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边境。

怀远静立, 他看着谢云曦沉默地站在护城墙上,不同以往的承重气氛, 令他不敢随意出声打扰。

而此时的谢云曦, 举目遥望漫天星辰,只觉自己微小如蝼蚁。

比之浩瀚苍穹,人类实在太过渺小、脆弱。

“所以, 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生命?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 杀来杀去?”

——这问题,其实同何不食肉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抵达南齐已有三天, 在这三天里, 谢云曦真切地体会到了来自战争的血腥和残酷。

前世, 他生于华夏盛世, 自出生便安享太平。若说对战争有什么认识, 最多也不过在文字中, 荧幕中了解一二。

今生,得幸生于谢氏,长于琅琊, 纵然天下纷扰, 但他依然风雨未侵, 岁月静好。

只是, 这一份岁月静好的背后——

低头遥看, 边城之下, 篝火如昼, 往来繁忙的军医,血肉模糊的伤患,不分敌我的断肢残躯。

“古来征战几人回。”比文字更惨烈的是现实。

这一刻, 谢云曦突然明白, 为什么大伯他们如此反对他来南齐。也终于明白,长老院的众长老为什么要越过家主令,直接批了他上边境的请愿书。

前者终究心软,看不得他直面现实的残酷,沾染战争的罪恶;后者终盼他蜕变成长——雏鹰折翅,方可翱翔九天。

成长,总要伴着风雨,哪怕是腥风血雨。

“三郎,怎么大晚上的还在这?夜里风大,仔细别受凉。”低沉的男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谢云曦心头的诸多念想。

寻声望去,只见黑暗中隐出一位身着战甲的中年男子。

男子脸上留着胡茬,战甲上虽无血迹,却透出丝丝血气。

这是位气势英伟,但又矛盾地透出些许儒雅之气的大将军。

谢云曦唤:“昊伯伯。”

谢昊,谢和弦之父,南齐谢府现任家主,执掌南齐谢家军。

“记得你曾嚷嚷过‘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我瞧你这两日胃口不大好,这可不像你往日的作风。”

谢昊上前,同谢云曦并排而立,顺着他的视角看向城下。

半晌,他亦道:“战争向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你实在不习惯,明儿个我让九音先送你去府里。”

“正好,平儿和安儿可是很喜欢你的,刚府里来信,那两小子可还念着要吃你亲手做的糖葫芦呢。”

谢九音,谢昊长子,谢和弦长兄。至于平儿,安儿,全名:谢平和谢安。乃是谢昊嫡孙,谢九音之子。如今,一个正好六岁,一个不过四岁。

“昊伯伯,我没事。”谢云曦迎着夜风,看向远处,“就只是突然心生感触罢了。”

“哦,那,若是方便,不如说来听听。”

谢昊怀念道:“我许久没当过知心长辈了。最后一次,还是和弦八岁,初上战场的时候,那小子可是又吐又做噩梦的,如今再瞧他,是不是觉得我教导有方啊!”

谢云曦被他嘚瑟的语气逗乐了。

笑笑,又惊奇道:“我以为和弦哥生来就如今这般模样,嗯——所向披靡,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谢昊轻笑感慨,“傻孩子啊,哪有什么事是生来就如此的,不过是看多了,经历多了,也就习惯了罢了。”

闻言,谢云曦暗叹:也是啊,谁生来就能直面生死的。

而说到自己的儿子,谢昊不觉念叨起往事来。

“小时候啊,和弦胆子小,他哥总爱用虫子吓他,偏他总不长记性,总一吓一个准,每次都哭哭啼啼地,就知道跑他阿娘那儿告状,小小一团,白白嫩嫩的,可好玩了,可惜,哎——”

幽幽长叹,“可惜,长大了就没什么乐趣了,一肚子黑水,比他哥还损。哎,扯远了,还是说说你吧。”

“真没什么,只是习惯了琅琊的安宁,炸一见边境。”谢云曦组织了下语言,“其实从前也听过战争,也知道它的残酷,只是听过,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见到,身入其中……”

顿了半晌,“突然在想,自己下的决定,要做的那事儿到底对不对,是不是有些太残忍?”

闻言,谢昊的视线望向后勤某处。

那里是目前整个军营中守卫最为严实的地方。由桃花居的众仆和谢朗的亲卫一同把守,外围亦有他的后勤部队。

至于他们看守的是什么,谢昊并不清楚,只来时略晃了一眼。

几个巨大的箱子,层层紧封。而运送这几箱子的人也极为小心,特别是对灯火一类尤为警惕。

“长老院来信叫我配合你一次,但却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连配合什么都没说明白。如此忌讳,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说着,谢昊看向身旁静默的谢云曦。

漫天星辰之下,少年的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摇曳、闪烁不定。

而那秀气中透着锋芒的眉,则像极了当年的谢闵,却比谢闵少了几分深沉,多了一份纯粹和天真。

少年的睫毛纤长浓密,在眼睑上投映出一道阴影,掩盖了往日清透含星的眼眸。

谢昊一直都很喜爱这个侄子,比之谢朗、谢齐亦不少半分。

当年谢闵离世,他亦争取过,想让他养在自己身边。

可惜,谢十二仗着谢云曦是他北齐谢府的小家主都没能将人争过去,他自然也没能得手。

为这事,他,谢十二,谢朗,谢齐还在长老院打过一架,现在回想起来——谢朗这个靠媳妇打架的混蛋,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呢!

不过,“当年,长老们说的很对,你这孩子,还是最适合养在琅琊。”

谢昊笑言:“清风明月相伴,宁静平和成长,若太早沾染了这边境的煞气,都城的尔虞我诈,指不定会是个‘大祸害’。”并不带贬义。

“原来长老们这么看得起我。”

谢云曦笑笑,又叹:“可惜让他们失望了,我这一生只想吃喝玩乐,做个啥事都不操心的纨绔。”

“哎,可惜,咱们谢氏,咱们这些长辈也让你失望了。”谢昊学着他的口气,玩笑道:“若我们再强盛些,你又何至于操心。没能让你做成纨绔,我们这些做伯伯的都难辞其咎啊。”

谢云曦被逗得笑出声了。

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却泛起了红。

抬头仰望,星辉璀璨。

世间万千众人,他何其有幸。谢云曦眨了眨眼,随后长叹一声,归于静默。

边城的风,自远处吹来,空气中泛着化不开的血气。陈旧的,腐朽的,鲜活的,丝丝缕缕侵入心肺。

天启与南蛮之争,由来千古。

南蛮地处荒凉,资源匮乏,他们垂涎天启,若按照他们自个的说法,其实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都是人,谁不想活得更好些呢。

而于天启,南蛮抢烧掠夺,无恶不作,他们杀蛮天经地义,且南蛮之地虽荒凉,但矿石存储丰富,战马亦驯养有道。

活得好的人,亦想往上,活得更强、更安稳。

谢云曦看着夜幕,低声轻语:“战争,因欲而起。”

“永不消亡。”谢昊同他一道并列,遥望远方。

谢云曦问:“为什么?”

“因为人在。”

“那,人若是都不在了,这战争就能停了吧。”

风吹散了少年的私语,谢昊依然听得清晰。

他不知长老院到底让他配合谢云曦做什么;

亦不知军营中那一层又一层严封死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更不知自己面前,这个向来懒懒散散,一心只想美食的少年到底在下什么决心,在犹豫纠结什么。

但,作为一名战士的本能却告诉他——身后的东西很危险,身旁的少年更危险。

沉默良久。

半晌,“人,生生不息,欲念周而复始,旧的战事停罢,新的战争还会再来。”

谢昊状似轻松地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所以啊,别想这么多,我虽不知你到底纠结什么,但,做为家人,只要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顺从本心就好,不必为难自己。”

谢云曦喃喃复述:“顺从本心,家人。”

生而为人皆有私欲,他虽常被人唤做谪仙,可他到底不是仙,是人,很平凡的凡人。

所以,天下如何,未来如何,他人如何——“呵,与我何干。”

少年的目光自游离中脱离,瞬间变得坚定锐利,像一把开封的剑,锋芒毕露,烨烨生辉。

谢云曦松了肩膀,迎风长笑,“今朝,我只道血债血偿。”

谢昊眼皮一跳,却只听少年明媚张狂的声音响彻九霄。

“昊伯伯,我带你放一场惊世烟火,为祝和弦哥否极泰来,从此安康,长命无忧。”

“从此,这天下定会谨记——犯我谢氏者,伤我家人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