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哭喊,硕秋宫乱了。

白昼直向声音的方向急奔过去,同时向人吩咐道:“快去宣太医、把远宁王也叫来!”

他的潜意识里,王爷的医术,要比宫里的太医们高超不知多少,人命当前,世俗礼教在他这个现代人眼里,算个屁。

刚才,他在前殿听宫女一番陈述,虽然早有预料,但眼见皇后居住的地方,依旧让他心惊。

这是一间极小的偏殿,殿内只有一张饭桌、一张床,没有柜子,更没有妆台。屋子的窗户被里外三层的用深色的布帛封住,若不是此时敞了门,有些许光亮映进屋里,这屋子该是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人形。

月余的光景,皇后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度日吗?

无暇多想,他抢到皇后身前,见她倒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柄剪刀,鲜血染红了剪子锋利的尖端,胸前一个血窟窿,正是心脏的位置。

晴露已经吓傻了,呆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皇后,任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布都扯下来!”

皇上一声令下,屋子亮堂多了。

光亮照出昔日的美人容颜残损。多日妆容懈怠,让她看上去不修边幅,脸上还有出疹子之后落下的印子,本来光洁如蛋白的皮肤上,多了瘢痕。

她的眸子已经黯淡了,目光涣散。

上次见到时还是那般鲜活的生命。

白昼情急,扯过床脚一方帕子,重重的压在她胸前的伤口上渐缓血流的速度,可血,瞬间就浸透了帕子,荫过皇上的指缝,往外渗。

“皇后!”白昼大声喊她,“医生马上就来了!你什么事情想不开,要去寻死!”

皇后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涌出眼眶,奔向她鬓边乌黑的发丝。她此刻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让白昼读不懂。

有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但若说简单,也是简单的——是一个女人和自己丈夫道别的神色。

远宁王赶来的时候,皇后已经断气了。王爷进门只见皇上依旧用力按压在皇后胸前的伤口上,跟她说话,让她坚持着别睡。

皇后也确实没有睡,她的眼眸至死都没合上,死不瞑目。

布戈一脸焦急的向王爷使眼色,远宁王在皇上身侧蹲下,握住他沾满鲜血的手,轻声道:“阿景,皇后已经薨殁了。”

出乎王爷的预料,皇上回了神,他很冷静,并没有过分的悲恸,看着手上的鲜血有片刻的出神,而后转向晴露,道:“怎么回事?”

皇上相貌好看,但他太瘦了,是以平时随适浅笑时,看着总是带出几分媚色,但一旦严肃起来,又满脸的阴恻,像是下一刻就会杀人。

此刻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晴露,晴露自然是顶不住这种气场的。抹了两把眼泪,端跪下磕头,颤声道:“娘娘近日怪病缠身,一直容易激动,刚才皇上突然来探望,娘娘就急躁起来,说‘他定是来问罪的’然后,然后就……突然动手……奴婢没拦住娘娘……”

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了。

白昼瞥眼看皇后手里的剪子,问道:“屋里乌漆嘛黑的,这么大的剪子……是用来防身的吗?”

这么一问,在场的众人都看向晴露,皇后这屋一张桌子、一张床,平日里被遮得黑咕隆咚,大白天也只能看见个恍惚的影子,什么都看不真切,要剪子来做什么呢?若说是剪指甲之类的精细工作,可用不着能一刺穿心、七寸余的大剪子。

晴露叩头道:“回皇上,剪子是娘娘才要来的,说是剪东西,奴婢也不知她要剪什么,刚拿过来,陛下就来了……”

倒是皇上来得不凑巧了。

白昼冷哼一声,用满是鲜血的手拿起还在皇后手上的剪子,递到晴露面前,道:“刚才皇后是怎么自戕的?”

晴露抬眼,满脸疑惑的看着皇上。

“你演示给朕看看。”说着,他又把剪子往晴露身前递了递。

晴露依旧没接,叩头道:“陛下……陛下饶过奴婢吧,刚才屋里太黑了,奴婢给娘娘拿完剪子,陛下就来了,奴婢劝娘娘把门帘挑开,刚转身挑帘的当口……娘娘……娘娘就寻了短见呀。”

回完话,跪在地上抽抽噎噎。

“陛下,夜扰南墨西堤的……怪物找到了。”

回话的是内侍庭的都统陈星宁。

白昼回身看,见年轻的都统站在门外,一手按在腰间配刀上,另一只手控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那日白昼恍惚看见他身穿白衣,其实是一件中衣,衣服上洒着斑驳的血迹已经陈旧发黑,他像是怕人,行止更像是野兽,先是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瑟缩发抖,而后被看得多了,忽然向众人龇牙咧嘴的威吓。

晴露见状,颤声解释道:“陛下,这是……正是被皇后娘娘咬伤的太监小吉,娘娘本就因为陛下和王爷之间的流言郁郁寡欢,若是……若是再传出她咬人使其疯癫成狂的流言,娘娘才是当真不能活了……是以,奴婢才擅自做主将小吉藏匿,谁料一个不慎,让他跑出去扰乱了南墨西堤。”

白昼听罢,瞥了晴露一眼,不咸不淡的道:“如今你主子刚薨殁,你就不顾她的身后名了?”

晴露被吓得伏身在地上,颤抖着不敢说话。

只听白昼又道:“伤口呢?”

晴露答道:“就……就在他脖子上。”

内侍庭都统陈星宁人很机灵,马上掰起小吉的下巴,确实能看见他脖子侧面一排齿痕。

皇上步履缓慢,轻踱到近前,淡淡一瞥,问道:“你叫小吉?”

可那小太监半痴半疯,刚才向众人发完狠,这会儿目光懈怠的瞟了皇上一眼,就又垂下头,不说话。

见他这副模样,皇上跨出屋子,站在廊下。

硕秋宫的宫人们尽数跪在院子里,看着消瘦的君上揣着手,在院子里踱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皇后伤人的始末,谁能给朕讲清楚,有赏。”

无人应声。

半晌,硕秋宫的掌事太监才道:“回陛下,事发时是小吉值夜的,是以……没人……没人看见。直到出了事,奴才和晴露才赶到,当时皇后娘娘和小吉都已经昏过去了。”

他话说完,白昼转头,目光透过殿门,阴冷的看着晴露,问道:“你为何要对皇后下杀手,又为何要嫁祸皇后伤人?”

除了远宁王,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都懵了,瞠目结舌看向晴露。

晴露先是一怔,接着出乎白昼的预料,她的目光不再闪躲,一敛刚才的怯懦慌乱,和皇上直直的对视着,缓缓站直身子,两名内侍见状不对,忙一左一右押住她。

晴露哈哈一笑,道:“陛下如何知道是我?”她自知暴露,难得善果,连称呼都变了。

白昼道:“哪里有人自戳心口时会用正手持剪刀?皇后的病,始于情绪骤变引发血质生异,看着吓人,即便是情绪暴躁伤了人,也不会让人疯癫成狂,”说着,他看向小吉,又向晴露道,“你给他用了什么药,却要嫁祸皇后?”

昏君一番话,一直淡定的远宁王也面露惊色。

他一路赶过来,简单的听了陈述,再见到皇后脸上的斑驳,几乎可以确信,她得的是卟啉病。这是一种罕见的体内酶缺乏症,病因许是因为她先没了孩子,而后被皇上拆穿假孕,更听了宫里流传皇上好南风,和王爷不清不楚的舌头根子。骤然焦虑与压力暴增,才导致分泌出了问题。

但这病本就极为罕见,又是在古代。

皇上为何对病症如此笃信,并且所言几乎全对。

白昼倒是没察觉到远宁王注视的目光,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晴露。

皇后死了,即便他对她没有感情,但她是人,更非大奸大恶。

却死于非命……

凛阳之下,白昼心中一阵寒意袭来,只觉得烦闷无比,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向陈星宁道:“你若是有能力查清此事,朕就升你的官。”

内侍庭都统,其实官职已经不算低了,陈星宁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可以说是官运亨通、年轻有为。

但依着白昼的思量,皇后被害,背后动机蹊跷,只得先将此事隐而不发,不去动用刑部和督查院,眼前可用之人,最合适的就是陈星宁。

想到这,他又补充道:“皇后薨殁的消息,谁吐露半个字出去,就别想活了。”

从硕秋宫出来,白昼去了出云阁。

出云阁不算大,也没有他的寝殿豪华,但依山势而建,有一面向西的观景台,落日时,飞霞暖阳尽收眼底。

是个温柔的地方,也是白昼近来最喜欢的地方。

“楚大将军的密奏,陛下现在看吗?”布戈试探着问。

政务当然不会体恤君上的心情,布戈想,若是放在从前,皇上定会把事情推给远宁王,可如今的君主,变得不一样了。

皇上没说话,像是看着落霞发呆,手却伸了过来。布戈赶忙识相的把密奏递上,白昼拆开,见是楚关的亲笔,也难为他身为大将军,却要去暗查贪腐的细枝末节。

蚌安郡出事之后,白昼留了个心眼,在赈灾粮的袋子上都做了不易发现的标记,若是粮食被层层扒皮,这样反过来追查,可能更容易。

果不其然,粮食进蚌安郡之前,就被削去了三成,这些贪官算计精细,在要发放的粮食里掺杂了同样斤两的砂石,是以赈灾粮食的斤两没变,质量却下降了。

楚关一路反查,终于把贪没灾粮的人员名单和对应的数字理顺了。

与前几日查清的捐官款项和征税分赃的比例无比贴合。

只是时至此时,祸首依然如同神龙隐于云端,首尾都不见。

白昼手里捏着密奏,看冬日里的日头逐渐沉落,黑夜笼上天空,也像是笼上了他的心。

忽而起风了,出云阁内碳火烧得再旺,也因开了大窗,寒意渐浓。白昼打了个冷战,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氅就披在他身上,衣裳透出一股熟悉的香味。

远宁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浅浅的笑。

“歇歇吧,劳累了又要发病的,”说着,王爷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道,“我刚才去看了小吉的毛病,他中了一种致幻药草的毒,解药我已经配好了,一会儿着人送过去,养几日,该能从他口中得出些消息。”

听了这话,白昼心思稍微松快。

王爷说得没错,但王爷并没把知道的信息全告诉皇上。

他查出小吉中的毒是调配过的,下得最终的一味药,正是鼠尾艾玉草。

顺着这条线去想,晴露该不会和尚宇炎一样,与藏在原主背后那股神秘势力有纠葛吧?

该去见晴露一面,不能让皇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