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段灵耀要迎娶一座灵牌, 婚礼现场布置好,甚至请来不少宾客,新郎却中途失踪, 婚礼半途而废, 又成了京城一个新的大八卦。

段灵耀的狐朋狗友们, 相当关心他是否痴心不改,要继续为一个死人守寡。

段灵耀想了想, 觉得没什么必要再隐瞒宋司谨活着的消息,反正该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知道了,宋司谨已经没有躲藏的必要。

更何况大家已经听说,他前日带着人打砸了宋大状元的新家, 稍一打听就知道他是在为宋司谨出气。

因此消息灵通的, 已经开始嘻嘻哈哈着问段灵耀,打算什么时候再补一次婚礼。

在此之前, 没几个人能想到,段灵耀竟真会栽在那个沉默寡言又温温吞吞的男子身上, 现在陆陆续续反应过来,便忍不住好奇。

于是他们涌到国公府上,吵吵着要跟宋司谨认识认识。

段灵耀笑道:“你们想认识人家, 人家还不一定想认识你们呢。”

镇海候家的二公子开玩笑:“以后你们是一家人, 大家都是朋友,怎么会不想认识?难道他要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妻?”

段灵耀抱着肩膀哼哼:“别胡说,结亲这件事还不一定呢。”

“什么意思?”

“他不一定愿意嫁给我。”

众人震惊:竟然有人敢拒绝这个小魔王?

见他们满脸不可思议, 段灵耀又有些羞恼, 又忍不住带出一点得意:“我家谨哥哥才不会攀炎附势, 至于我呢, 这般善解人意知情达理, 自然也不会勉强他……你们什么表情啊,我对谨哥哥是真爱,你们懂吗?你们什么都不懂!”

见他如此,众人连忙附和:好好好,是真爱,既然这样,要不大家帮你想想法子?

段灵耀迟疑了一瞬,他心里畏惧,担心宋司谨留在自己身边不如离开过得好,可也确实很不想要放手……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冒出一个提着食盒的人。

段灵耀一见他,眼睛亮了下:“你怎么来了?”

见院子里有这么多不熟的人,宋司谨有点紧张:“我娘做了栗子糕,叫我给你送点过来。”

范五妹记着段灵耀的好,因此做了好吃的,就想着给段灵耀分一份。宋司谨出门在外都有段灵耀留下的守卫陪护,到了国公府,一敲门,里头也是熟人,见他过来,识趣到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放了进来。

也是巧了,今日段灵耀有这么多客人。

大部分人宋司谨都有印象,他知道他们是段灵耀的朋友,但……宋司谨有点怵这群人,总觉得很难相处。

镇海候二公子清了清喉咙,起哄:“嫂子,有没有我们的份啊?”

宋司谨尴尬地看了眼段灵耀,不知怎么接话,被人这么称呼,总觉得很别扭。

一见他神情,段灵耀便猜到他心思,当即不客气地踹了脚搞事精:“别瞎叫,谨哥哥是男的。”

镇海候二公子摸摸鼻子:“那该如何称呼?”

“你不会叫名字呀?再不济称呼姓氏好了。”

“那就是宋公子了。”镇海候二公子嬉皮笑脸地拱拱手,“刚才不小心冒犯,还请见谅。”

宋司谨轻轻舒了口气:“没事的,那个,灵耀,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一直都不太喜欢跟段灵耀的狐朋狗友们相处,毕竟彼此间的价值观差的太大,而且以前他们都当宋司谨是段灵耀的男宠,即便出于「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心态没欺负过宋司谨,眼神中的轻蔑却也是藏不住的。

这让宋司谨很不舒服,很抵触,他放下食盒转身就走。

段灵耀眉头一皱,着急地要去追。

但他的朋友们却很没眼力见,一个个好奇地围着他问现在宋司谨跟他到底算什么关系。

宋司谨之前一直住在国公府,跟段灵耀之间铁定不纯洁,人人都知道他是段灵耀的,怎么现在又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想起刚才宋司谨的样子,段灵耀心里就很不舒服。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对他并不算太差,只要宋司谨乖乖听话,他们就能幸福地在一起。现在回想,却发现他实在伤他太多,即便在自己没有刻意为之的方面,宋司谨也一直在受委屈。

一时间段灵耀懊悔又心疼,他板起脸,难得认真地说:“宋司谨性子软,是好欺负了些,但也是正经的人家,你们待他客气些,不要瞎起哄。”

说罢他转身去追人,留下一众老朋友面面相觑。

犹记得很久之前,段灵耀也提醒过大家不要戏弄宋司谨,只不过他那时说的是——他是我的人,你们少欺负。

“他这真是栽了呀。”

“我早就猜到了,啧啧。”

“笨,要不是真喜欢,能留人这么久吗?”

“那以后……”

“以后估计也见不了几面,就平常相处呗。”

——

宋司谨走得慢,在他出门之前,段灵耀就追了上去。

他只要再疾走两步便能拉住他,偏只剩这点距离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

反倒是宋司谨停了下来,回头,平静地看着他:“怎么了吗?”

“哦,也没什么,就是谢谢伯母的栗子糕。”段灵耀抱着肩膀,晃悠悠地走了几步,“你是不是生气了?”

宋司谨摇头:“没有 。”

段灵耀笑嘻嘻地撞了撞他肩膀:“没事,生气可以直说。”

宋司谨再次摇头:“我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倒是你,你是不是有别的话想说?”

“咳。”段灵耀笑起来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很不正经的感觉,但这一刻他看向宋司谨的眼神却很认真,“你若是留在我身边,难免会再遇到这种情况,被人轻视,被人起哄,你若是不想,就慎重考虑吧。”

宋司谨抿唇笑:“灵耀,你很不想我留在你身边吗?”

段灵耀哈哈笑了两声,故作大度地说道:“哪有,人家只是不希望谨哥哥后悔。”

宋司谨便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他好像并没把段灵耀的话放在心里,走的毫不犹豫,也不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段灵耀盯着他的背影,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到底考察的怎么样了,也不给个心理准备,真会折磨人。

——

今日朝堂上发生一件要紧的大事。

颜雪回身份暴露被捕后,被关入天牢死狱,本来圣上还没想好到底要如何处置他,太子殿下却莽撞求情,甚至不惜顶撞圣上,直接把入秋后身体越发虚弱的圣上气病了。

于是朝堂上的气氛再次紧绷,太子殿下被禁足,据说圣上气的要直接把颜雪回斩首。

瑶京内暗流涌动,段灵耀实在不放心,难得在与宋司谨重逢后又强势了一次,把他跟范五妹、麦苗全都请入国公府「做客」。

面对森严的国公府,范五妹跟麦苗整日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战战兢兢地生怕犯错。

好在有宋司谨在,这里的人待她们又客气,还有段灵耀这个讨喜的晚辈时不时过来作陪,范五妹跟麦苗就不像被别人关押的时候那么紧张。

听闻圣上病倒,且病情很是严重,宋司谨心里一个激灵,发现这个时间点,跟原著里圣上忽然病重的时间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原著中有颜雪回请许青山救治,将圣上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一次颜雪回在狱中,许青山在国公府……命运改变了,不知圣上能不能度过这次难关。

段灵耀开始忙碌起来,一开始他还有空跟宋司谨玩玩考察的游戏,最近却是忙的连这件事都快忘了,白日晚上说不见人就不见人,也不知他都跑哪去了。

这日,宋司谨在段灵耀书房里看书——别问他为何在此,问就是国公府内只有段灵耀的书房里,书的种类又多又有趣。

宋司谨一时看入迷,看的很晚,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才想起回娘亲在的小院。

他刚走进去,忽然发现国公府那位低调的老主人竟不知何时过来了。

只见老夫人、范五妹跟麦苗坐在石桌边,赏秋菊,食肥蟹,不知聊着什么,俱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老夫人,您怎么来了。”宋司谨有点紧张,有点怕老夫人欺负自己家人。

好在老夫人大部分时间都很和善,她笑着对宋司谨招手:“若不是前几日生了场风寒,老身早该过来款待贵客了。”

范五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应该是我们向您请安。”

宋司谨好奇地看着范五妹:“娘,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麦苗捂着嘴巴噗噗笑:“在说谨哥哥跟耀哥哥小时候的事呢。”

原来是两个女性长辈,各自拿自己晚辈小时的窘事当谈资,宋司谨不知娘亲都说了什么,但想到自己小时候的傻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诶,怎么说这些……”

老夫人笑呵呵地说:“难道你不想知道灵耀都干过什么傻事?”

不得不承认,宋司谨的好奇心一下子起来了,段灵耀那种人精,小时候也会犯傻?

见他好奇,老夫人便慢悠悠地聊了起来,其实她能说的不多,十岁之前,段灵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生活,十岁之后回国公府,又很快意识到这个家并不欢迎自己。

他敏感又骄傲,鲜少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出丑。

老夫人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信国公要远征的那年。

那年段灵耀还很小,残暴顽劣的性情便已显露无遗,也许信国公同样清楚段灵耀须得是什么样的人,内心深处却仍旧止不住失望。

信国公性情沉稳内敛,并不像国公夫人那般憎恶段灵耀,他鲜少训斥责打幼子,却也不亲近段灵耀,两人关系冷淡,又别着点劲。

信国公出征那天,段灵耀提前一宿骑走了他的爱马,十一二岁的年纪,夜奔近百里,嘚嘚瑟瑟地横在大路中央,等待信国公来的时候拦路。

他想耍他一次,看大军赶到时信国公受惊的样子,好叫他知道轻视自己的下场。

可段灵耀不知道出征路线有变,信国公也并未寻找爱马,早有人告诉他段灵耀骑着马儿离开,他却不闻不问。

小小的少年在路边忍饥挨饿,受风吹雨打,他等了一整天,披星戴月地来,只在黄昏暮落时等到寻找自己的侍从。

他未等到自己的父亲,也未能在他出征前去送一送。

提起这件事,老夫人仍旧感慨,她口中当笑话说,仍旧清明的双目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宋司谨:“你说他是不是傻,白白辛苦那么一程?”

可惜宋司谨没领略到她的深意,摸摸头,说:“是很傻。”

可能他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父亲这种东西不是什么必要的好东西,才会觉得试图吸引父亲注意的段灵耀傻乎乎的,何必呢,爹这种东西,没有就没有吧。

老夫人轻叹,见时间不早了,便要宋司谨送自己回去。

明明就在国公府内,路程也不远,却偏要自己送,宋司谨感觉很奇怪,但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心态,还是起来送了老夫人回院。

行至半路,丫鬟侍女不知不觉往后落了半程,在老夫人身边的,就只剩下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的宋司谨与徐嬷嬷。

“司谨,本来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老身不该过多插手,可先前出了那么多波折,老身也想要知道,你们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宋司谨愣了下,说:“没有怎么了,我们挺好的。”

老夫人又问:“婚约可还作数?”

宋司谨实话实说:“正在商量呢。”

闻言老夫人失笑:“我那孙儿向来霸道,竟也有跟人商量的时候,真是难得,看来他确实喜欢你喜欢的要紧。”

被长辈这么调侃,宋司谨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老夫人,我娘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您若是跟她聊天,可否不要提起?”

老夫人有些惊讶:“她竟然不知道?也罢,毕竟是你的母亲,你若有意,还是早些叫她知晓为好。”

“晚辈晓得。”

送老夫人回到她的院子,临分别之际,宋司谨告辞要离去,老夫人忽然又说:“其实今日见到你的母亲,我便忍不住想到灵耀的母亲,司谨,你可知为何阿雪那般憎恨灵耀这个亲儿子?”

宋司谨乖乖摇头,他从段灵耀那听到了一点解释,但还是不太清楚,国公夫人为什么会觉得是段灵耀害死了他的两个哥哥。

老夫人话里有话,不知是想警告宋司谨小心段灵耀,还是只单纯想让他多了解一下段灵耀:“当年阿雪生完老二,本不打算再要一个孩子,灵耀是不小心怀上的。生他的时候,险些大出血去了,钦天监便判灵耀命硬,需要龙气镇压养护才能健康长大。

那时候灵耀还小就被送进宫里,很长时间我们见他都不太方便。他孤身一人,即便有贵妃照拂,可毕竟不是在家里,处处都要小心……好在他虽然天性恶劣,陛下却十分包容疼宠。

他五岁的时候口出狂言,问为何都是信国公的儿子,自己却不在信国公府,也不是信国公世子,他说信国公一点都不公平,以后才不要给他送终。圣上训他一顿,又为了哄他赏赐了无数珍宝,许诺他即便不当世子,将来也一定要封他做个公侯玩玩。

他九岁的时候,两个哥哥陆续阵亡,听闻老二没了,他当着来报信的下人哈哈大笑,问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自己当世子。你说这叫阿雪这个当娘的如何不恨?”

一片落叶飘到宋司谨肩上,凉秋的寒气在夜深后一点一点从地底往上冒。

宋司谨唇瓣嗫嚅着,说:“国公夫人自然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晚辈不该随意评判。”

夜色里老夫人长叹一声,一瞬间沧桑不少:“司谨,你听了这个故事,是不是也觉得灵耀是个无药可救的孽障?”

“您想听真话吗?”

“但说无妨。”

宋司谨便抿起唇,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对她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