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弟控一怒, 出关,上拜帖。

谢王氏目送谢文清远去的身影, 有些担忧道:“你大哥这模样, 我瞧着怎么这么硌得慌,倒不像拜访的,整一寻仇杀人似的。”

可不就是寻仇去嘛——还是夺弟的大仇呢!

谢年华知道内情, 心里亦不爽孙亦谦, 什么苦菜扣肉,她都没吃着, 凭啥便宜了外人。

昨夜她听闻孙亦谦上山之事, 便特意派人去细细了解了一番。结果越了解越气, 那何止是一锅扣肉, 还有什么一起煮奶茶, 一起摘野菜, 一起下厨房,还赏花赏景,聊诗词歌赋, 一人一口“贤弟”, 一人一句“亦谦兄”!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年华昨夜便想快马执鞭, 直接去踹孙家的大门。

奈何她一幅百花争艳图绣了这么些时日, 依然连一朵完整的花都没绣好。

昨夜她爬窗偷跑, 结果还未出小院便被门房给逼了回去——那一句“主母有令”, 纵然她胆大包天,依然不敢强行突围。

看了眼谢王氏手上新鲜出炉的“谢氏家谱”,谢年华十分肯定他哥昨晚也得了消息, 而且还通宵熬夜, 将这本家谱赶抄了出来。不然按照她前天窥见的进度,怎么也要再等三四天才能全部罚抄完。

“大哥最大软肋果然是三郎,这狠劲,我亦不如也!” 谢年华不禁感叹。

不过,“孙亦谦这家伙,从小就被送到都城,由孙老爷子启蒙,嗯!”

孙家嫡系的那位老爷子,在文坛名声并不大,但在都城的政坛却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手段那是相当了得。

孙家作为琅琊四大家之一,论底蕴不及唐家,论资产不及赫连家,但他们在政治上的影响却是另外两家望尘莫及的,特别是那位孙老先生在任期间,更是将触手伸到了军事管辖中。

老狐狸亲手教出来的孙子,想想也不是个易于对付的。

谢年华担忧道:“但愿大哥上去只是文斗,论学问,孙亦谦十有八九不是对手,但要是被绕进阴沟里,那可就没什么戏咯。”

谢氏嫡系一脉,政治才华卓越的是谢齐这一支,已故的谢闵走的则是从军从武的军功路线。

而家主谢朗则专注学问,文坛名声显赫,时下九大名士中依然是最为年轻的一位。但论政治,那就是半桶水的水平,没有家族做后盾,估计一辈子都只能在政权外围徘徊的命。

好在,谢朗本人亦无心政坛,一心从文,坚守本家。

子肖父,谢文清同谢朗一脉相承,只适合混文坛,至于政治才华,估计这水平连半桶都没有。

“啧啧啧,总觉得大哥靠不住,该死的百花争艳,该死的刺绣,哎!”出不了门,她什么都做不了啊。

“你不回房,在这里嘀嘀咕咕想什么呢?”谢王氏转身正欲回宅,却见自家闺女低着头,自言自语的也不知打什么坏主意。

作为母亲,她总觉自家儿子和闺女这性子莫不是生反了。

——儿子太静,整日就知道做学问,女儿太闹,一天到晚尽想着闹腾。

总之,这两人啊,都让她操心的紧。

谢王氏盯着自家闺女,十分警惕,“你大哥都给我老老实实抄完了家谱,你也得绣完了屏风才能出去。”

为提防她使坏,谢王氏招呼几位嬷嬷,“把二姑娘给我送房里去。”

谢年华只觉自己实在太冤,六月飞雪的冤,“娘,您讲点道理,就女儿那一手女红,一辈子都绣不完那屏风的。”

这还挺有自知之明,奈何死性不改。

谢王氏没好气道:“不是叫绣娘手把手教你了嘛,一边绣一边学,总会好的。”

欲哭无泪,谢年华都想跪求放过了。

“娘!您不就是帮着三郎报复我的嘛,可我坑来的青梅酒,陈酿全让爹拿去炫耀了,新酿大半进了您的私窖,看在女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就放我一马吧!”

谢王氏向来好酒,年轻时亦是王家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一手鞭子舞得比谢年华都好。

不过自从生儿育女后,性子收敛不少,走起了“慈母”路线,当然成功与否,那就见仁见智了。

慢步上前,整了整自家闺女的衣领,谢王氏言语温和,面带浅笑,“年华啊,你刚说什么,娘年纪大了,没听清楚。”

谢年华咽了咽口水,脚不自觉得往后退了两步,颤音道:“没…没什么,娘,女儿这就回房绣图去。”

——娘呀,真的好可怕!

目送自家闺女落荒而逃的背影,谢王氏眨了眨眼,问侍女们道:“你说这孩子一惊一乍的,这是干吗呢,为娘我还能吃了她不成,真是的。”

温温柔柔,轻声细语,一瞧便是慈母典范。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少人更是暗自咽了咽口水。

一人道:“想来是二姑娘自个想通了,想早点绣完。”

另几人附和:“对,对,对……”反正绝对不是被主母您吓的!

闻言,谢王氏满意一笑。

正当昂首阔步向前走时,刚跨出半步,猛然醒悟,迅速收脚掩饰。

随即左右一看,见无人窥见,这才不动声色地微顿步伐,立即换上标准莲花步,一步一韵,从容且淡定。

身后,侍女们纷纷低头,默然随行。

****

孙家主宅,最富盛名的便是宅内一侧的“竹园”。

竹园四季常青,如今刚过小满,阳光充足。于此间会客,更是风雅闲适。

孙亦谦一早接到谢文清的拜帖,便直觉十分怪异。

他于谢文清向来不对付,从未私下有过多来往,只在诗文清谈宴上常年碰头,却也总是文斗的厉害。

如今突然拜访,而且一早下帖,一时辰后便说会到,从规矩上讲,这是极为失礼的行为。

谢文清向来最守礼节,最重规矩,不该犯如此低劣的错误才是。

略略一想,当即吩咐仆人道:“去准备好林园的沧浪亭,本君要招待贵客。”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孙亦谦想起昨日夜膳上那一锅苦菜扣肉,如今回味,亦是无穷。

不过,他昨日上山,今日某人便来,若说巧合也太过牵强。

眼中闪过一抹深思,孙亦谦唤:“三七,叫厨房准备两三炉火,木薯粉若干,还有白糖,红糖,砂锅……”

“对了,还有,另叫人去农庄取新鲜牛奶来,快马送竹园。”

三七领命,正要移步安排,孙亦谦又颇有深意地嘱咐道:“且快些,莫要怠慢贵客。”

“是。”三七不明所以,只加快了脚步,立即安排催促下去。

***

一时辰后,客至,正门大开。

孙亦谦出门相迎。

然,一对上谢文清那满身的锋芒,当即他便确定——来者果真不善。

面上,拱手作揖,孙亦谦依然客气有礼,“清竹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谢文清见他那假笑的模样,自是十二万分的不顺眼。

不过他也不好失了礼节,故依旧拱手回礼,假笑着开口:“子墨兄客气,在下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忘恕罪。”

两人假笑对假笑,瞧着彼此都极为和善的样子,语言亦是毫无破绽。

只是,四目相对,空气中却好似有电光石火闪烁。

稍纵,竹园,沧浪亭内。

谢文清端坐客席,起杯微抿,却是滴水未饮。然,嘴上却道:“此茶滋味鲜活,香气怡人,想来是上佳的谷雨春茶。”

孙亦谦目光微闪,扫过那半点未少的茶盏,只笑:“正是谷雨春茶,清竹兄好本事,如此略略一品,便可猜中。”

谢文清扯着嘴角,“平日家中常饮,故而熟悉些,并无什么本事。”

又道:“再则,这炒茶本就是我家三郎同家人分享之物,亦从我谢家流传推广,作为长兄,我自然再熟悉不过。”

重音强调:我家三郎,我谢家,长兄。

一句三重音,语带双关,颇有深意。

孙亦谦眯眼一笑,“清竹兄所言甚是,世人皆知,茶之一道,谢家当论第一,谢家三郎更是其中魁首。”

话锋一转,“哦,对了,昨日我与云曦贤弟相交甚欢,他亦送我不少新出的红茶,说是外间并无流传,只赠家中亲友享用。”

话中深意却是:瞧,这只有家中亲友才有的红茶,我也有哦,说明我在云曦贤弟心中已等同家人。

而“云曦贤弟”之称,更表亲近,无不暗示两人情谊甚好。

听出此中真意,谢文清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过劲来。

“我家三郎向来大方心善,想来见你上山不易,心软送你。”

明晃晃讽刺:不过是看你可怜,施舍给你的罢了。

暗讽变明示,假笑变冷笑。

没想到向来风淡云轻的谢文清,一碰上自家弟弟的事,竟会如此沉不住气。

孙亦谦一整袖口,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云曦贤弟确实大方心善,见我喜爱那红茶,不仅赠了茶,亦同我分享了这红茶同奶相融的做法。”

装模作样回想一番,“哦,对了,此法名曰奶茶,很是香醇甜美,不知清竹兄是否品尝过。”

“奶…茶!”奶什么茶?

谢文清如雷轰顶。他同三郎如此亲厚的兄弟情义,竟还有他不知道,而别人知道的事物,而这个别人偏还是他的对头!

此中打击,此中心酸,千言万语,亦无法诉述分毫。

如此不加掩饰的幽怨,如此幽怨的谢家大郎,孙亦谦倒是第一次见到。

有些意外,亦觉理所当然。若他有谢云曦这样一位弟弟,想来也会珍而重之,视为珍宝。

可惜,那是谢家的三郎,不是他孙家的——哎,谢文清这般腐朽之人,又有何德有此佳弟,当真令人不爽!

孙亦谦抬抬眼皮,眼角刹那闪过一抹精光,随即又眯眼浅笑起来,禽兽无害道:“啊呀,原来清竹兄不知有奶茶啊?”

五雷轰顶还没缓过,又来一招万箭穿心。

然而,“正好,今日农庄有鲜奶送上,配上云曦贤弟赠予的红茶,你我二人便在此处一起煮一碗,共饮可好。”

不待谢文清缓气,他亦再补一刀。

“清竹兄且安心,你若不知该如何烹煮,自有我为你细细说来。”最后四字一字一顿,说的格外清楚。

会心一击,当真狠绝。

风吹竹叶沙沙,掩不住某人心碎魂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