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该来还是来了。

朝臣们嗅到了近来大尧都城里气场微妙的变化,本着自扫门前雪的心态,日复一日的做着手头的本职工作。

冬至的祭祀和宮宴,一派和谐,歌舞升平。

唯独皇上,撑着精神参加了最重要的一项祭祀,便回朝露殿休息去了,太阳将落的时候,宮宴开始,才又自后宫到了前殿。

随着日头下沉,东边的天空滚上来层层叠叠的乌云。

皇上站在遥安门下,背后高殿巍峨,更衬得他身形消瘦。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向群臣道:“今日冬至,进九天,天至寒,过了今日,凛冬将尽,诸位是朕的股肱之臣,国之柱石,没有诸位的辅佐相伴,大尧没有今日,朕也走不到今日。”

正说着话,天边最后一丝阳光,也渐渐被乌云遮住了。天空洒下了碎雪,雪花落进酒杯中,瞬间就融了。

白昼把酒杯端平,刻意去接飘落的雪花,道:“就连苍天也愿为大尧祝祷,点拨朕心,落雪无根,寒可彻骨,入了烈酒,便可暖心,就如同诸位与朕,没有诸位,朕只如一粒苍穹飘雪,愿诸位陪朕,有待来年,锲而以恒。”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群臣齐声道:“有待来年,锲而以恒。”也都纷纷端起酒杯,喝尽杯中酒。

就正这个时候,有人朗声道:“大尧的天子确实如同天上雪,无魂无魄,就连心也没有,融入再好的烈酒,也不过是无根水。”

挑事的角儿来了。

白昼不动声色。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说话那人,正是扶南的传诗人,他站在宾客席位上,依旧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礼部尚书起身道:“传诗人只怕是不胜酒力,来人……”说着,招呼殿前武士和侍人,“请传诗人回驿馆休息吧。”

“且慢,”殿前武士还没动手,便被皇上阻止了,只见皇上自斟一杯酒,端起来向传诗人恭恭敬敬,“这一杯酒,朕以侄儿的身份,敬二皇叔。”

一言出,惊四座。

二皇叔这个称呼,很多年轻的官员都不知道皇上指得是谁,只有些元老之臣,向白袁看去,面露诧异。

数十年的岁月沧桑,早将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子,消磨成如今面容丑陋的老人,实在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寂静,停留在大尧的贵胄之间,良久。

终于,太尉墨崇出列道:“陛下,据老臣所知,当年的夺嫡之乱,大皇子与二皇子还有两位皇孙殒命乱象中,如今多年已过,陛下莫要受人蛊惑欺骗。”

白袁蔑视的瞥了墨崇一眼,笑道:“户部的小官儿,一跃成为两朝太尉,你儿子墨子闻当年依仗你的职权侵占良田,高征税收,被人联名上告,还是老朽暗中帮了一把,才让你墨家留住了一条根,”说着,他自宾客席位上缓步走到宴席会场的中心,负手而立,自有一派贵气,不咸不淡的向墨崇道,“白落能重用你,全因当年他初为太子,你偷偷向他检举了大批反对他的官员,就连你的老师,也被牵涉其中,这里面几分真几分假,你心知肚明。”

这段往事白昼不甚了解,但他相信白袁没说谎,当年白落为了名正言顺,定然会除去一批反对他的人。

其中,几人污吏,几人冤屈,早已经被时光湮灭了真相,真假难断。

再看墨崇,变故来得突然,白袁所述,确有其事,他只知道当初这事情被一位贵人了了,却不知这位贵人,是白袁。

还曾一度诧异,怎么会有人施舍了恩惠,不来收利息?

原来并非不来,而是时机未到。

墨崇半句辩驳都说不出来,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胡子都要飞起来了,终而只得颤抖着手道:“一派胡言!耸人听闻!”

白袁不理他,目光转向吏部尚书,笑了笑,悠悠然道:“你呢,又是如何当上吏部尚书这六部之首的?”

吏部尚书王珂为,年纪也不小了,耳顺之年,任吏部尚书二十载,几次修订大尧的用官制度,让尧国官吏的任免、赏罚更加完善,德配其位。

可在白袁的诉说中,他上位的过程却不太光明,他向白落表忠心,将与太子交好的原吏部尚书陷害入狱,病死狱中。

不大一会儿功夫,尧国的数位老臣,被白袁数落得哑口无言,无人反驳。

年轻一辈的官员们都能看得出,因为这位丑脸的老人说得八成是事实。

但毕竟,天子当前,怎容得他一人“撒野”?

一众臣子看向皇上,见皇上已经坐下了,看戏似的看着白袁翻老臣们的黑账。

半分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见他这般,便有人开始胆寒,皇上……怕是又要用什么借力打力的阴沉招数?

礼部尚书出列跪倒:“陛下,无论这位是谁,他如今以扶南传诗人的身份搅闹我大尧的冬至宮宴,就不成体统,还请陛下提点臣等,该如何发落。”

白昼这才似有似无的淡淡一笑,道:“二皇叔,当年宫变之时,朕还没来到这世上,看在你我血亲,朕容忍你至此,可依朕来看,当年你为了自己活命,手刃亲子,今日为了裹挟于朕,向大尧七处府道投放毒物,朕无论如何,也不能任你恣意,更不能将天下社稷交予你手。”

白昼口中确切的说出“七处府道”时,白袁一愣。

远宁王如今不知所踪,他派去陆水城查探情况的暗桩也杳无音讯。

白袁想过,远宁王对皇上的感情胜过这二人幼时初遇时的恩怨,否则皇上也不会要把皇位传于远宁王,即便他知道对方只是自己收养的义子。

眼看话说到这里,白袁顺着皇上的话道:“所以你就要做尧国的千古罪人,把大尧的江山社稷,拱手相让占环的小王子李鸠吗?”

朝臣们已经懵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戏本子都没这么乱。

当年宫廷内乱,年长的老臣们虽然不知具体细节因果,但风声总还是听过的。

怎么这会儿又凭白论到占环小王子……

皇上明明是想要传位于远宁王的,言外之意,远宁王是占环曾经失踪多年的小王子李鸠?

白袁继续道:“老夫当年收养的孩子是李鸠,始料未及,然后来发现事实,为时已晚……”说着,他转向端淑郡主,“如今老朽身份难明,还请郡主为老朽正名吧。”

端淑郡主一直在坐席上不动声色,见白袁提到她,起身先向皇上行礼,而后从袍子里拿出一只锦匣,打开来是一卷黄帛,看纹样正是圣旨。

她出列跪下,正色道:“端淑有罪,曾听信奸人谗言险些害了远宁王性命,幸得陈星宁大人提点指证,才让真相浮于水面……”

这话一出,白袁眼见慌神,这和他与郡主说好的不一样!

“郡主此言何意!”

他还是不死心的问道。

郡主转向白袁,道:“本宫可以担保尊驾是白袁,但先皇遗诏与本宫父王的死因,却不像先生与本宫诉说的那般缘由,本宫曾一度被蒙蔽,却不能一直不明真相。”

在郡主的诉说中,群臣们听到了不一样的过往:

当年先皇确实立下遗诏,交给瑞王保管,内容说明白袁杀子投诚,改头换面为远宁郡王的因果。而后,瑞王与马巽先是觉得皇上作为有失道义,但后来眼看白落治国勤政,若是再发动宫变,到头来还是百姓苦,于是伪造了一份诏书,污指白景并非为白落亲生,以待日后白景登基,如果为君昏庸,可凭遗诏废之。

时过境迁,瑞王唯一的儿子,牵涉到蚌安买官的利益中,瑞王才无奈带着诏书想暗中向皇上求情。

万没想到,彭奇担心瑞王叫破白袁的身份,让皇上提早防备,这才痛下杀手……

郡主说完这一切,神色悲悯,脸上却半滴泪水都没有,她此刻只是感叹,生在帝王家,有多少身不由己。

回想前些日子,若非陈星宁偷偷找她,挑破她收到的密信其实是出自夏嘉的女儿之手,她只怕至此还被蒙在鼓里,被人当枪使。

事件始终,没有绝对的对或错,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污点,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长处与迫不得已。

白袁愣在原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狠狠瞪着白昼,道:“想不到,老朽多年的算计,竟然被你这个蛇蝎小辈毁于一旦,你五岁时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老朽轻敌了。”

话音落,他打了个呼哨。

群臣一瞬间都紧张起来,武官武将们更是屏息凝神注视着四下,但……

什么都没发生。

白昼向陈星宁使了个眼色,陈星宁示意,他手下的侍卫便押着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到白袁面前。

那人左手断了,无力的垂着,跪在白袁面前,道:“主公,兄弟们……暴露了,都被擒了。”

白昼道:“皇叔恨朕,朕理解,但行刺这种事,还是不希望皇叔做的。”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上面朱红的火漆印信惹眼极了:“这是占环王上前几日传来的国书,小王子李鸠已经找到,并非是远宁王,皇叔定是哪里弄错了。”

说着,他随手一扬,信件随风飘到白袁面前,白袁随手接住展开来看,见那书信上确实盖着占环的国玺,义正严词的说明,小王子李鸠流落在外,不日前已经找回去了。

白袁拿着信,半晌才喃喃道:“不可能!你……你定是……定是与李鸩有什么利益交换,他才为你写了这样一封假信!”

白昼冷笑。

白袁料想得确实不错,岑齐诈死,先是带着一对玉珏及白昼的手书,去了占环。

对于李鸩而言,他最担心的,便是突然有一日,弟弟李鸠蹦出来,与他夺王位。

如今李鸠愿意留在大尧的国君身边,更希望彻底舍弃小王子的身份,李鸩当然乐得不行。

权术算计从来如此,淡真假、重结果。

你来我往,各取所需,在白昼看来,这也是一盘巨大的生意。平衡彼此的需求,便能长治久安。

幸而,他善于此道。

白昼又道:“二皇叔隐没在扶南的人,也被楚言川将军暗中擒住了,这几日,不会有人借扶南兵力攻我大尧边境,扶南王涂阿伽更活得好好的,此时,她只怕正在宫殿里,与朕遥相庆贺凛冬将尽呢。”

接二连三的算计失败,让白袁始料未及。

他怎么也想不到,罢官、诈死……并非是白昼恣意妄为,就连涂阿伽,都与白昼合演了这一出。

皇上站在遥安门下,天上依旧飘洒的细雪,唯独刚才被乌云遮蔽的冬日暖阳,自云端后露出一线光明。

夕辉柔暖,正好打在尧国年轻的君王身上,晃得他惨白的脸颊,晕出浅淡的血色。

白昼凛声道:“白袁,身为大尧皇室,种植毒草,放肆散布,置万民性命于不顾,更伙同外邦逆臣,企图挑起两国边关战事,涂炭百姓,”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声调略高起来,“来人,给朕拿下!”

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白袁围在其中。

众臣都为皇上精准的算计折服,也因为事态形成一边倒的优势松下一口气。

可就在此时,变故突发。

等候在场外的女乐中一人一跃而起,直向白昼而来。

陈星宁应变及时,佩剑出鞘,护在皇上面前。

那女乐眼看到二人近前,竟然自行伸手在耳际一带,面纱滑落。

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俏脸,馀妍清婉,如山巅幽云。

陈星宁大惊,千算万算,没料到夏司星混在女乐中别有所图。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 ,姑娘手中匕首横过来,就往自己脖子上抹。

只一瞬间,陈星宁就反应过来,这是虚招。

可还是忍不住低呼一声:“不要!”抬剑拍向她手腕。

果然是个虚招。

二人错身而过,陈星宁再想撤剑回护皇上已经晚了。

夏司星手持匕首搭在皇上的肩头,锋刃没入他雍容的衣领风毛中。

不及众人做出反应,姑娘在白昼腰间一带,二人一跃上了身后大殿的屋脊。

变故太快,只有白袁抬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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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骂骂咧咧:陈星宁你个有异性没人性的玩意……

陈星宁:皇上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