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道:琅琊谢家多君子, 傲骨铮铮有遗风,守礼清雅当如是。

而在无心原有的印象中, 这谢氏一族虽多有龟毛, 但也当得起世人这一赞誉。

自北齐到琅琊,这一路走来,谢云曦和谢年华这姐弟虽常打破他对谢家原有的印象。

但是吧, 人家偌大一家族, 偶有这么一两个“不靠谱”的子孙,想想也挺正常的。

毕竟, 谁家还没个“熊孩子”呢。

而当他真正踏入琅琊地界, 迎上谢家那一群盛装迎接他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后——初次见面, 却“又”是一次世界观崩裂。

虽未曾亲眼见过谢言氏, 但也听过世人对她的称颂。

才貌双全, 温婉端庄,那一手丹青,一手女红, 在世家贵女中亦难逢敌手。

而当谢云曦对着那一路绝尘, 提裙而来的女子唤出“二伯母”这三个字的时候, 无心正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脚刚一踩到地面, 他先是一愣:谢家三郎这小子的二伯母?那不就是谢齐的妻子, 言氏那位号称“蕙质兰心”的嫡女吗?

不敢置信地再次抬头看向“蹬蹬蹬”而来的女子。

这女子容貌确实温婉秀气, 一身白青绣荷的华服精致飘逸, 典雅的发髻,配以珠钗点缀,更衬得气质柔美温和。

然而, 此次此刻, 这女子却两手拎着华裙,以一种并不符合世家贵妇的姿势,向着她心心念念的“三郎小宝贝”一路卷尘,狂奔而来。

温婉端庄?

蕙质兰心?

无心看着对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把抱住车前略显呆滞的少年。然后,很是心疼地将少年上下打量了一圈又一圈。

“呃——”伯母似慈母,想来是感情太过深厚,一时激动,才会这般。

“对,意外,意外,都是意外。”

无心僵硬着脖颈,移了视线,嘴里呢喃着,“大部分,肯定都还是正经的。”

“许久不见,大师别来无恙。”

谢老太爷眼见儿媳一路狂奔,来不急阻止,只能无奈一叹,赶紧上前,作揖迎接,“咳咳,大师见谅,老夫这二媳妇许久不见三郎,心中激动,才会如此孟浪,其实,她平日还是……”

“还是很文雅、内敛的。”

文雅?

内敛?

疾步紧随的谢家众人:“……”老太爷(父亲)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又提高了,佩服佩服。

无心:“……”他都已经自我说服,想当自己眼瞎,为啥你还要多此一举,强行挽尊。

“呵呵,看出来了!”见鬼的文雅内敛。

这要不是看在对方是同辈中,仅剩不多的,还看得顺眼的“故友”,无心这会儿早就口吐莲花,开启毒舌模式。

“咳咳——”谢老太爷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了,不如随吾等入府,先做歇息。”

“自然。”无心很是给面子地、顺着台阶应了下来。

谢老太爷暗松了口气,赶紧侧身,伸手做请。

无心客气回礼,唤上郝平凡,倒也干脆地同他并行,往谢府大门走去。

而一旁,谢齐则不动声色地挪到谢言氏身边,掩嘴低语:“咳咳,夫人,外人在呢,你收敛点,好歹给自己和三郎留点形象,不然回头长老院知道了,估计还得给三郎按个‘有失体统’的罪,这罪上加罪,到时候三郎有得受了。”

一听长老院,谢言氏立马清醒,妙变温婉。

眼见自家二伯母终于恢复“正常”,被“嘤嘤嘤”到脑壳疼的谢云曦也算松了口气。

暗自向谢齐送上一枚感激的眼神,随即便同他一道,混入簇拥无心的队伍中。

只是,走出没两步,“咦,我好像忘了什么?”谢云曦疑惑地歪头、呢喃。

谢齐听到他的低语,同样也觉自己好似忘了什么,好像还挺重要的——“呃,是什么呢?”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上,谢年华小心撩开车帘一角,微探出半颗脑袋。

待确定众人已转身离去,她方才小心地从车厢钻了出来。

一旁的蓝旗护军们:“二姑……”

“嘘!”谢年华赶紧做出禁声动作,又小心看了眼不远处众人离去的背影。

待见无人发现,松了口气后,又立即缩起脖子,小心抬脚,向反方向溜去。

离家出走一时爽,一直出走一直爽。

“三郎啊,不是你二姐我不讲义气,我也不想利用你转移视线的,实在是阿娘太恐怖。还有和弦哥,待回头等我藏好了,定会□□来看你的。”

做贼似地弯着腰,小心混进蓝旗队伍中,借着大部队做掩护,她溜得相当隐晦。

而眼见谢二姑娘要溜的蓝旗护军们则左右为难。

——报还是不报,看见还是没看见?

要说谢王氏,从始至终,她面上都表现的极为淡定,可事实上,在看见谢云曦出马车的那一瞬间,她其实也差点没崩住。

好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住了。

只是她光顾着自己侄儿,一时竟忘了车上还有个女儿的事。

而当她听到谢云曦的那声呢喃后——咦,她好像也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来着?

“谢年华,都回家了,你还打算去哪?”

因一直坐在轮椅上,谢和弦的视线自然偏下。当谢云曦被踹出车厢的时候,其他人或许没瞧见车内的动态,但他却看一清二楚。

声东击西这一招确实用的不错。

本来嘛,他也不打算揭穿。但不曾想,走出一半,谢年华不仅没跟上,竟还想着再溜一次。

刚离家便又想来第二次——怎么,这是嫌自己命太大呢?还是觉着你阿娘回过神,不会来个两罪并罚,愤怒暴走?

作为一位称职的好兄长,谢和弦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妹妹错上加错。

而本在左右为难的蓝旗护军听到他的呼唤,齐齐侧身,很是迅速地为谢二姑娘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万众瞩目,独领**。

谢年华僵硬着脖颈,缓缓转过身来。

目之所及,先是笑如春风,禽兽无害的谢和弦,再是一众无语回首的谢老太爷等人,最后——视线落在谢王氏身上。

世家大妇之典范,当真是仪态端庄,优雅柔美,连笑容都还是那般温柔、慈爱。

谢年华咽了咽口水,尝试着挪脚。然而,腿软无力,无法挪动半毫。

“阿……阿娘——”声颤。

谢王氏闻声,柔声轻唤:“来人啊,二姑娘舟车劳顿,送姑娘回房。”

“是。”

数十位中年妇人自她身侧跨出,拱手作揖后,齐身向前,往谢年华身边走去。

一看见她们,谢年华心中一颤,瞳孔震惊。

要说这数十位妇人,其实都长得颇为慈眉善目。她们出生王氏,是谢王氏出嫁时王家陪嫁过来的绣娘。

做姑娘时,她便极不善女红,故而,王家特意培养了一庄子的绣娘,只为给他们家姑娘撑个场面。

而如今,能在谢王氏身侧伺候的,便是当年那一庄子绣娘中的佼佼者,是特意挑选出来,教导谢年华女红的师傅。

在女儿出生时,谢王氏便梦想能拥有一位温柔、体贴且擅女红的“小棉袄”。

然而,她费尽心思,小棉袄终还是漏了风。

棉袄漏风,补补总还有希望的。不死心的谢王氏依然执着于“棉袄拯救”。

这些年,谢年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请绣娘。

平常她受罚,最多也就来个三四位,可这会儿一上便是浩浩****的数十位绣娘。

看着面朝自己,缓缓而来的师傅们,谢年华只见天地变色,前路漆黑。

这几日,无心同她相处的也颇为熟络,这谢家的二丫头,别的不说,这胆子吧,就非一般男儿可比。

路上,谢云曦瞧见水蛇,说了声好吃,她便能徒手抓来,剥皮切断,不带眨眼。

可,就是这么个勇气非凡的小姑娘,如今却对着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们一脸恐惧。

无心不解,左顾右看,只觉谢家众人面色颇为古怪。至于谢王氏,瞧着依然和善温柔。但想起谢家另一位夫人“表里不一”的模样,一时间,他亦生心迟疑。

察觉到无心投来视线,谢王氏和煦一笑,歉意且温和地说道:“大师见谅,小女一向淘气,想来这一路也多有叨唠,真是见笑,见笑。”

见此,无心暗道:这位倒是同传言说的一般,看来是他多心了。

可就在他放下心来的时候,对面的谢年华却是脑子一抽,在绣娘即将靠近前,侧身、旋转,向外狂奔而去。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在劫难逃,不如先来个脚底抹油,至于之后如何——人嘛,还是要活在当下的。

破罐子破摔的“漏风小棉袄”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无穷的潜力。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在旋转狂奔的瞬间,她很快便锁定了十米处的一匹黑色战马。

蓝旗战马,必属珍品,实乃逃家避祸,脱离魔抓的良驹。

说时迟那时快,这厢,谢二姑娘脚下如风,意直取黑马。那厢,绣娘们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冲劲吓得楞在原地。

而蓝旗护军也没想到他们家二姑娘会胆大到,直接夺马逃跑的地步。

年轻的蓝旗护军呆愣,“哇喔,从前光觉得二姑娘厉害,不曾想竟是这般……胆大包天,不愧是号称巾帼不让须眉的二姑娘呢!”

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在他身侧,一中年蓝旗军却直觉这二姑娘要倒大霉。

念头刚一落下,便是一阵尘土飞扬。

寻声望去,只见谢王氏脚踩绣花嵌金鞋,一身暗纹红衣如火飞扬。满头珠钗迎风,在跳跃奔跑间,响起一阵叮铃当啷的脆响。

众人闪神不过瞬间,一把红鞭自她衣袖中滑出。

风起带寒芒,红鞭携残叶。

随即,只闻得“啪嗒”一声,鞭落,玉碎,发轻扬。

全场寂静,唯残叶卷起些许风尘,梧桐婆娑响起阵阵轻响。

待回神,又见红鞭落处,地面石板微裂。在谢年华和黑马之间,那裂痕优美如银河一般,“璀璨”得令人胆战心惊,不忍直视。

众人:“……”恐怖如斯。

无心:“……”呵呵,世家大妇之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