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赵进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人颇为精神,打眼看他,也就四十来岁的模样。

白昼斜倚在卧榻上,暗自吐槽原主白景,要是真想养生,跟赵进取取经,不比求什么仙丹强,想到这,他心思又飘向远宁王。

书里写王爷迎合昏君的喜好,钻研方术,捣鼓出不少灵药丹丸给他,如今眼前这位,倒是还没开始献宝。

赵进跪在地上行礼,见皇上理都不理他,只是两眼发直看着远宁王,也不知是因为大病初愈,还是没睡醒。眼神迷离,目光里反倒浓了情意,赵进不禁在想,最近宫里疯传皇后和远宁王争风吃醋,难不成是真的?

于是君臣各有心思,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没人样儿的瘫坐,布戈看看赵进,又看看皇上,终于忍不住在白昼身侧低声提醒道:“陛下,赵大人来了。”

白昼这才猛然回神的样子,恹恹的道:“赵卿连续几日来要见朕,有何事?”

赵进道:“微臣一来是向陛下回禀灾情近况,二来听闻陛下身子不爽,想为陛下引荐一位仙长。”

皇上一听来了精神,直接忽略了他第一条奏报,笑问道:“哪位仙长,身在何处啊?”

赵进笑着答道:“回陛下,前几日微臣去东灵山参拜文昌帝君,偶遇仙长,当时微臣衣着普通,他一眼便看出微臣在朝中身居高位,又……又说陛下近来龙体欠安,仙缘深厚,才请微臣引荐。”

哎呦……一番话骗鬼呢?白昼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知道是你被神棍套路了,还是你和神棍合伙套路我。

全天下那么多修道人,若是一个个的说见就见,皇上当真是没别的事儿做了。

可他脸上依旧满含期待,身子都往前探了探,喜道:“能得爱卿青眼,定然不凡,快请上来。”

片刻的功夫,一名道士打扮的年轻人上殿了,打眼看还真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走到近前,见他相貌也不错,皮肤白皙,唇红齿白,只是一双眼睛微挑,垂着眼帘时看不出来,白昼叫他抬起头来,就显出微微的三白眼,目光并不狠厉,似有似无的透出一股出世的淡漠。

他御前驻足,躬身下拜,道:“小道尚宇炎参见吾皇万岁。”

“仙长快请起,赐座赐座。”

白昼看他飘飘行礼,拂尘一抖,搭在左臂弯处,才欠身坐下,若说仪态,是不错的,便又问他道:“不知仙长何事要见朕?”

尚宇炎没着急回答,看着白昼的面庞细细端详,而后掐指不知盘算什么,算完,低声道:“陛下刚回宫不久,这般为国操劳,心力衰竭、肺经不畅通,怕是已经生病了,”说着,他顿了顿,“不知陛下,此时是否正在发热呀……”

他一言闭,在场几人皆惊骇。

当然,白昼依旧不信他能掐会算,只是确定这人背后的水深得很。他偷偷瞥了远宁王一眼,见他也微蹙着眉,看着尚宇炎。

这番神色,尚宇炎不是他安排的人吗?那他为何会对自己的行踪如此了解。

赵进在一旁看着,忙打个哈哈道:“尚道长,陛下抱病是真、操劳……也是真,只是刚回宫不久这事,怕是道长是被陛下的龙气困扰,算错了的。”

其实尚宇炎此话出口,赵进心里就翻了个个儿,若是当真如尚道长所说,陛下称病不见人,实则是出宫去了……他去了哪里?

若是去了蚌安……细思极恐啊。

索性当场反驳,起码能得个确实的答案。

尚宇炎依旧是那副淡漠的高深仙姿,向赵进行礼道:“赵大人,小道并没胡说。”说罢,他看向皇上,笑而不语,像是在向他求证。

白昼哈哈笑起来,只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嗽,止了笑声眼神一凛,瞬间变了神色,依旧是笑,让人看了胆寒:“仙长不知有句话,叫‘天机不可泄露’吗?可曾想过,透露天机,生灵涂炭?”

普通人眼看着皇上瞬间从笑脸相迎变成笑里藏刀,只怕非要吓得当场下跪,可尚宇炎偏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转向远宁王,又在他脸上端详一番,道:“这位贵人面相甚好,往后也定然如今次,次次能帮衬陛下化险为夷,造福更多黎民苍生。”

几人来言去语,赵进心里凉了一大截——皇上还真的是出宫去了,眼看他萧肃的笑意,可不是跟前些日子御驾亲征之前那番模样一般无二嘛。

心思还恍惚呢,就听白昼继续道:“布戈,传朕旨意,有仙君到访,请紫薇令、户部尚书、左都御史即刻入朝觐见论道。”

若说刚才赵进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这会儿半点儿都没了,脑子里只无限循环了两个字——完了。

皇上以尚宇炎为由召诸臣进宫,明着是来论道的,可其实呢,这几位是与蚌安郡相关的党人,把这几位都圈禁在宫里,蚌安郡即便传来变故急报,也没有办法再掀风浪补救。

这昏君……

何时这般精明算计了。

皇上和尚宇炎又来言去语了几番,才像是终于想起被晾在一边的赵进了,一拍大腿,打了个哈哈:“哎呀!你看看,赵爱卿刚刚还说有灾情近况要回禀?朕只顾和仙长说话,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耽误了……”

说罢,吧嗒这一双弯弯含笑的眼睛看他。

赵进忙道:“回陛下,微臣自参请罪,也是参奏紫薇令顾桓大人利用职权徇私舞弊。”

顾桓啊,大难临头各自飞,先下手为强,对不住了。

皇上看都没看他,漫不经心的问道:“这话何意?”

赵进答 :“微臣掌权管理六部,新年饥荒暴1乱,若非顾大人向上参奏,微臣还被蒙在鼓里,微臣自请失察之罪,但几日细查,紫薇令顾桓月余前就已经收到汪贺之上奏,却隐匿不报,居心叵测……”

事情已经闹大了,赵进絮絮叨叨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说到头他不过是个被下属和同僚蒙蔽的老好人,而紫薇令顾桓和户部相关官员以及蚌安郡守汪贺之是沆瀣一气,欺上瞒下,鱼肉乡里的霸恶一党。

一番陈述完毕,他偷眼看白昼,皇上皱着眉毛掏耳朵,已经显出不耐烦了,也不知听进去多少,难不成刚才是自己吓自己?

理亏所以草木皆兵了?

以往皇上露出这番神色,他即刻就要把这事甩给都查院,只要能甩出去,最终就能大事化小,小事了了。

都查院现任的左都御史,是从前被皇上大年初一当众扒光之后射了一身皮搋子箭的马巽的继任,他拿过自己的好处,不怕他不网开一面。更何况,自己的女儿曾被皇上看中,虽然还没娶进宫,但依照皇上的脾性,只要看中了谁家姑娘,就非要纳入后宫不可,到时候,和女儿后宫前朝拧成一股绳,眼前大道一片康庄啊。

只不过,自从皇上和远宁王走得近了,后宫倒是真没纳过什么新人,难不成当真如外界传言,这二人龙阳之好?

更听说把皇后都搅进去了……

赵进的心思正七上八下,白昼懒洋洋的道:“这不是小事,赵爱卿可不能空口无凭。”

证据……

当然有了,赵进有一本小册子,里面记录了近年来每一笔黑账,但那册子要是交出来,结果只能是自己抱着一众作奸犯科的同僚,同归于尽。

他得寻个机会出宫,把黑账摘一摘。

不大一会儿功夫,众臣都来了。皇上接下来半句蚌安郡的事情没提,只是把尚宇炎吹得神乎其技,又大赞赵进为他寻来仙缘,该好好感谢。

说废话和没话找话的能力,白昼自觉还是不错的。他如今帝王光环在身,更没人拆他的台。

诸臣都迎合他讲些山野逸闻,仙踪道缘,面儿上和谐,眼见相熟的狐群狗党在此欢聚一堂,心里怎么可能不打鼓?

几人知道赵进是第一个来的,忍不住跟他使眼色。

赵进存了心眼儿,推他们去死,好过和他们一起死,只做轻松状,满心里想的是尽快回府筹措一番,把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等他们去死的时候,别溅一身血。

“仙长,”皇上向尚宇炎道,“你的本事,朕刚才见识过了,但诸位爱卿没见过,不如你露一手?”

尚宇炎躬身行礼,意思是,请陛下出题。

白昼心思一转,笑道:“不如,仙长算算,在座的诸位卿家,今生能够寿高几何呀?”

他说话本来就慢条斯理的,这会儿有气无力的,就让人听出一股阴森劲儿。

话一出,众臣胆寒。

回想类似的事情,皇上不是没干过。

几年前,两名妃子争风吃醋,起了龃龉,终于大闹不止,惊动了皇上。

昏君白景和稀泥无果,想了个办法,指着二人身边两个亲近的伺候丫头,道:“你们来猜,这两个丫头几岁嫁人,谁猜的对,朕就不罚谁。”

当时二人都是按照自家丫头当时的年龄猜的,自以为聪明,打的主意是,若非要分个胜负,即刻就给她们找主儿嫁人。

谁料话刚出口,皇上下令,让人把两个丫头杖毙当下。

不仅谁也没猜对,还各自损了一个心腹丫头,又得受罚。

自此之后,皇上的后宫,再无宫妃敢明目张胆的争风吃醋,闹出动静,惊扰皇上。

有了这茬儿,如今殿上的众臣魂儿都要吓没了——皇上这是想待到尚宇炎算完寿数,即刻就把人杀了,好让他猜错吗?

只听白昼幽幽道:“仙长是赵爱卿引荐的,不如就先给赵爱卿算算。”

眼看赵进要跪下求皇上换个题目。

“陛下。”远宁王突然开口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皇上身侧,冷着脸捂在皇上额头上。

入手滚烫。

远宁王在一旁早就看出白昼在强打着精神,他几次恍惚,而后又不动声色的暗自镇定,在别人看来像是走神,可在精通医术的王爷眼皮底下,他身体的病状无所遁形。

白昼确实在强撑,临门一脚,他不想功亏一篑。他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尚宇炎,在赵进面前道破了自己的行踪。

一时间,不知还能不能信远宁王,若不是王爷透露了近几日的行踪,尚宇炎背后该是何人?

塞翁失马,索性将计就计,把心里怀疑的人都招进宫里来拘着,给楚关的人多争取时间。

“陛下龙体未愈,该施针服药,请诸位大人在此稍待,”说着,他向殿上的掌事太监道,“好生照顾各位大人,等陛下回来。”

话音落,众臣只见王爷先是想扶皇上起身,可皇上刚站起来,身子就一个栽歪。

王爷索性微俯下身子,手掏过陛下的膝盖,把人抱起来,快步转入屏风,往后殿去了。

“放心,一个都不让他们走。”远宁王低声向白昼道。

他竟这么懂自己,白昼心下略安。

眼看昏君被王爷弄走了,众臣都感念王爷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