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小满似乎格外特别。

小满当日, 谢云曦同孙亦谦成了挚友。而到了第二天,谢文清同孙亦谦结下“深仇大恨”, 从此只有“相杀”, 再无“相爱”。

人世间的缘分便是这般奇妙,兜兜转转,自成因果。

不过山下的这些恩怨打闹, 谢云曦无暇关注。

小满之后, 便是最为繁忙的芒种。

芒种之日,空气中弥漫起初夏特有的味道。而芒种于农家而言, 不仅要夏收春种作物, 同时还要夏种秋收之物。

忙种忙收, 往来匆匆。

当然, 谢云曦并非农家子弟, 名下田庄自有专人管辖, 并不劳他费心费力。

不过,这山腰上却种着好几亩实验田,院内亦有不少作物要收要种, 仆人劝他看着便好, 他却非要亲自下田折腾几番。

美其名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如此这般, 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哪还有功夫关注山下。

于是乎, 桃花居上下便在谢云曦的带领下, 开始了农忙。众人每日忙忙碌碌, 却也欢声笑语,自得其乐。

只是,这般快乐充实的日子总是过于短暂, 当谢文清再次上山的这一天, 田园之乐,戛然而止。

在泥地里混成泥猴的少年早忘了形象是个什么东东。而当谢文清上山见到人时,看到的便是泥猴——谢三郎!

历经连番打击,已是身心俱疲。

如今,乍一见到谢云曦的泥猴模样,谢文清那手便又一次颤抖起来,指着泥猴——不,他家三郎,颤音怒吼:“谢云曦,你的脸,你的脸……脸啊啊啊!”

熟悉的怒吼再次响彻山间,虫鸟惊起,回声绕耳,中气十足。

至少,完全不用担心谢家大郎会出现早衰的现象。众仆乐观的想:未来主家如此,未来可期啊!

至于谢云曦,他正纠结自己没有多余的,干净的手,怒吼震耳,他却揉不了耳朵,只能甩手将上面的泥巴给甩些下来。

然而音浪太强,震下了他额间的汗珠,汗沿脸颊下滑,想腾手尽快拂去汗珠,奈何一手是泥,一手拿作物,却无第三只手。

纠结半响,终是灵机一动,抬起手肘小心抹额,不想手上作物一弹,叶上的淤泥瞬间跃上额间,斑斑点点,又添几分污浊。

谢文清瞧着,又惊起飞鸟无数。

而谢云曦这边,一张白皙如玉的脸,从泥猴变泥猫,认真一瞧,亦是别样风情。

可惜,谢文清欣赏不来这般风情,只想将人塞进水里,好好浸泡,刷洗干净再捞出。

谢云曦无奈,只得乖巧回屋沐浴梳洗。

***

三刻后,桃花居前厅。

刚沐浴完,这会儿谢云曦还披散着墨黑长发,半身斜靠榻上扶手,悠悠然,没个正形。

而在他身后,一侍女正拿着棉帕、木梳为他打理长发。

长发及腰的忧伤,谢云曦很是感慨:“费水,费皂,难干,难梳,难养护,还易掉毛。”真是太烦,太麻烦。

忽略掉他那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谢文清只瞧着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却又开始唠叨起来。

“三郎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就不知道上点心,作为世家子弟……”

这熟悉的画面,熟悉的唠叨——许久不见,并未想念。

谢云曦打了一“哈欠”,顿时泪眼汪汪。旁人看去,却又是一番美不胜收。

长发微湿,半坐半倚半起理青丝,桃花含泪,一凝二雾三清四慵懒,当真是浮生若梦,天然去雕饰。

谢文清心下一软,只叹道:“罢了,没伤着脸便好。”

底线一退再退,原则——恩,大概有脸便够。

谢云曦耸肩,随口一叹:“大哥,你和亦谦兄还真挺适合做友人的。瞧瞧,这说的话都相差无几。”

关心人都先关注脸,简直一模一样,实在太般配了。

然而,不提孙亦谦还好,一提这名字,谢文清又是满肚子火,“那厮心机极为深沉,满肚子坏水,吾羞于同他为伍!”

这变化来的过于剧烈,且突然。

谢云曦眨了眨眼,“那厮?”他记得之前赏花宴、束发礼上叫的还是子墨兄,怎么这会儿就变成了那厮?

“大哥,你们这是怎么了?”不是相爱相杀吗?

杀气还在,爱却消散?!

然而,谢文清却不屑提起“孙亦谦”这三个字。

于是,他话锋一转,只道:“听说三郎交了好友,连我这长兄都要往后排,呵!”

空气中,酸味徒然浓烈起来。

谢云曦虽不明所以,但本能警惕着,瞬间便坐直了身体。

“大哥,你说什么玩笑呢,谁能越了你我之间的兄弟情谊。”

相当富有求生欲的回答。

然而,谢文清连受数次打击,哪是这点好话就能哄好的。

“哼,亲作扣肉,一起摘菜下厨,还看花看景,聊诗词说歌赋,恩,还有我都不知道的什么奶什么茶。”

谢文清冷笑,“挚友,呵呵——”那该千刀万剐家伙,不配成为他家三郎的挚友!

说扣肉,摘菜什么的,谢云曦没什么反应,不过说到什么奶什么茶,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没有给他喝奶茶,所以生气了呀!

谢云曦不以为然,“我还以发生什么大事了呢?原来是奶茶啊,那就聊茶道的时候刚好说到红茶,山下又送了不少牛奶,临时起意就做了些,又没什么特别。”

冷哼一声,谢文清扭头,以沉默表抗议。

谢云曦不明所以,但还是哄孩子似地哄道:“大哥若喜欢,弟弟给你做一款特制的,保证别人还没喝到过的,恩——红豆奶茶,你觉得怎么样?”

特制的=他是最特别的。

别人没有的=独一无二的。

“咳咳——”别以为说话好听,他就会轻易原谅——不对,三郎又没做错什么。

对,一定是孙亦谦那厮太过奸诈,三郎这般单纯,必定是受了蒙骗。那厮一定是想挑拨离间,破坏他们兄弟的感情。

谢文清越想越觉自己有道理,甚至庆幸自己能及时识破诡计,不然真冤枉了他家三郎,岂不着了道。

如此这般,没等谢云曦再多说一句,他便把自己给安慰好了。

“三郎,是大哥误会你了,放心,以后大哥一定不会再中他人诡计。”

又笑言:“能得三郎特制的,独一无二的红豆奶茶,是大哥的荣幸,那便麻烦三郎了。”

特制和独一无二必须重音强调。

谢云曦听得云里雾里,他人是谁?什么诡计?莫名其妙。

而看透一切的阿祈则默默无言,只静坐垂眸——总不能说他家大郎君幼稚吃醋,找人麻烦不成,反被气得拂袖而去。

算了,还是给大郎君留点面子、里子吧!

谢云曦想不明白,干脆也就懒得再想,只叫人备上材料,做起了奶茶。

奶茶能解决的事,瞎费什么脑子。

于是,两人就这般鸡同鸭讲,最后竟也双双圆满——想体现自己“地位”的喝到了特制奶茶,想哄人的人家已经自哄。

皆大欢喜,普天同庆,甚好!

然而,世上之事,悲喜相依,极乐之后,便是极悲。

一碗奶茶下肚,心情极好的谢文清终于想起正事来。

“明日便是芒种祭饯花神的日子,娘叫我早一天带你下山,她今年做了新衣裳给你,让你先试上一试,若有不妥帖的,还能再改改。”

光听“祭饯花神”这四个字,谢云曦就一个激灵,再一听“新衣裳”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默默咽下口水,谢云曦可怜兮兮道:“大哥,我能不去吗?我能不要吗?”

花神不可怕,大伯母很可怕,嘤嘤嘤。

谢文清想起他阿娘做的衣裳,心下有些木然——那一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恍然如珍宝展示一般的礼服,光想想,都觉得一言难尽,不忍直视。

他阿娘实在太作孽,瞧把三郎吓得,都哆嗦了。

“哎,三郎啊!”谢文清几分同情,几分无奈,几分喜闻乐见道:“换一个人,大哥一定帮你,不去也就不去了,但是我娘,你大伯母她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把你带回家,好好准备饯花神的。”

还“好好”准备!

——艾玛,更可怕了。

谢云曦默默挪臀,身体不断向后撤离,“大哥——”欲语还休,语亦凝噎。

瞧着当真可怜。

谢文清差一点就说出“不去便是”,好在关键时刻,阿祈出言提醒:“三郎君,二夫人和五姑娘前些日子便已念叨,说要同三郎君一起过节呢。”

继一个亲娘后,再来二伯母和谢小五这两位大佬,谢文清默默闭嘴,只给了自家弟弟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至于谢云曦——不是我方太软弱,而是敌方太强悍。

谢家的女人啊,无论长幼年岁都是不能得罪的存在。

恩,他二姐除外。

——他都没当谢年华是二姐,纯二哥。

“不就一件衣服嘛,也就家里穿穿。”谢云曦自我安慰道:“再说,都是大伯母的一片心意,自不该辜负的。”

说的冠冕堂皇,却要强颜欢笑。

谢文清心疼,“三郎,放心,我一定……恩,尽量护你周全。”

面对谢家冉冉升起三大巨头,谢文清怂了,谢云曦木了。

两兄弟相顾无言,唯有再干一碗奶茶。

谢云曦卑微祈愿,碰杯道:“为了终将结束的饯花会。”

谢文清附和:“为了终将结束的饯花会!”

还未开始,便期盼着快点结束。可惜,世间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今年的饯花会啊,它注定会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