳光透过乌云的破口洒下来,雪花纷飞,冰晶反射着太阳光辉,像是星星被天上的神仙揉碎了,挥洒人间。

斜阳飘雪的景象,世间鲜有,白昼不由得看痴了。

他拿起帐门口的伞,撑开就走出帐外——离开时还是金叶映辉,回来已经飘雪,营帐一侧的山坡上长满了火棘,红红圆圆的小果子,被白雪簇拥,在阳光下鲜亮得耀眼,虽是冬季,却不萧败。

白昼忍不住试探的伸出食指,探出伞外,雪花落在他指腹上,只待了片刻,便融化成一滴雪水。

“阿景,怎么跑出来吹风?”

不看也知道是王爷来了。

他接过白昼手中的伞,帮他撑着,问道:“冷不冷?”

白昼摇摇头,看着雪景发呆。

刚才还细碎的雪花,越下越大,这会儿已经变得鹅毛一般,阳光也隐去了,天色越发阴沉,天地融在一片灰白中。

白昼侧过头看远宁王,他也正看着雪花发呆,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突然,皇上伸手握在王爷撑伞的手上,微一用力。

伞被掀开了。

雪花大片的落在二人肩上,头上……

远宁王满目诧异,看向白昼。

皇上拉着王爷的手并没松开,反而握得紧了,他微抬头看雪花渐渐铺白王爷的青丝,喃喃道:“这样……算不算共白头了?”

简岚鸢被皇上拉着,心里抽的痛了。

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白昼坐在窗前怔怔出神,他突然开口道:“简医生,我想出去看看,和你一起。”

但他不能,他的皮肤遇到冷刺激,触发休克的概率不确定,只能说,越冷越危险,简岚鸢当然不会让他冒险。

于是安慰道:“等你身体好了,有的是机会。”

白昼却摇头笑了,道:“那天太远了,也不知……”

还等不等得到,几个字说出来太丧气,终于是没说出口的,顿了顿,他继续道,“现在咱俩要是一起站在雪里,好歹算共白头了。”说完,还不忘向他挤眼睛坏笑。

还是那句话,似曾相识的神色,但说话的人,终究不是他了……

白昼见把远宁王问愣了,暗笑自己又在犯傻,松开王爷的手。

没想到,下一刻,远宁王一步从他身侧转到面前,扔下手里的伞,掸掉落在皇上风帽上的雪,才把帽子撑起来,戴在陛下头上,柔声道:“陛下珍稀身体,地久天长,日子还久呢,”

这一番操作,几乎把白昼圈在怀里了,王爷只顾着掸雪不自知,但白昼的心跳加快了。

“陛下,王爷……”布戈总是来的时机极妙。对这二人暧昧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低眉顺眼的行完礼,便把身子一让。

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是个女官。那女官上前行礼,道:“晴露拜见陛下,万岁安康。”

白昼认得,晴露是皇后的贴身侍女,至于皇后……

书里的昏君是立了后的,但皇后怀孕六个月时,失足小产,此后昏君称一看见皇后,她就哭哭啼啼,见了心烦,就越发淡了。

当时,白昼在心里暗骂这昏君不是个东西。

“皇后娘娘思念陛下,知道陛下的御驾已经到了城郊,迫不及待想要相见,即刻便要到了。”

杀了白昼一个措手不及,他和皇后名义上是夫妻,但他又不是昏君白景,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佯装夫妻……

脑阔疼。

他脑子里想这些,脸色便有些沉,晴露见了,以为是皇上心里责怪皇后擅自前来,又小声道:“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马上就要到百日……”

……

脑阔更疼了,莫名变成接盘侠。

还没来得及吩咐快去好生迎进来,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环佩清脆。回身见为首的女子温婉淑静,披着一袭淡青色的斗篷,站在雪中军营里,满面含笑的看着白昼,见白昼看见她了,飘然见礼。

白昼心里叹气,面儿上还是忙道:“以后就免礼吧。”

看不得带着身子的妇人向自己跪来跪去的。

皇后起身,她前一刻还如雪中莲,后一刻也不顾中军帐前,更不在乎远宁王还在,快跑几步,一扑入怀。

风兜掉了帽子,一头乌发上顷刻落了雪。

皇后扎着堕马髻(※),眼下啼妆用胭脂刻意在眼尾晕上淡淡的红色。

美人娇柔,惹人怜。

可这美人,不知眼前的陛下已非从前那个了。

美人在白昼怀里呢喃道:“陛下一去两个多月,想臣妾了没有?”

当然是不想了。白昼腹诽。

但他不能这么说。

将她稍微从怀里扶起来些,道:“你有身子了,跑来做什么?”

结果,张口说话吸气的当口,也不知皇后身上熏得是什么香,吸进鼻腔初时觉得好闻,待到那香味蕴得深了,就变成一股刺激的味道,白昼被呛的咳嗽起来。

皇后急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越是起急越答不出来。

皇后就在他身侧,那股香味往头上撞,他摇着手趔趄退开。

退远些香气淡了,又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白昼才道:“不碍事,只是……”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远宁王走到近前,拉过白昼手腕,直接按在脉上。渐渐,脸上现出一丝疑惑,隧而又平淡了,道:“陛下倒是没有大碍的……”

不等王爷的话说完,皇后就急了,道:“陛下从前只是偶尔轻咳,今儿咳得话都说不整,还没有大碍!临行前,家兄托付王爷好生看顾陛下身体,王爷是怎么应的?不仅如此,你还让陛下阵中受伤被掳,远宁王,你该当何罪!”

她又转向白昼,满面委屈。

“陛下曾说他只是玩物的,怎的刚才和他那般……那般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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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堕马髻 东汉权臣梁冀妻子孙寿爱梳的发髻,头发盘成结,放在脑袋一侧,如一人将坠马鞍,看着慵懒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