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心里明镜儿似的,灾荒肯定不是赶着年三十儿才闹起来的。

二百里的距离,说是怕闹出暴1乱,其实只怕是已经见了苗头,消息实在闷不住了,才传到宫里。

传来的折子,并非请旨放粮,而是出兵镇压。

他一路往议事殿去,一路听布戈把事情转述了大概,即便是布戈知之不详的转述,白昼也听得出来,水比预想的深。

当事情浮出水面时,能看到的,往往只是冰山一角。

再说身为远宁王的简岚鸢,拦下通报,先去处理,并非是他对朝纲感兴趣,全是医生做久了,职业病上头。

昨夜皇上微蹙着眉头一直睡不踏实的模样,恍惚和白昼神似,看他好不容易睡得安稳,前朝突然来急报,心里不忍,才擅自做主,去应急处理一二。

先是和户部尚书商议好都城粮仓开仓放粮,同时请大将军楚关派军队护送,防止有暴徒趁乱起势。

筹措颇为得宜。

正这时,众臣就见皇上素着一张脸进殿来,赶忙起身下拜。

白昼自顾自到龙椅上坐下,先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远宁王,目光里没有喜怒。而后向在场的几人道:“事情始末,哪位爱卿能与朕讲明因果?”

皇上一进门,气场就不对,殿内的老几位面面相觑,从前皇上昏君一个,但面对朝政事物好歹是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

最近……自扶南一役回来,他胡闹怠政还是常态,只不过有几次安排放权,乍看像是懒省事,谁在跟前就把事情推给谁,但所用之人,凑巧似的无一不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心细的臣子能看出皇上骨子里的变化,一时间无人开口。

白昼见无人应他,扫视一圈在场众人,指向一名官员:“顾爱卿,你说。”

这人名叫顾桓,是尧国的紫薇令,位居正二品,负责帮助皇上理顺政务,整理奏事,今早的急奏,就是他送入宫中的。

顾桓一番陈述,与白昼来时路上听到的信息相差无多,叙述完成,顾桓还不忘吹捧远宁王一番:王爷已经做出得宜的安排,实乃陛下良助,我大尧有如此贤臣,万民之福云云。

白昼问道:“蚌安粮仓中的粮食去了哪里?”

“回皇上,粮仓中闹了鼠患,将要开仓放粮时,才发现粮食都已经被糟蹋了,若是贸然发放这些坏粮,万一又惹来疫病,更是雪上加霜。郡守疏于看护,已经自请罚奉了。”

“那又为何要等到恐生暴1乱,才上报?”

“回皇上,郡守曾上报过一次,但恰逢大雪,传事官坠马摔伤,差点丧命,过了半个月才回到郡里,来回的耽误,酿成大祸。”

两个解释,倒都合理。

白昼冷笑道:“那么,又是为何闹了饥荒?”

“这……”

卡壳了。

白昼冷哼一声,道:“一切按王爷的意思办,散了吧。”

……就这?

顾桓前一刻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后一刻,皇上来了个雷声大雨点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舒一口气,心道,皇上许是刚起床,心情不好吧。

其实白昼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历来饥荒不外乎天灾人祸,蚌安郡没有天灾,那便是人祸。

有人横征暴敛。

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手脚的人,背后牵涉的势力,定然不简单。白昼不想打草惊蛇。

白昼刚回寝宫,就布戈吩咐,请王爷来。

不是才分开片刻吗……布戈腹诽。

远宁王片刻就到了。

“朕要去蚌安郡,你陪朕……一起吧。”

此时寝宫内堂,只有白昼、王爷和布戈三人。一个发号施令了,另外那俩瞠目结舌,对望一眼。

白昼继续道:“你……”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布戈,“这次是成是败,有一半要看你的本事了,第一件事,送一封密信给大将军楚关……”

说着,皇上寥寥几笔,写好信,交在布戈手上:“第二件事,这几日你对外称朕身子不爽,由王爷照料,早朝免了,有人来见一律挡住,要是办得好,回来赏你。”

得嘞,跟着皇上许多年,布戈隐约觉得这次的差事有点意思,但他又担心皇上的身体……

隧看向远宁王,巴望王爷能劝问一二。

谁知远宁王问道:“何时出发?”

白昼一笑,道:“现在。”

王爷是存了谋朝篡位的心思,但他在政务上,难得的贤明,抛开权位,去揪国之硕鼠的根本,白昼觉得他和远宁王暂时可以算统一战线。

安排已毕,王府的小厮玉人驾着马车,鸟悄的把自家主子和白昼接出宫,出了朝月城,一路向南去。

远宁王自从在军营里收到密信之后,一直怀疑身边有人监视自己,和神秘人通有无,那神秘人是谁,原主该是知道的,可他穿进来,瞎子哭天,俩眼一抹黑,书都没看过……

思来想去,不敢冒然行事,只得暗自观察,逐个排除。现在起码能确定,玉人是自己人,而且武艺和脑子都不错,是个好帮手。

古时的马车,不过是几匹马套着两个木头轮子。

官道平整,也难行驶得平稳。

加之这次是偷偷跑出来去一探究竟,用得车再普通不过,别说卧榻了,就连个软垫都没有。

虽然白昼已经有过兵征扶南的经历,但坐在马车上颠来晃去,依旧觉得不舒服。

他换了普通百姓的衣裳,抱着怀缩在车角落。

盘算着,二百里的路程,就算中途遇见驿站就换马匹,兼程赶路大约也要五六个时辰才能到达……

无奈,路是自己选的,摇成煤球,也得坚持。

身体不好的人,精神也就难好,颠簸不大一会儿,就困顿。正昏昏欲睡,结果车轮压在石头上,猛一颠簸,他脑袋“嘣——”一下子就撞在车壁上,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身边远宁王本在闭目养神,见状解下自己的披风,叠了几折,给白昼垫在脑后,叹道:“陛下何苦要自找苦吃?”

简岚鸢对皇上,已经没有初到书里时那般忌惮,最初他私下称他“陛下”,对方竟然挥刀自残,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暗自思量,皇上对远宁王的感情是爱意还是占有暂且不论,但肯定是偏执的。

后来相处多了,觉得皇上那天许是脑袋被门夹了,后来他除了偶尔比较“丧”,时不时为了结果,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心绪平和的时候,并不是太难相处。

他可不知道,皮囊还是那副,灵魂已经换了。

至于王爷提出的问题,白昼不知该怎么和他讲清楚,千万般解释化为一句话:“宫里无聊,出来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新年惹晦气。”

说罢,俩眼一闭,往后一缩,陷在王爷披风里,不说话了。

车驾进入蚌安郡界,已经入夜了,依旧能看到流民三五成群的瑟缩在街边的树下,他们听见有马车声经过,有的抬眼一看,见车辆寒酸,便又闭上眼睛,再有的老者幼童,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子停在客栈门前,远宁王刚扶白昼下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唤声,叫的是:“宝儿,宝儿!”

声音源自一名女子,几人到她近前,见她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她是发觉孩子不对劲,才大声呼唤他的。名叫宝儿的小男孩衣衫破旧得不像话,更是连双鞋子都没有,一双小脚,暴露在外。

他昏昏沉沉的,依偎在母亲怀里,呼吸很急,大冷的天气头上却冒着一层冷汗。

远宁王见了,忙抢上前几步,去摸孩子的颈后,入手冰凉一片。

王爷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酥糖,拿出一块喂在昏昏欲睡的小男孩嘴里。

糖在这个时候,可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

孩子咂着小嘴,像是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片刻功夫,张了眼睛,懵懂的看着眼前众人。

妇人见儿子醒了,抱着他倒头便拜。

白昼环顾四周,只不远处有两个流民,懒散的倚靠在桥下,见了这边的动静,稍微起身张望一二,就又懒怠的坐下了。白昼道:“孩子太久没东西吃,才会昏沉,大姐若是不嫌弃,随我们进店去,给孩子吃点东西吧。”

妇人呆愣愣的瞪大了眼睛看白昼,见眼前几人,穿着并不富贵,但干净得宜,又文质讲理,不知自己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在这当口能有贵人相助。

远宁王当然知道白昼的心思,帮腔道:“长夜苦寒,你挨得住,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挨冻,多可怜。”

母子连心,最看不得孩子受苦的便是亲娘,她缓过神来,叩头感谢,跟着三人进了客栈。

众人热汤面下肚,寒气渐退。玉人张罗着给母子二人安置好一间客房,小男孩吃饱了,身上暖和,没一会儿就安稳睡熟了。

白昼这才开始正题,几句询问,问得的情况,让他气得心口发闷。

蚌安郡下辖十八个县,其中十二个县的县令都是捐官得位的。此次流民暴1乱其实已经起了,多次遭到镇压,都是发自这十二个县的底层百姓。

有些已经死了,剩下的不堪重压,流向边县。

商贾富户之所以要捐官做县令,一来是为了摆脱商人的身份,二来当然不是为了大展政治抱负,造福一方百姓,他们自然是把捐官当做投资,一旦成功,日后搜刮民财,横征暴敛,日后必得把本钱十倍百倍的捞回来。

于是蚌安郡各县三天两头的征税,每个县像是比赛一样,生怕落后。先是加大比例,而后是乱开条目,花样翻新,那妇人苦笑道:“这样下去只怕喘气、上茅房都要交税了。”

这哪里是交税,分明就是明抢。

更让人生气的是,其中几个大县,县令攀比之风盛行,今日你用米浆洗锅,明日他用绣缎铺路……

白昼心道,历史上荒唐的斗富行径,竟让自己碰上了。这种事情在史书上看到,和亲身经历是两种感觉,他只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

细想这一系列的操作,像是有一顶巨大的保护伞,将层层黑幕拢在阴影里。

“这里离朝月城这么近,就没有百姓去都城告状吗?”白昼不甘心。

那妇人听了这个问题,神色先是一滞,泪水忽然盈满了眼眶:“家兄曾是地方一富户家的西席先生,看不惯这等行径,偷偷去都城告状,都城里的大官,先是表彰家兄大义,而后劝他回家,待到查实了,就请他来做人证……谁知……他进家门,就被下了大狱,冤枉他偷盗,在狱中被活活折磨死了……”

她心里悲恸,又怕哭声大了吵醒孩子,只是强忍着低声抽泣。

白昼看着眼前的妇人,脸上不动声色,牙齿却难以控制的咬着嘴唇内侧,疼痛让他知道,他身在疾苦人间。

时至此刻,他心知多问无益,嘱咐妇人照顾好孩子,好生歇息,就退出去了。

闷不吭声进了卧房,刚伸手想推开窗子透一口憋在胸中的闷气,手还没挨到窗户,就被王爷捉住手腕:“我知道你心里气闷,但冲了冷风,又要咳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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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emo,抽风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