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谨把卖身契交给范五妹跟麦苗的时候,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激动的难以言表。

麦苗尖叫着把它撕了个粉碎,见范五妹只捧着这张纸默默流泪,便要上去帮她撕掉。

范五妹摇了摇头, 用火烛把卖身契烧成了灰。

听闻段灵耀帮两人改了良籍, 以后再也不用为奴为婢, 范五妹自觉年老就算不改也没什么,却真心为麦苗感谢段灵耀。

“你帮了我们家这么多, 该叫老婆子我怎么感谢才好?”范五妹为这件事愁的直掉头发。

宋司谨安慰她:“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感谢灵耀的。”

他与宋家断绝关系的事情一并告诉了范五妹,范五妹听罢,颇为担心宋司谨的声名受损, 以后不好生活。

这时代, 哪有做儿子的主动与父亲断绝关系的?

范五妹不知道,跟段灵耀混在一起的宋司谨名声早就不好了。

但她也没有要求宋司谨回去低头认错, 她大概知道,宋老爷卖子求荣, 给宋司谨招来许多麻烦和祸事,心里埋怨许久,她当然觉得儿子没错, 最终都是宋老爷的错。

晚些时候, 段灵耀顺理成章又留下来吃了顿饭,夜再深些,他该回家了, 却迟迟不肯离去。

“让我留下来呗, 人家想和谨哥哥多待一会。”

段灵耀抓着门框可怜兮兮地说。

楚云羲一阵咳嗽:“这是我家。”

段灵耀:“租的吧?”

楚云羲:“是啊, 怎么了?”

段灵耀:“没什么, 忘了告诉你, 我刚叫人把这间房子买了下来,所以现在我是你的东家。”

楚云羲:“……”

最后段灵耀还是没有留下来,宋司谨想叫他长个教训,便不管他怎么撒娇,坚持送客。

次日天没亮宋司谨就醒了,他总挂念着段灵耀,这人有多小气他最清楚,因为没让他留宿而气到睡不着的可能性十分大。

正好楚云羲也要早起上班,宋司谨便送了送他,一出门往边上一拐,便看到胡同里停着一辆马车。

宋司谨愣怔了下,走上前,马车前室上还坐着个打哈欠的小厮。

这是段灵耀的马车,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那小厮见宋司谨走过来,连忙行礼,压着声音问好。

宋司谨便问:“小公爷呢?他来了怎么不敲门?”

那小厮说道:“少爷昨晚并未归家,在车上睡着呢,他还未醒,小的不敢打扰宋公子。”

天将要亮,星光却越发璀璨,浓重的黑夜凉如水,寂静到宋司谨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静悄悄地爬到马车上,被细微颠簸与谈话声扰的将醒未醒的段灵耀,只在腰下披了一条薄被,上身穿着衣裳,眉头紧皱着蜷缩在车里。

他本来是要醒来的,但宋司谨挨近后,又缓缓安睡了回去。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仍然紧锁,叫这张明媚讨喜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可怜可爱。

已经入秋的时节,绿叶都变为红黄色,风一吹就哗啦啦地落,天亮之前最冷,宋司谨将被子拉上来,见他舒缓了些,便继续安静地守着。

一直守到身边的少年睡饱醒来,为别扭一宿的身体中的酸痛发出轻吟。

宋司谨将他拉起来,叫他靠着自己缓缓酸麻的肢体。

段灵耀仍有些迷糊,下意识露出甜笑:“谨哥哥,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宋司谨说:“不是梦,我真的在这里。”

于是他缓慢地眨着眼睛,在他肩上蹭了蹭:“喔,真好,要是每天醒来都能看到你就好了。”

“好呀。”宋司谨说,“我们可以试试。”

半梦半醒时如在云端漂浮,暂且撇去现实的烦恼痛苦,只沉浸在美好中的感受最为幸福,可一旦清醒,就不得不面对残忍的现实。

段灵耀的脸色慢慢变白,他心里明白,却说不出答应的诺言。

见他如此,宋司谨哪还能狠得下心继续骗他:“其实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颜雪回把我抓去的那几天,我根本没吃他给的东西。”

段灵耀:“……”

宋司谨:“我觉得我可能没有中毒诶。”

段灵耀:“……”

刚才还柔情蜜意偎着人的小公爷,噌一下坐直了身体,他忍不住扬高声音:“你说什么?!”

宋司谨:“我说,我可能没有中毒……”

段灵耀一下瞪大了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霸道地抓着宋司谨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命令车夫送两人回国公府。

宋司谨试图把手腕收回来:“诶,你先别着急,我还没跟我娘她们打招呼呢。”

段灵耀咬牙:“这种事你不早说!”

宋司谨轻叹一声:“你看,你生气了,所以现在知道被瞒着的感觉有多不好受了吧?”

心里正蹭蹭冒火的段灵耀一下愣住,看着前方神情温和的青年久久说不出话来。天已经亮了,光线并不强烈,映的宋司谨肤色越发如白玉莹润,他本就生了副秀美的容颜,在褪去惯常的瑟缩怯懦后,舒展如云、如风、如秋日晴空。

他就这么温和而柔软的看着段灵耀,仍旧是肉眼可见的好性子,但眼中不再是逆来顺受的畏惧,而是一种珍惜的宽容,湖光如镜,风起涟漪,段灵耀被他眼波温柔拥抱。

于是一切火气都熄灭,心头反倒升起一点酸甜的滋味,段灵耀轻哼一声,挪到宋司谨身边环抱住他肩膀:“你都快吓死人家了。”

宋司谨腼腆地笑了笑,对他伸出小指:“那以后说好,我再也不骗你,你也不骗我。”

段灵耀勾住他,晃了晃:“好。”

——

许青山又帮宋司谨检查了一遍,对自己医术的自信终于回来了:“果然老夫还不至于连人有没有中毒都看不出来,哼,宋司谨,你这小子倒是运气不错!”

仔细回想这次的经历,宋司谨颇为后怕:“确实。”

但凡他意志不坚定点,现在就真要泪洒瑶京了。

没了死亡的阴影笼罩,段灵耀的心情明显更好,他拉着宋司谨黏糊起来,宋司谨却放心不下范五妹,段灵耀舍不得他,叫别人回去带口信,宋司谨无奈,只能再陪他一会。

但到了晚上,他便不肯再黏糊,总不能连饭都不回家吃了吧?

没办法,段灵耀只好亲自送他回家,恰好楚云羲下班回来,看着两人依依不舍的模样,神情越发怪异。

宋司谨见到他,下意识把手收了回去。

楚云羲使了个眼色:过来!

宋司谨磨磨蹭蹭走过去,楚云羲一把揽住他肩膀,大步走到拐角后:“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宋司谨深吸一口气:“我说了,你别生气好吗?”

楚云羲:“你还是别说了。”

他怅然地扶额,狠狠捶墙:“唉,就知道你要栽!你怎么就……怎么就!”

宋司谨小声辩驳:“他以前是很不好,但现在对我还不错啦。”

“我是怕你离不开他。”

宋司谨安慰道:“其实现在他不放我走,我同样离不开。”

楚云羲恨铁不成钢:“你啊你,真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了,是不是在山里的时候他选择让你先走,你心怀内疚才以为自己喜欢他?”

要说理由,自然不仅仅是这点,但也与这件事脱不了关系——他清晰地认知到段灵耀的变化并为之撼动,似乎正是从这一刻开始。

宋司谨摇头:“是,不是……”

“难道他去救你,你就感动了?别忘了要不是他,你根本不用受这么多罪。”

宋司谨有点着急,楚云羲嘴皮子可麻溜了,噼里啪啦一顿训,宋司谨连解释都插不进话:“是,也不是……”

楚云羲:“那就是你害怕他,也对,狗改不了吃屎,你要是忤逆他,难免他对你做什么。”

宋司谨都快冒汗了:“他现在不会这样了。”

楚云羲剑指死穴:“你有本钱保证吗?”

宋司谨无言以对,他相信段灵耀,却无法说服别人去相信他,况且面对强势的段灵耀,一无所有的宋司谨,确实没有本钱保证他永远伤害不了自己。

他唯一仰仗的,只有段灵耀的真心,只有段灵耀不想伤害宋司谨,没有段灵耀不能伤害宋司谨的时候。

“可是,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也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怎么保证三年、五年、十年后他依旧如此?”

一时间宋司谨呆住,脑子乱成一团,很想告诉楚云羲不会像他说的那样糟糕,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他混乱的时候,不知听了多久墙角的段灵耀,绷着一张雪白的小脸,从墙角后缓缓走出。

“人心难测,你又怎么保证三年、五年、十年后依旧是今日的楚云羲,而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朋友?”

说人坏话时突然被正主抓住,楚云羲吓得往后蹦了一步。

段灵耀下巴微抬,勉力维持自己的高傲,他可以对着宋司谨服软卑微,却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十年后,我爹仍然是位高权重的信国公,到时候我要你把宋司谨献给我,你敢保证自己不会屁颠屁颠地为小爷我办事?如果你敢保证,那凭什么我不能保证,你若不敢保证,又有何资格在此刻劝说谨哥哥?”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见楚云羲语塞,段灵耀笑容讥讽,言辞激烈:“说不定到时候你会为了往上爬,连自己都献给我……”

“灵耀!”眼看段灵耀越说越不着边,宋司谨连忙叫停,一个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一个是自己的心上人,他们吵起来,宋司谨头都要变大一圈。

他先是拉着段灵耀往外走几步,安慰道:“你别生气啦,你形象那么糟,云羲肯定会担心我,他只是还不了解你。”

段灵耀噘着嘴巴说:“我看他挺了解我的。”

宋司谨摸摸他的头,段灵耀恼羞成怒躲开:“不许摸,我马上就要超过你了。”

“不摸就不摸,生气干嘛?”宋司谨仍旧好声安慰,“灵耀,你想叫别人信任你,总要拿出些真心……好啦,我不是要勉强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吧,我会跟云羲说明白,他影响不了什么,总之你不要再说那些难听的话了,这样只会让别人更讨厌你。”

“我才不在乎别人!”

送别满怀怨念的段灵耀后,宋司谨又去向楚云羲道歉,道歉完,他还是希望楚云羲能支持自己:“其实我知道云羲你说的那些话有道理,只是云羲,我一直胆小,从来不敢冒险,唯有这一次我想试一试。”

两个人蹲在墙根,有一搭没一搭的抛石子玩,楚云羲耸拉着眉毛,问他:“不害怕?”

宋司谨轻声细语地说道:“怕什么呢,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我都已经经历过了。以前我总觉得,能平平稳稳过上那种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就很满足了,现在才发现,世间多无常,如果老天不肯,再怎么循规蹈矩也会遇到意外,既然如此,还不如放手去体验一把。”

夕阳渐渐隐没到地平线下,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三两结伴归家,烟筒冒出炊烟阵阵,饭菜的香味儿传遍整条小巷。

楚云羲长叹:“不是我要拦你,只是想提醒你多为自己打算,趁现在你们还要好,你得想办法安身立业,这样就算以后出了变故,也不至于毫无依靠。”

宋司谨对他笑:“我晓得的。”

楚云羲:“嘿,真容易哄,算了,赶紧进门吧,回去晚了范姨该担心了。”

墙后就是家,走两三步敲响门,忽然楚云羲眉头一皱,向前推了一把,竟直接把门推开了。

范五妹正站在门里,举着手有点尴尬:“哎呀,都回来了。”

宋司谨一下紧张起来:“娘。”

那向来和善又老实的女人笑了笑,叫他们赶紧去洗手吃饭,再不回来,饭菜都要凉了。

见她一切如常,应当没有听到他们说话,宋司谨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

宋司谨正在盘点自己的小金库,钱财所剩不多,但要盘一个店面,应该也够了。

他想等局势稳定后,给范五妹开个糕点铺,他娘前半生辛辛苦苦劳作,成果却从不属于自己,着实心酸了些,现在有机会,他想帮他娘把握住些东西。

至于自己……宋司谨说想出海,是真心的,只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这之前,他打算搞搞辣椒种植,研发一些菜谱,慰劳广大人民群众的嘴巴。

宋司谨脑子笨,做事情要慢慢来,正写着计划书,段灵耀忽然又来了。

今日段灵耀打扮的甚是花枝招展,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高高的马尾上扎着垂金铃的绣白鹤流苏发带,鲜亮的大红衣裳上则绣着被缠枝纹包围的桃李海棠,腰上扎着一根金丝黑玉带,另配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华丽弯刀。

整个人往面前一站,又俊美又惹眼,跟个骄傲开屏的花孔雀似的。

宋司谨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了呢,要去谁家做客么?”

“当然是谨哥哥家了,欢迎吗?”

宋司谨有些不明所以:“欢迎。”

段灵耀满意地露出一丝笑容,又很快压下,他挪动脚步,缓慢矜贵地坐到宋司谨身边:“昨天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其实,楚云羲这个人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宋司谨震惊:“啊?”

“虽然只有一点点。”

宋司谨放心:“哦。”果然他还是段灵耀。

段灵耀微微笑道:“也是我之前不好,光顾着高兴,却忘了问问谨哥哥,不在生死危急关头,是否还愿意嫁给我。”

宋司谨再次震惊:“你怎么突然这么讲道理了?我有点不太习惯。”

闻言,段灵耀暗自握紧了刀柄:“人家本来就很讲道理,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再勉强你,你只要实话实说就好。若你不愿意,我可以送你跟伯母去别的地方生活,这次不会再有人找到你们,不用担心会像之前一样被我连累。”

他面上一派淡然洒脱,很是不羁,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宋司谨离开自己。

可宋司谨的视线向下,就看到了他握着刀柄的手紧到泛白。

送自己不禁有些好笑,便说:“我好歹也是个男的,当然不甘心像寻常男女那般嫁娶。”

段灵耀挤出一个略显扭曲的笑容:“所以就是不愿意咯?”

宋司谨慢吞吞地说:“你开的条件这么有**力,唔,我很难拒绝呀。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若我愿意,你又会怎样。”

段灵耀顿了顿,像是不太敢相信这个答案,他声音轻飘飘的,眼神一时有些放空:“你怎么会愿意呢,留在我身边,很危险,你那么胆小能受得住几次,我还把你欺负的那么厉害……果然还是离开我才对,宋司谨,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在试探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不用害怕我对你做什么,也不用因为我救过你而委屈自己,你该过自己的好日子……”

宋司谨心中愈软:“灵耀,你舍得我吗?”

段灵耀飞快地抽了下鼻子,他到底是倔强又惯于伪装的,很快便调整好状态,挂出一个漂亮完美的笑容,嬉皮笑脸着说:“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情情爱爱都是过眼浮云,小爷我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放心吧,过阵子就忘掉你啦。”

宋司谨干咳一声,忍不住牙痒痒:“万一我忘不掉你呢?”

一瞬间段灵耀脸上露出喜色,很快他淡定下去,爽快地笑道:“时间久了,总会忘的,就算忘不掉,嘻嘻,那就想着我的好过一辈子咯,人家这么好看,谨哥哥多想想也不亏。”

真的是太欠揍了,要不是宋司谨已经了解他性子,指定被气个够呛。

“万一我在外面被别人欺负怎么办?”

“我送你几个护卫。”

“万一我被有权有势的人欺负呢?”

“你再回来找我,我帮你出气。”

“你不是说会很快忘掉我吗?”

“我、你……”

宋司谨抿着唇笑了笑,近墨者黑的那点坏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你看,我本来没想那么多,你一说我就开始犹豫了。不如这样吧,就当我们没在一起,让我慢慢想一想,考察一下再做决定怎么样?”

曾几何时要有人敢对小公爷说他会被人挑挑拣拣,他指定觉得那人得失心疯了,但现在,他却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大度又贴心地说:“可以,你慢慢想,慢慢考察,可千、万、别、冲、动。”

宋司谨:“嗯嗯,你放心,我本来就想离开你嘛,如果这样选了,我们双方都会很满意对不对?”

段灵耀:“好啊你果然——”

宋司谨:“嗯?”

段灵耀:“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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