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妇人已经带着孩子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书信。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能再麻烦恩公,只得每日早晚祝祷,恩公多福多寿。

字写得极好。

这样一个闺阁之女,落得如此境地,白昼只盼此次饥荒过后,她和孩子能有个好归宿。

晌午,白昼和远宁王上了街,打探出一个重要的消息——郡守汪贺之在朝内有人撑腰。

这事其实白昼早有猜测,但他还是觉得非要到了地方上,亲听亲见一番,才能作数。

毕竟,敢在天子脚下的一亩三分地造次的人,要么是背后的水深不见底,要么就是傻。

只可惜,问了数人,大家都只听说汪贺之背后势力手眼通天,但具体是谁,没有人说得出来。

行吧,狐狸尾巴早晚露出来。

第三日,朝廷赈灾的运粮队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医师。

白昼在茶楼上远远的看,认出这次押送粮食的官员是户部侍郎,官阶比汪贺之这个郡守高半个品级。

汪贺之对他远接高迎,一路从城关门口迎到府衙门前。即便是在大灾之际,依旧安排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这在明清时期,可是皇帝出行的排场,想来即便是在杜撰时代的小说里,礼数也不可谓不周全。

但白昼细看却不见汪贺之有几分恭敬,二人似是相熟的,并非初次见面。

户部侍郎在门口和下属交代几句,手下的官吏就开始按照户册发放粮食,同时在城内多出施粥、开设医棚。

老百姓就是这样,即便再如何心知地方官吏脏心烂肺,也总是要过生活的,大部分人其实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就会念当权者的好。流民们眼看热气腾腾的食物当前,都纷纷向放粮点涌去。

再看那汪贺之二人,府衙门前拱手相让一番,而后挽着手入了内堂。

想他汪贺之虽然身为郡守,却非中央官员,怎么和户部侍郎这般熟识。

白昼越发觉得有意思,尧国朝廷鱼塘里的污泥太多,横生出来许多浑水摸鱼之辈,且先看你们搅闹,待到这次回都城去,有你们好看。

他正暗自发狠,就听王爷低声唤他。

“阿景,”王爷道,“你脸色太差了,几日操劳,又心生气愤,今日就这样吧,咱们回去了。”

白昼确实觉得身体已经在向他抗议了,自从早上起来,头就晕沉沉的,事情看了大概也没必要再逞强,就点头应了。

远宁王见他今儿个很识劝,放下茶钱,起身跟上。

回客栈的路上,白昼一直心不在焉,暗自盘算朝中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

就连回到屋里,远宁王让他歇息片刻,他都只是顺口一应,坐在窗前透过半透的明纸,看街上影绰绰的人影。

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下来了,王爷更是离开蛮久,不知去了何处。

接着客栈走廊上和窗外的微光,他点上屋里的烛火,正待出屋去寻远宁王,就见王爷亲自端着砂锅,站在门口,微笑着看他:“饿了吧。”

不问还好,一问……

还真的是。

锅里是熬的香糯的粥,随着温热腾出的热气,基底里晕出极淡的药香。

白昼吃了一口,米粒入口即溶。粥里有肉,像是禽肉,新鲜嫩滑,淡淡的咸味,让粥的味道更鲜了。

温暖从喉咙滑进胃里,让他想家,也想起简岚鸢。

“肉铺都关了,哪里来的肉?”

如今的蚌安郡,虽然不至于饿殍满街的惨相,但也是满城的流民,大部分商铺都关了,原因很简单,谁知道这些流民,饿得狠了,会不会抢。

“刚才去城郊猎的野味,运气不错,没费太大功夫,”王爷回答。

白昼点点头,暗叹古人的生活技能就是比现代人强。他白昼就算身体强健,把他扔到野外去,恐怕也就只能是摘野果子度日的命,白瞎看了那么多集《荒野求生》。

理论还得结合实际才行,纸上谈兵,说来容易。

他心里盘算,此行也差不多止于此,在外面久了,若是布戈在宫里顶不住,反容易横生变故。干脆今夜早点歇息,明天天亮就往回返。

但天就是如此不遂人愿,果然身在小说里,吃个饭都不消停——街上突然杂乱一片,很多人往一个方向跑去,闹哄哄的听不清他们嘴里在喊些什么。

白昼起身推开窗,窗外冷风倒灌,冲得他一阵轻咳,他一边用袍袖掩住口鼻,一边往街上张望。

只见大批的百姓,向府衙方向去了。

远宁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白昼身侧,叹一声,道:“阿景你别管这事了,我已经叫人暗中看着,你得休息。”

听他这意思,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们去做什么?”皇上对王爷的规劝置若罔闻。

远宁王看皇上这意思,要是不跟他说清楚,他是不会去休息的,便道:“还能做什么,都城的大官来了,自然是有人带头告状了。”

等了一白天,也不见有人告状,天黑反倒来精神了。

“去看看。”白昼听了,转身就走出房门。

王爷无奈,只得抄起门口的披风,追着给他披上。

依旧是那间茶楼,也许是仗着在府衙大门附近,才大着胆子一直做生意。

府衙门前已经拥积了数百人,流民和百姓依旧不断聚集而来,衙门里的官差已经开始驱赶拥得太近的人们,将闲杂人等和一名跪在衙门口前的书生隔开。

书生年纪已经不轻了,头发、胡子花白,衣衫也破烂,唯独手里捧着状纸,干净平整。

再看衙前的鸣冤鼓,鼓皮被敲破了,一只鼓槌掉在地上,另一只半漏进鼓肚子。

片刻的功夫,户部侍郎和郡守汪贺之并立在府衙大门前,看这二人均没有升堂的意思。

书生跪行两步,叩头道:“草民……叩谢天子施粮的救命恩情,叩谢户部侍郎姚大人押送灾粮的济困德行,却要……却要请姚大人代为状告郡守汪贺之多年来鱼肉乡里的罪恶!”

此话一出,白昼心里凉了半截,这读书人是有气节,只不过脑子不大好。

户部侍郎姓姚,单名辛,他似有似无的看了身边汪贺之一眼,下台阶,把这须发皆白的老者扶起来:“老先生不必多礼,据本官所知,此次灾荒诱因乃是前几日的暴雪,先生却为何要状告郡上的父母官呢?”

那老者见姚辛待他温和有礼,叩头起身,颤声道:“天灾遭遇人祸,才是症结所在,汪贺之的罪过罄竹难书,大人请细看……”

说着,他便将手里的状书递给姚辛。

谁知,姚辛前一刻接了状书,后一刻,那老者身子一震,继而倒地不起。

姚辛被吓了一大跳,场面顿时乱了。

汪贺之倒是淡定泰然,处置得宜,即刻吩咐衙役们维持秩序,防止因乱踩踏。

白昼人在乱局之外,看得分明,清楚的看见府衙的门楼上,那老人出事时,人影一闪,而后隐入黑暗中去了。

大庭广众,公然暗杀!

能暗藏在府衙门楼上动手的,除了汪贺之的自己人,实在没有第二个解释。

白昼紧紧的握着茶杯,也止不住因情绪激动而抖动的手,他骨节因用力綳得发白,远宁王隐约看见,皇上披风下脖颈上的腾蛇纹雕,已经显现出来了。

正这时,人群中突然扑出一人,上前抱住老者的身子,只一瞬又被衙役拉开。

是个女子。

正是前日夜里,白昼和远宁王遇见的那名妇人,她情绪激动,一直在哭喊。

喊了什么,尽数湮没在一片嘈杂中,只是隐约分辨出,她喊那名老者“爹爹”。

白昼心知这是小说,不是现实,可他眼前所见,分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和自己没什么两样。

所知与所见前所未有的扭曲。

让心口一阵闷痛袭来,他忍不住伸手捂住,随之而来,就是冷汗刹那间冒了满身。

这是他缺血性心脏病引发的心绞痛。也正是疼痛,让他更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的可怕……

白昼知道自己不该生气,可他控制不了。

耳边的混乱声渐渐被自己越发粗重的呼吸声取代,剧痛之下,他的感官自行屏蔽了外界纷扰,又都偏偏集中在心脏如割似绞的疼痛上……

疼,让他不自觉的窝在桌子上,把头埋在手臂里,恍惚间,瞥见远宁王起身,挪到他身侧。

王爷扶起了皇上,搭脉片刻,把两粒药丸塞在他嘴里,低声道:“含着,别咽下去。”

而后,推起皇上的衣袖,露出小臂,在他内关、阴郄、郄门三处穴位上下针,最后,轻轻扯松他领口,将手伸在他衣服里,把最后一针下在他胸前膻中穴上。

王爷担心衣衫碰歪了胸前的银针,只得一直用手扶着。

此时店里还有其他看热闹的客人,二人这般被看见,可着实太引人注目了。

王爷索性展开左臂,把白昼揽在臂弯里,宽长的披风一抖将他整个罩住,左手扶在桌子上,这样一来,只有从窗外才能看见王爷怀里还有个人,若是自店里看,还只道是,窗前这位客人坐姿霸气飒爽而已。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王爷收了针,低头看怀里的人,脸色依旧不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他闭着眼睛,神色中还隐隐露出痛苦。

身为医生的简岚鸢看多了生死离别,世事无常,很多事就是这样猝不及防,他本已经安排人暗中盯着汪贺之,却也着实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到令人发指。

简岚鸢不是不生气,而是他深知不去纠结力所不能及,才能更冷静的应对通过努力可以改变的事情。

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当真要说给白昼听,他道:“事发突然,逝者已矣,但凶手跑不了。”

话毕,一片混乱中,王爷带上风帽,打横抱起他的陛下,快步下楼,带他离开这片纷扰之地,身影很快消融在茫茫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