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方南书只是坐在原地, 目光怔然望着他的脸,对他伸出的那只手无动于衷。

两人经历了那么多,她神色再也不复当年在南洲小院里的温柔似水。侯镜箔分明看到她在看清是他的时候, 惊诧了一下, 而后便愣住了。

女子微微垂首,眼睛瞥向一边, 却对侯镜箔道:“原来是你。”

她语气中带着轻轻的叹息,又好像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入魔的是他, 于她而言, 好像是最合理、最说得过去的事。

侯镜箔去九渊不愿见师弟师妹们,是想让他们以为,那天离开九渊的无情剑道大师兄, 早已经死在了墨渊。而现在回来的,是统御魔族大军, 不再天道愚弄和上界威胁, 能将命运攥在自己手心里的魔族魔主。

在师门面前, 他大可以轻飘飘地抛掉过往, 从头来过。

可是, 他却一点儿都没有想过, 要抹掉自己跟阿姐的过去。

他自是知道阿姐眼中揉不了一得一点儿沙子, 最是见不惯他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视人命为草芥的行径。

过去他还想在她面前掩藏一二,装成她最喜欢的乖巧又能为她遮挡一方风雨的弟弟。知道她醒来, 见她之前, 他犹豫不决, 唯恐看到阿姐责备失望的神色,可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却比她崩溃绝望还要让他受伤。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让侯镜箔认清一个事实。

她不在意他了。

心口一阵阵地钝痛,但在方南书面前,他像是装习惯了,虽穿着魔族魔主的服饰,却还是一副谦和温顺的模样,见方南书不搭理他,也不恼。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尸首和地上噤若寒蝉的侍女,颤抖若鹌鹑的侍女像是如梦初醒,慌忙将那位魔族贵女的尸首抬了出去,又有人进来,将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贵女的侍女们眼见着自己的主子直接被魔主杀了,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言。大抵是时间过得有点长了,让她们一时间忘了,当初这位魔子刚上位的时候,是如何以残暴血腥手段清剿魔族对他不忠的人的。

魔族只杀了她们主子,没找她们的麻烦还算她们运气好呢。

方南书的侍女们心中却是一片惊惧,她们本来看方南书脾气好,魔主又像是已经把她忘了,于是在她面前便放肆了些,还短缺了她的东西。若是一会儿她告诉了主上,那她们定然性命不保。

于是方南书宫殿里的侍女收拾地上的血迹的时候,手都颤抖得简直要拿不住东西。

侯镜箔瞧见了这一幕,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道:“我没来看阿姐的这段日子,魔宫里的侍女没有怠慢阿姐吧?”

他这话一落,方南书宫殿里的侍女便齐齐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道:“奴等错了,求主上绕奴一命,求夫人开恩,是奴等不长眼……”

侯镜箔见状,收敛了笑意,淡淡道:“你们的胆子倒是大。”

他话音刚落,微微一抬手,侍女中为首之人突然双手掐住自己的脖颈,七窍开始流血,身子软软倒在地上。众侍女见她那凄惨的死状,忍不住便是一声惊呼,脸上的惊惧更甚。

方南书见状,也忍不住蹙了眉头。

她道:“你若是看你的人看不惯,大可换个地方杀。”

女子目光淡淡看着这堪称血腥的一幕,语气都流露出了几分冷淡。

侯镜箔见她这样的反应,黑沉沉的目光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失笑,道:“往日阿姐若见了我这副模样,定然会拦着我,现在阿姐竟然觉得我在你面前杀人是碍了你的眼。”

“阿姐这段时日,看来果真是跟着你师门的崔辛夷学坏了。”

听他一提到崔辛夷,方南书的眼睫微微一颤。虽她与侯镜箔有一段旧情,他们相处过十几年,侯镜箔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出来的,都是最温顺乖巧的一面,最出格的,也不过是他替她出谋划策,反击欺负她的人。

时至今日,她像是才认清了这个人。

虽意外,但跟当初他抛弃她,选择了无情剑道相比,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再有其他的变化,她也不会比他第一次改变的时候更惊讶了。

方南书一时猜不到他的心思,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将她掳到魔宫。

她心里却对三师妹和师父担心无比,望着侯镜箔,道:“阿箔,我们过去也相依为命过十几年,也有过那么多年的情分。你如今为何成了眼下这副模样?九渊众师长过去对你期许莫高,你怎么忍心对我师父动手的?”

方南书说这话时用的是泪腔,一出口,衬得整个宫殿便更静了。

众侍女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侯镜箔的视线与方南书含泪的一双眸撞上,也沉默了。他向来是知道方南书虽性子软,但却不是个蠢的。她此时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东西,一半是真情,一半是欲以情动他。

她在试探,试探他将她掳回魔宫,到底是不是还念及着往日的情分。以前,他在她心中便是最重要的,可现在,他们之间的情分,也成了她为了别人可以利用的东西了。

侯镜箔却突兀地笑了一声,目光瞥向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们:“阿姐是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想知道我带着魔族攻打五洲,打下了几城几洲,又屠了几宗几派?想知道你师门五人,死了几个?”

侍女们像是意识到了侯镜箔那道压迫性的目光,身子伏得更低了。

“若是阿姐肯答应我,为我做些什么,阿箔自然是知无不言。”

方南书蹙眉:“你想要我干什么?”

侯镜箔轻轻笑了一声:“我想看阿姐亲自动手杀了这些侍女。”

方南书难以置信看向侯镜箔,又看向地下的侍女们,脸色白了白。侯镜箔如何处置他魔宫的侍女们,皆与她无关,可是若是让她亲自动手,杀的还是在她看来并不至于死罪的人……

听此,侍女们忙又开始连连磕头,向侯镜箔和方南书求情。

“魔主,夫人,是奴等不长眼,夫人就再给奴一次机会吧……”

有侍女爬到了方南书的脚边,攥住了她的裙角,抬起一张泪痕满布的脸,苦苦哀求:“夫人,奴再也不敢了,求求夫人救奴一命吧……”

侯镜箔见状,皱了皱眉,那侍女立即狠狠摔了出去,头一歪,便断了气。

其余侍女又吓得抖了抖,噤了声。

侯镜箔微微一笑,道:“什么腌臜东西,也敢碰我的阿姐。”

方南书不言不语看着这一幕。

侯镜箔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道:“阿姐不说话,莫不是怜悯这些侍女?阿姐可知道,这些魔宫的侍女,个个都继承了魔族的凶性。每日魔宫里被她们勾心斗角害死的侍女,少说也有十几个,你以为她们能顺利来到阿姐的宫殿做事,手上就一点儿血都没沾?”

“在魔宫是如此,在修真界其实一直也都是如此,只是阿姐向来运气好,即便离开方家,遇到的师长也都是待阿姐如珠似宝之人,少见这些最脏的东西罢了。”

侯镜箔拿出了一把长剑,抓住了女子修长白皙的一只手,掰开她的手指,将剑塞进了她的手里,凑近她的耳朵,道:“今日阿姐若不动手,放过了这些侍女,必将养虎为患,改日沦为剑下魂的,可就是阿姐了。”

方南书黑黝黝的一双眸子看着他:“你非要如此吗?”

侯镜箔又笑:“是阿姐想同我做这个交易的。阿姐若不杀她们,那便留在我的魔宫殿,安心当我的夫人,再也不要管九渊那些事了。”

方南书垂眸,掩下了眼中的思量,再抬眸时,已经拿起了手中的剑,站起了身,向那瑟瑟发抖的侍女走去。

她的剑剑尖随意抵在了一位侍女的喉咙上。

那侍女已经被吓得逼出了眼泪,一双泪眼带着乞求看着方南书。可是方南书的一双眼睛带着冷意,她心中一凉,以为自己再无生还的希望,终于闭上了眼睛等死。

只听“哐当”一声,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她睁开眼,看到方才抵着她的那把剑已经从方南书的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方南书道:“换一个条件,这个我做不来。”

侯镜箔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的身边,将剑捡了起来,又塞进了她的手里。他站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一剑捅进了那个侍女心窝中。

只听“噗嗤”一声,那个侍女双眼圆瞪,直直倒了过去。

方南书也愣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她强制想要挣扎出来,可侯镜箔用的力气很大,丝毫不松开,直到他将这群侍女统统都杀了。

殷红的血流满了整个剑身,血腥味弥漫在人的鼻端,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不少侍女的尸体。

方南书终于从侯镜箔手中挣扎了出来,剑也在他们挣扎的过程中掉到了地上,她不可置信回头看着侯镜箔,道:“疯子!”

侯镜箔嘴角微微翘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拿出了一块手帕,细细擦掉方南书和他手上的血迹。

方南书本要挣扎,却听侯镜箔道:“难道阿姐不想知道九渊的情况了?”

于是她终于还是停止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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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辛夷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白纱,正随风飘飘****,身下的柔软的床榻。

她扶着头站了起来,微微蹙起眉。

这是哪里?她是走出魔域十万里死地了?

她撩开飞舞的白纱的时候,忽然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对上了,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调。

“诶,你可算醒过来了。”

一个俊俏少年手里握着笔,正好奇看着崔辛夷,像是她是什么很难得的新奇东西,嘴中还喃喃道:“原来神君在南境种满了辛夷花是为了你……”

可他这话还未曾说完,便被“啪”的一声打断了。

少年嘶了一声,捂着头,回头瞪着身后突然出现的一个玄衣男子,叫了起来:“小黑,你干吗打我!信不信等神君醒了我就告诉他?”

那玄衣男子并没有回答他,反倒是拱手向崔辛夷行了一礼,道:“崔姑娘,在下是南境褚晓墨,这位是凤箫,我二人都是南境重明神君身边的侍卫。三日前,我见到姑娘昏倒在南境边界,便将姑娘带了回来。”

凤箫也老实向崔辛夷拱手行了一礼。

崔辛夷听他们这样介绍,也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候在迷雾谷的幻境,她从方南书的记忆中,确实是听说过上界的南境。

他们一提“重明神君”,崔辛夷便立即想到了那个幻境中身穿华服,一头乌发垂下,坐在池塘边上喂鱼的背影。

只是……这二人明明是上界之人,却对她有些过于客气了,以至于客气到了……恭敬的地步。

在下界,可是只有飞升的大能才能来到上界的。从崔寒樱身上可以看出来,上界的人多少都有些傲气的。

她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也好似是听到了那位叫凤箫的少年的声音。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像是被人喂下了什么灵药,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不能否定的是,定然是这二人救了她。

神君?南境神君身边的侍卫?这里难不成是上界?

她问道:“多谢二位救下我,敢问这里是哪里?”

凤箫也诧异道:“这里自然是上界啊,我倒还没问你,是怎么来到我们上界的?通天井不是已经被帝君关上了吗?”

上界?

走过魔域十万里死地到达的地方,竟然是上界南境。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像是浸泡在了灵液中,她没有主动修炼,也不断有灵力涌入她的经脉。本来她才突破到了化神期,根基尚还没有稳固,昏迷的这两天,身体自动吸收了许多灵力,化神的根基也已经稳固了。

崔辛夷整个人都愣住了,她先前只是听说走过十万里死地会觅得一线生机,但没想到,那个对于魔族来说都有些陌生的死地,给出的生机竟然是一个飞升上界的机会。

若是寻常人,知道自己来到了上界这等地方,想的一定是留在这里,成为上界的人。

可是崔辛夷却一点儿都不想继续留下,她下了床榻,郑重向褚晓墨和凤箫二人行了个礼,道:“多谢两位道君救命之恩,只是我在下界实在是有急事,也不便多留,敢问二位道君,如何才能离开这里,回到下界。”

凤箫跟褚晓墨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还没听说过有人来到了下界,就不想再继续待在上界了。再说了,这姑娘都跟他们神君纠缠两世了。神君就睡个觉的功夫,睡觉前还是他们那个诸事散漫,性格乖戾的重明神君,醒来后就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恋爱脑大怨种。

不光在南境种满了辛夷花,还为陪在那姑娘身边,神魂转世。

神君的神魂刚刚归位不久,还没有醒过来,若是等恋爱脑神君醒来后发现他们没留住他,指不定他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再者,凤箫早就惦记好了,上界的风花雪月太少了,让他的创作一时间都没有素材了,他还想着根据这姑娘跟神君的故事再写一本话本子呢。

凤箫笑道:“崔姑娘为何不想留下来?留在这里,姑娘能享受更多的修炼资源,能助姑娘更快地突破。”

崔辛夷摇了摇头:“多谢道君盛情,只是我确实是有急事要处理。”

她一副执意要走的模样。褚晓墨细细观察了崔辛夷的表情,发现这姑娘神色有些黯然,表情带着几分麻木,像是经历了什么痛不欲生的事,尚且还没有走出去。

褚晓墨开口道:“姑娘想要走,恐怕也要再留一段日子,能从上界离开的途径,只有一个通天井,但要等一段时日,兴许要两三个月,等我们神君醒来,才有特别的法子送姑娘下界。”

通天井现在虽已经被封了,不允许上界通过通天井来到下界,扰乱秩序,但上界的人帝君和他们神君,却还是有些法子偷渡一两个人的。

崔辛夷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我等不及了。我来时是通过下界十万里死地来到上界的,两位道君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可否为我引路,送我回到死地的入口。”

她留两日,借这里的药材炼一些避开魔气的灵药,再闯一次死地。

凤箫和褚晓墨皆沉默了,这姑娘竟然还要再走一趟魔域十万里死地,通过那条路走回下界。

说实话,他们也诧异上界和下界竟然还有一条别的路。

正待褚晓墨准备再说些什么劝服崔辛夷的时候,一道如玉石相击的声音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幔传过来了。

“伤还未养好,现在便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