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到, 割晚稻,田间日日不停闲。

琅琊山下山上, 农家往来繁忙, 桃花居里风铃叮当,略显空旷。

谢和弦裹着一身冬衣,站在屋檐下, 遥望山间秋长漫漫。

阳光落在身上, 消去风中些许寒意。他伸手拢住一缕暖阳,阳光透过掌心, 并未残留多少余温。

这些日子来, 他身上的余毒都已清除, 但身子骨却不比从前。不过, 劫后余生, 已是万幸, 他亦觉风清,日朗,人世美好。

“和弦啊, 该吃药了!”

——如果不用吃药, 那定会更加美好。

谢和弦哀叹着转过身, 接过君莫离递上的药汤。

碗中药汤色泽黝黑, 泛着热气, 透着浓郁的“芬芳”。

闭眼吸气, 一口闷下, 只觉苦、酸、涩诸多诡异的滋味在舌尖炸然崩发,令人极为不适。

君莫离适时递上一颗冰糖。

谢和弦含了糖,许久方才缓过气来, 轻叹道:“哎, 也不知三郎那本药膳,大师研究的如何了?”

比起这似苦非苦,似酸非酸,似涩非涩,味道古怪到极致的药汤,前些日子,谢云曦为他做的那些药膳简直就是救苦救难,普度病人的人间绝味。

枸杞叶粥,黄芪鳝鱼汤,归地炖鸡,还有芝麻核桃阿胶膏,蜜饯黄精等等。

——药石做膳,病号们再也不用担心吃药苦,吃药涩,吃药反胃等诸多问题。

君莫离一边唤来仆人收了碗勺,一边无情说道:“你啊,就安安分分吃你的药吧,大师可说了,那药膳不过锦上添花,给你后期养生,配着药丸倒是极好,但若说代替正经的药石,那是绝无可能的。”

三言两语破了奢望。

谢和弦无语地看了好友一眼。

道理他其实也都明白,但——“哎,阿离啊,人生一梦,总要留些美好的期盼,如三郎所言,梦想总要有的,万一见鬼了呢。”

君莫离怀疑他最近药喝多了,脑子有点喝坏掉,“可,真见鬼了,你还觉得美好吗?”

闻言,谢和弦嘴角一抽。

他不禁怀疑自家好友最近是不是和无心身边的那位关门弟子——郝平凡接触久了,染上了对方“聊必死”的独家技能。

想起郝平凡,他好奇问:“今天平凡兄来送药的时候,我看他好像在那门前徘徊了许久,他这是怎么了?”

君莫离回道:“今天何嫂不是去外头田里帮忙了嘛,没人帮大师试做药膳,他又心急的很,就自个动手做了一锅,听平凡老弟吐槽,那锅药膳的味道,嗯,可堪比人间剧毒。”

至于郝平凡为什么知道那药膳是人间剧毒的滋味——

谢和弦同情,“平凡兄当真不易。”

君莫离深以为然,“确实。”

两人站在檐下同情着郝平凡,视线越过桃花居外墙的篱笆,遥看无心的百草居。

这百草居当然不是北齐的那个,而是谢家前些日子新筑的茅庐。邻着桃花居,独立成一院,但相连处又开了一侧门。

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乡野生活,在谢家住了五六天后,无心觉得拘束无趣,便琢磨起到外头定居的事。

见此,谢云曦便邀他来了桃花居。

琅琊山风景秀丽,桃花居清雅幽静,适合谢和弦休养,又符合无心对居住环境的要求。

不过,这么些年,无心独居惯了,人一多他便觉闹心,且他日常总爱做些实验,摆弄药物。

有些药物倒也没什么,但有些却含有剧毒,考虑到隐私和安全,自然也不方便长期合住。

于是,财大气粗,又善解人意的谢三郎大手一挥,几日的功夫便叫人在一旁筑了新院。

无心曾被沈乐邀去他的竹林小筑,自然听过谢云曦那“壕无人性”的败家筑林史,但听过和见过本质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当然,吐槽归吐槽,他对这一处茅庐还是极为满意的——即能独居、享山野之乐,又可随时蹭饭、品珍馐美味。

两全其美,妙哉美哉。

“也不知三郎这会儿到南齐了没?”谢和弦看着百草居不禁思念起谢云曦,“也不知大伯他们怎么就让三郎去了南齐?”

南齐边境战事焦灼,正是混乱的时候,这时候谢云曦却突然前往,其中古怪,谢和弦百思不得其解。

君莫离目光一闪,“谢云曦那小子身边有不少高手,再说你大伯还派了一队亲卫随行,这一路上自没什么不长眼的,你也莫要太担心。”

“可你,不觉得这事奇怪吗?”谢和弦依然疑惑,“好好的,他这会儿去南齐做什么?”

“那小子说风就是雨的,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见好友依然愁眉,君莫离又安慰道:“好歹这一回他不是不告而别,即是你们家长辈都同意的,想来这一趟定然是没危险的,至于到底干什么去,这就不好说了。”

想了想,“谢云曦那小子是四天前走的,我记得那一天之前,你家二伯收了一封信,然后就去了都城。”

“可能是最近都城皇权更替,影响到了南齐战事也说不好,又恰逢多事之秋,其他人不得空,便让那小子去送个信之类的吧。”

谢和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有事儿瞒着我?”

“我什么时候瞒过你事情。”君莫离心上一紧,但依然用极为真诚目光回视。

四目相对,半晌,“哎,真没什么事瞒你,若非要说有,也就是你家四堂弟那些事,我这不是怕你又多思多虑,扰了静养。”

“玉言?”

谢和弦疑惑,“玉言不是好好的在都城看家嘛,他向来懂事乖巧,能做什么让我多思多虑?”

“呵——”懂事?乖巧!

联想到自家好友对谢云曦的评价,君莫离顿时悟了。

——兄长看弟弟,左看是可爱,右看是乖巧,反正就是“我弟弟长这么好看,能有什么坏心思”。

君莫离无奈一笑道:“这谢玉言懂不懂事,乖不乖巧我是不知道。不过这小子玩舆论的本事倒是挺厉害。”

“舆论?”

谢和弦此前并未听过这事,不过一想,便明白是家中族人为让他静养,故封了外头的消息。

“所以,都城内乱是玉言在搞事。”极度肯定。

一点就透,精明的可怕。

君莫离心有压力,但面上却依然淡定说道:“可不就是你这位好弟弟开的局嘛。”

“前些日子,上至言氏皇族先祖,下至当今这一位言帝,被他暗中挑唆人,给扒拉一圈,然后,整个天启文坛都跟着口诛笔伐,将言氏皇族贬得那叫一个丧心病狂。”

“朝堂之上,言帝气得吐血三尺,如今病危,诸皇乱斗,只是——”

君莫离冷笑,“自古皇权更替,又怎会少了世家排面。”

谢和弦略一思量,“玉言虽聪慧,不过若是其他三大家的那几位老狐狸下场,他定是玩不过的,想来二伯此去都城,为得便是这事。”

儿子玩不过便上老子——嗯,这很谢氏。

“不过,就算皇权更替,但南齐那儿有我父兄在,无论如何也是乱不了的,说到底,都城内乱不过是几个氏族顺势玩的一把,再如何混乱也是有分寸的。”

谢和弦回到最初的问题,“所以,三郎又何至于远去南齐?”

“也有可能是,长老院顺手给他的惩罚吧?”

君莫离上前,很是自然地拍去好友肩上的一片落叶,“最近秋收,都挺忙的,原定好的惩罚延了期,而谢云曦那小子又最爱宅家,派他出去多走一遭,出出气也是好的。”

听着,还挺有道理,“但……”

“哎呀,你看你又多思多虑了吧。”君莫离连忙打岔,“我瞧着外头有些起风,咱们还是先进里屋避避。”

说着,也不待谢和弦反应,便直接伸手,拉着对方进了里屋。

“风,我瞧着……呜——”

君莫离唤来侍女,将一串冰糖葫芦塞进他的嘴里,“诺,这是你家三郎去时特意采来的山楂,刚叫厨房给你裹糖衣,赶紧吃了,去去嘴里的那股子苦涩,免得晚膳又说没胃口,回头还得我哄半天。”

——呵呵,哄?

“咔嚓”一声,谢和弦咬下嘴里的山楂,酸甜的滋味伴随着咀嚼侵入口齿,掩去了味蕾中残存的苦涩。

一颗山楂下肚,谢和弦方才开口,吐槽道:“你那叫哄?谁家哄人吃饭是一声不响,光用眼睛盯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用眼神杀了我呢。”

“咳咳,你二伯母不就是这么哄谢小五那丫头读书写字的吗,我瞧着都是一个理,再说,也挺好用。”顶着好友眯起的眼眸,君莫离声音渐虚了起来。

——他和谢小五是一个年岁的吗?

——还有,他二伯母那明明就是在威胁小五乖乖写作业,不要闹幺蛾子,这人到底是有多瞎,才能把威胁看成“哄”?

——还挺好用!

谢和弦气得别开脸,狠狠咬起了手里的冰糖葫芦——哎,果然还是弟弟们乖巧懂事,可可爱爱,好友什么的,还不如山楂呢。

看着闹脾气的某人,君莫离无奈耸肩,心下却是松了口气。

——谢云曦那小子可真看得起我,只是这事,也不知能糊弄多久,哎!

友生艰难。

然而,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一旁的谢和弦眼中却闪过一道精光,转瞬即逝,微不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