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见白露, 归来已秋分。

耗去六天六夜,在第七日的晌午, 谢云曦一行人终抵达琅琊。

而就在他们越过界碑石的时候, 谢宅正门缓缓开启。

正门大开,浩浩家仆自府中涌出,静立朱门两侧。

又过些许, 谢老太爷跨门而出, 身后紧随谢朗、谢齐、谢王氏、谢言氏、沈乐、谢文清。谢和弦和君莫离。

众人拾级而下,不见来人。

谢老太爷问:“阿朗啊, 三郎和二丫头到哪儿了?”

“回父亲, 刚过界碑。”谢朗恭敬回了话, 又劝慰道:“您不如进府稍坐, 有儿子候着, 您且放心。”

谢老太爷摆摆手, “总归你们都是小辈,没得怠慢了无心大师。老夫当年虽同他不熟,但少年时也见过几面, 算来也是故人, 哪有故人来访不来迎的。”

说到无心, 谢老太爷心下唏嘘。

作为对家人极为护短的人, 他对当年吴家的做法是极为不屑的。但这本是人家的家事, 他一外人自然是不好评论。

只是, 可惜了当年吴忧、吴虑这俩兄弟。

一位少年英雄, 却黯然早逝;一位享神医尊荣,却难洗背离家族的污名。

白玉微瑕,明珠蒙尘, 终叫人惋惜。

“哎, 果然,还是我谢氏好啊!”看着身侧和谐友爱的一排亲友,谢老太爷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转念,他又想起为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俩姐弟,“三郎和二丫头也着实辛苦,特别是三郎这孩子,平日恨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他二姐这做女娃的还娇贵,这一趟,听老十二说,可是受了不少的苦。”

家中亲人和谐友爱,其乐融融,这才是家族之幸,传承之道。

谢老太爷深感欣慰,不禁抚须轻笑。

谢齐嬉笑附和,“老爷子说的极是,咱们家自然是顶顶好的,瞧瞧咱三郎和二丫头,这番齐心协力远去北齐,当真手足情深,这般好的孩子,也就咱们家有这福气。”

谢齐很是得意地夸起人来。若他只说到这儿,倒也没什么,然而——

“虽然二丫头总爱三五不时地离家出走,野起来男儿亦要退避三舍,做起女红又堪比人间灾祸,但她依然是我谢齐最骄傲的侄女,哈哈哈——”

众人闻言,齐默然。

而“夸”完侄女,谢齐自然也没忘记自己的侄子。

“还有三郎这孩子,虽说不告而别这事做得十分不地道。你说去就去呗,不告诉他大伯是怕被阻扰,但我这二伯向来是深明大义的,好歹和我通一下气,回头也不至于被人家给忽悠了去。”

——深明大义?那他就小肚鸡肠了!

这一踩一捧的,谢朗狠狠瞪了他一眼。

奈何被瞪的人脸皮向来厚实,只咧嘴一笑,一副“你耐我何”的模样,瞧着相当欠揍。

谢朗拿他无可奈何,只冷哼侧过头,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大获全胜,谢齐嘻嘻一笑,复又一想,继续感慨:“唉,想我一代英明,怎么三郎就没学到半点呢,瞧瞧这孩子,也太……实在了些。人家都还没来得及忽悠呢,他就自己把自己坑沟里了。”

又道:“从前我光知道这孩子坑人坑得厉害,却不知他狠起来连自己都坑。”

想起前两日,谢十二自北齐急马送来的长信。那信上详细阐述了谢云曦拜访无心,入百草居后发生的种种。

对于信中所述,谢齐心疼谢云曦,但对于他那不用人忽悠就自己送人头的行为——“哎,三郎毕竟还小,他一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是人神医的对手。”

听听,这双标到极致的维护之言。

谢老太爷白眼,“老十二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很对,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太溺爱三郎了,他这年岁竟还半点俗事不知,说来可不正是你们给惯出来的嘛。”

——搞得来,您老人家不惯似的。

谢老太爷平日虽没个正行,但这会儿正经起来却也威严十足。

众人不敢出声反驳,只谢言氏没忍住,小声维护道:“也不是半点不知呀,三郎对膳食,农事知道的可多了。”

——那不还是为了吃。

年岁虽大,但耳聪目明。谢老太爷没好气地瞪眼。

对上老爷子投来的目光,谢言氏尬笑两声,随即一把拉过谢齐,“嘻嘻,阿爹啊,你知道的,媳妇我最乖的,都是他,对,就是夫君他把我给教坏的。”

——艾玛,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看着缩在自己身后的媳妇,再瞧了瞧神色莫名的亲爹,谢齐张了张嘴,“呃,是,对,媳妇说的都对。”媳妇不对也必须对,嘤嘤嘤,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太难了!

谢老太爷:“……”这儿子没救了。

无语地摇了摇头,谢老太爷也懒得再理会谢齐这傻儿子。

为求心理安慰,他将视线投向谢朗和谢王氏这两夫妻。

这两人看上去倒是一本正经,瞧着也十分靠谱。但眼尖的谢老太爷却正好捕捉到谢王氏给谢言氏暗送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呃,往好处想,这也算是妯娌情深,一般人家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了呢。

至于谢朗,“呵呵——”,天下皆知的侄控,就装模作样的本事比其他几个强些。

有这么些长辈在,他家乖孙没长成纨绔也真不容易。

“哎,三郎,好孩子啊!”谢老太爷一脸感慨欣慰。

众人:“?”

话题转太快,谢朗等人听着自然十分莫名。

“呵呵,你家老太爷可真有意思,嘴里骂着儿子媳妇过于宠溺,结果骂完了,自个却又护上了。”

君墨离扶着轮椅把手,俯身轻语,向谢和弦低声私语。

谢和弦这几日吃了不少补药,虽还没多少气力,但面色瞧着倒好了许多。

听到好友吐槽,他抬手掩唇轻笑起来,“没办法,谁让三郎可爱呢。”

“可爱?”又是这见鬼的可爱。

君墨离嘴角一抽,“竟然这么可——爱,你为何要挑拨那些长老‘严惩’谢云曦那小子。”

一边用再真诚不过的情感夸着人,一边又不嫌事大地帮着长老院完善清算的诸多细节。

纵然是生死过命的好友,君墨离也无法理解友人的这番做派。

谢和弦轻笑,“可爱不代表做错事不用受惩罚,家中这么多人,他一半大的孩子往边境跑什么,没得让我提心吊胆,还白费了我回琅琊的这一趟初衷。”

得,君墨离算是看明白了,感情绕了半天,他这好友就是“爱之深责之切”。

“再说——”谢和弦顿了顿,眼角一眯,“三郎幼时在北齐,从未入过琅琊蒙学,身为谢氏子弟,吾等均以此为荣,三郎他身为谢氏一员,想来也十分乐意补上这儿时的遗憾。”

“这遗憾,谢云曦那小子应该——”不会想补上的。

君墨离看着笑容格外温柔的好友,心下一颤。

“咳咳”两声,很是没原则地转了言辞,“阿弦说的极是,云曦君若知道你这般上心为他弥补遗憾,嗯,他定会感动非常,热泪盈眶的。”并不。

“我也是这样想的呢。”谢和弦笑得愈发灿烂,“还是阿离最懂我。”

牺牲一个谢三郎,换得好友乐开怀——值,非常的值。

君墨离很是宠溺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待你好些,我便帮你去蒙学抢位置,定给你抢一个视角最好,最适合看戏……不,是最适合照看谢云曦那小子的位置。”

“嗯,还是阿离对我最好。”谢和弦笑道:“我家三郎那么可爱,想来蒙学的位置不好抢,到时候我就全靠阿离了。”

“自然。”君莫离自信满满。

“咳咳,莫离兄弟啊,到时候记得带上我。”谢文清不知何时靠过来的。此时他正端着长袖,挺着脊背,很是君子端方。

然而,这一本正经的背后却是,“那什么,论抢位,我阿娘和二伯母可是好手,我阿爹倒是不足为患,但我二伯阴……呃,比较足智多谋些,咳咳,实在不好抢位。”

除护短外,谢氏族人最大的一个共性便是——吃瓜看戏,幕后操盘。

“嘻嘻,文清哥这是还在气三郎撇下你,只寻年华去北齐。”说是询问,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呵呵,本君怎么可能那般小肚鸡肠。”——三郎那臭小子,离家出走什么的就算了,竟然只叫年华这丫头,实在太过分了,哼!

心中腹诽,然面上却很是正经,“都是做兄长的,我这不是和你一样,想他多长些记性嘛。”说完,他还颇有深意的瞥了眼谢和弦。

谢和弦自是察觉他话中有话,但也只是淡淡一笑。

不过说到“一样”他似想到什么,一转头,正瞧见谢齐和谢言氏两人低着脑袋,呢喃着,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暗谋“大事”的夫妻似有所感,两人抬头,对上谢和弦投来的目光。

刹那,三人六目相对,又十分默契地侧目,齐齐看向静立无声,显得格外与世无争的谢王氏。

四人八目,电光雷火——很好,确认过眼神,是要抢位置的“劲敌”。

谢朗和谢文清:“……”等等,怎么没有他们?

旁观却不敢说话的沈乐:“……”毫无竞争力的父子,啧啧啧,真是喜闻乐见。

“所有骑卫听令——下马,缓行。”

“是。”

谢氏各旗,至谢府百米,非军报不得骑行。违令者,视为大不敬,当示家法以儆效尤。

众人听到声响,齐齐望去。只见不远处,蓝旗飘扬,护军开道。待车马渐近,亦可见蓝旗护军正中有两辆马车并行而来。

车马缓缓,随后,一车车窗被一玉手推开,少年秀气的脑袋自窗内探出。

谢府门前,众人凝神细瞧,那脑袋可不正是谢云曦本人嘛。

“吁——”非军报,谢府正门前不得停靠任何车马,故,至府门十米开外处,蓝旗一声令,车马齐骤停。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谢云曦探着脑袋,视线正向着谢家众人所立处望去。

目光相对,四周寂静,唯秋风萧瑟,梧桐飞叶起翩然。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余日未见亦可做三十载相思。

相思断肠,又见少年憔悴,不负昔日光彩。

谢家众人未语,只满眼心疼之色。他们捧在手心好生呵护的少年,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责备话还来不及说便已忘精光。

此时此刻,他们只想上前,好好地抱一抱车上少年;只想不管不顾,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塞进他怀里;只想看他没心没肺、潇潇洒洒。

马车上。

谢云曦一看见自家门前那浩**的架势,好半晌,他的脑中就剩下两个大字:要完。

稍缓过神,他却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

从心如他,很是鸵鸟地缩回脑袋,却只听“碰”一声,头撞在车窗的木框上,痛得他“啊呀”痛呼。

“我怎么那么点背。”谢云曦揉着脑袋,很是郁闷地呢喃抱怨。

谢年华啃着牛肉干,就着热茶,头也不抬地回了他一句:“活该。”

“二姐,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谢云曦看着对方宛如看负心汉。

只是刚抱怨完,他又想起外头那浩**的一行人,“那什么,二姐,大事不好了!”

谢云曦紧张道:“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还有大哥和和弦哥都在外头,连阿爷也来了,这么大的架势,你说我现在下去,他们会不会揍死我呀?”

——呵呵,他们不舍得揍你,只会揍我好嘛。

谢年华加快了牙齿咀嚼的速度,又连忙往嘴里塞了一把果脯。

“啊呀,二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吃,我都没你这么贪吃。”

“你还知道自己贪吃。”谢年华斜了他一眼,“我现在不吃等会儿就没机会吃了。”

“倒也不至于。”

“你是不至于,但我至于啊。”

谢年华对自己的家庭地位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

谢云曦,他这傻弟弟的危机主要来源于长老院,至于外头那些——看都不用看,她都能猜出他们现在是什么心态。

话说,当年她第一次学会离家出走、往外浪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被全家心疼的待遇。

奈何次数一多,离家出走什么的都不过是常态。一来二去,别说心疼了,每次被抓回,她娘都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折腾。

按理说,她都被折腾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毕竟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但问题是这一次她是带人跑。

虽然吧,去北齐这事的主谋是谢云曦,她充其量就一帮凶,但——事实根本不重要,反正在她爹娘哪儿,黑锅铁定是她背的。

“你个做姐姐的怎么带的弟弟,三郎还那么小,他知道什么……”

“什么,三郎先出的主意,哼,那你怎么不拦着,竟还跟着一起胡闹,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个也想去……”

“看,台词我都帮我爹娘想好了,多善解人意,多贴心。”

谢年华咽下嘴里的果脯,喝完杯中的热茶润喉,随即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抬了抬下巴,“果然,我这小棉袄当的,世上再难逢敌手。”

槽点太多,无力吐槽。

“呵呵,漏风的小棉袄吧!”谢云曦紧张之余都忍不住嘲讽,“比漏风程度,确实难逢敌手。”

“呵呵——”谢年华挑眉,盯着少年冷笑。

心有所感,谢云曦防备,“你要干——”嘛?

可惜,最后一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谢云曦只觉脖颈被衣襟吊起。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碰”一声,屁股一疼,待他反应过来,竟已被踹出马车车厢,以五体投地之态,半截身子趴在外头,半截仍在车内。

未踹出车,未落于地,伤害不大,但——他不要面子的嘛!

无心听到声响,心中好奇,伸手推开车窗,猝不及防下,正对上谢云曦挣扎抬起的脸。

四目相对,刹那空寂。

半晌,谢云曦撑起手肘,咧嘴一笑,“大师,我们到了哦,那什么,琅琊谢府全体,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

试图蒙混过关。

无心眨了眨眼,“最高的敬意?五体投地?”

谢云曦:“……”就不能当没看见吗?能不能搞点虚伪的成人社交基本法?能不能讲点武徳?

——嘤嘤嘤,作为一个成熟且有担当的少年,他也是要脸的好嘛!

然而——“啊呀,伯母的小心肝,我的三郎小宝贝啊啊啊啊……”

谢言氏之音响彻云霄。

成熟有担当的少年:“……”

蓝旗众人:“……”誓死维护家主脸面,努力憋笑,人生艰难。

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