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秋辞一手拉着登机箱大步往前走,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和证件,逐个超过和他同一航班下来的乘客。他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机,分析师正通过电话向他汇报工作,一同出差的实习生紧紧跟在后面。

实习生还没学会领导这种大步生风的走法,拉着箱子在后面小跑着。四只万向轮在他们脚旁滑出“轱辘轱辘”的白噪音。

手机响了一声,秋辞看一眼,是助理询问要不要更改电话会议的时间。

他们的飞机晚点了。

秋辞一边听电话一边回复:“照常开会。”然后给身后的实习生一个手势,拉着箱子朝靠墙的休息椅走去。

实习生忙跟上,看见领导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要从行李箱里往外拿笔记本电脑,便很有眼力地去帮忙。他把领导的行李箱放倒了、打开,把放在最上面的电脑拿出来,忍住了没有往其余的私人物品上看。这可真考验忍耐力,所有新来的实习生总是对秋辞最好奇。

秋辞又说了一会儿才挂断电话,对实习生说:“一会儿在这儿开会,你也参加,负责会议记录。”

实习生顿时一凛,忙将自己的电脑也拿出来,同时腹诽:“果然保密规定都是吓唬新人的,大佬就可以为所欲为。”

实习生打开领导刚发给他的会议房间链接,抬头准备道谢,发现领导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

“一会儿的会议不涉及项目,所以可以在公司外面开——保密规定你要再仔细看一遍。”秋辞平淡地说完,扭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实习生后脖子几乎要冒出冷汗来,不知是自己太稚嫩,把心里话都写到了脸上,还是领导太老道,已经练就了读心术。

但其实秋辞没比他大多少。想到这里,实习生心里五味杂陈。

公司里很多本科都是清北复交的,也有像他这种本科不是太好,去英美读了个硕,拼命拿到一个漂亮的成绩单,才申到这里的实习。据说秋辞是完全走的北美路线,本科一毕业就在纽约总部入职了,之后又调回国内,所以想来也是拿美国的薪水,不然开不起那么酷的跑车。

才二十六岁,就已经在资深经理这一级做到第三年。部门里三年级的资深经理一共只有两名,另一名虽比秋辞大几岁,但业绩不如他好。按照投行严格的晋升标准,今年过后,秋辞就会成为公司里最年轻的副总裁。

实习生并未意识到,他已经在偷偷地观察领导了。

电脑屏幕的光像给秋辞的脸打了光,让实习生想起入行前听到的一个说法:“投行有见客户的需求,所以俊男美女的比例不亚于娱乐圈,如果加上高知又自信的精英气质,投行能更胜一筹。”

这标签在秋辞身上应验了。但不能因此就说那句话是对的,因为大家都觉得秋辞的气质和公司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办公室里材料写最好的那个女孩儿说,别人是光鲜靓丽,秋辞是光鲜靓丽再加清幽如兰,是从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里长出来的晶莹白花。

秋辞受不了别人这样看他,抬头警告地看了一眼。他没有让自己显得特别不耐烦,可还是让实习生紧张了。

这名实习生能力不错,否则秋辞也不会带他出差,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自信,太容易紧张,一紧张起来情绪外泄得厉害,沾到秋辞身上,让秋辞也跟着心里一阵阵发紧。

秋辞看眼时间,马上就要开会了。他从行李箱里拿出候机时买的皮带,拆开包装。在摸到柔韧的牛皮和冰凉的金属扣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放松下来。

他表现得像一个完全没有怪癖的正常人那样,慢条斯理地把黑色的皮带一圈一圈地缠到自己手上,就像在检验皮子的柔软程度——唯一要说哪里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那就是他握着皮带的那只手,和被皮带一圈一圈缠住的那只手,都跟这条细窄的黑色太相称了,漂亮得像在给皮带做广告。

秋辞把皮带整齐地缠到手上,耐心地调整位置,让闪亮的皮带扣正好在掌心。手指往上合,指腹就能碰到冰凉的金属表面。他心里微微感到些兴奋,向实习生展示自己被缠住的手:“我们平时太忙,利用候机的时间买东西正好,还好在免税店购物很方便。”

实习生赞同地点了点头,依然有些紧张。但他此时已经影响不到秋辞。

秋辞心情舒畅地把皮带拆下来,塞回行李箱里,然后用带着勒痕的手敲了几下键盘,“好了,准备开会。”

直到开完会,秋辞的心情都很好。他的车就停在机场的停车场里,主动提出捎同事一程,人也随和起来,问同事:“你是回办公室还是回家?现在已经快六点了,公司有规定,如果出差回来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就可以不去公司了,只需要给行政发个邮件,你的话还要抄送给Emelia……还有,你这次是和我一起出差,所以还要抄送给我。”

实习生听得连连点头,这也是他在秋辞旁边容易紧张的缘故,秋辞虽然高他好几级,但总是不吝指导,不论是和工作直接相关的内容还是围绕工作的一切。他在秋辞身上学到越多,就越感到和领导的差距,想在领导面前表现得好一些。

“我想回办公室,还有些工作可以做。”实习生说,果然看到领导流露出欣赏之意。

秋辞认可这名实习生的能力和干劲。团队的上一个项目压力太大,离职了两个人,秋辞希望眼前这名实习生未来可用。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些私人原因,刚刚这名实习生为他的皮带贡献了注视,给他带去隐秘的愉悦,他便对这实习生说了些宽慰和鼓励的话。

秋辞略微说了几句就觉出不对劲,稍一扭头,看到实习生用湿润的双眼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眼神。

秋辞被这真情流露惊得头皮发麻,忙假装没看到地扭过头去。煎熬地等来第一个地铁站,惹眼的红色法拉利忙打起转向灯,游鱼似的贴到路边上。

“我刚想起我还有别的事,你自己坐地铁回去可以吗?”他像眼盲一样对对方依然泛着红的双眼视而不见,用真诚的语气问。

实习生以为他是体贴,怕自己为眼泪丢人,更加感激地点头,刚干燥些的眼睛又有些发酸了,为自己初入职场后接到的第一份温情。

他从超跑狭窄的后备箱里提出自己的行李,准备回车窗前再说些感谢的话,就见领导正通过后视镜朝他挥手作别。

车子一直没有熄火,后备箱的盖子还在往下降,红色跑车就已经溜出去了,并很快加速混进不息的车流里。

秋辞把所有车窗都落下来,风“呼呼”地往车里灌,吹得他的头发挣开发泥的束缚,在头顶乱飞。直到他感觉车里多愁善感的空气都散干净了,才把窗户升起来,找地方停下车,给行政和上级发邮件。这下不去办公室的人变成他了。

同级的同事打来电话,私人性质,问他晚上要不要出去玩,给办公室里一名同事过生日。

秋辞知道过生日只是借口,他们刚完成一个大项目,手头的项目又没到紧张阶段,大家都想趁这时段放松一下。

秋辞说:“真不巧,我晚上有约会了。”

对方很感兴趣,原来不止新人,老员工也对秋辞充满好奇,问他:“什么朋友?Male or female?”

“Female.”这种谎撒过很多次,装得像个情场老手。

对面的嗓音里含着激动,“叫上一起啊,他们打算去钱柜,不闹。”同事们总想看看和秋辞约会的女孩儿们有多漂亮。

“等再熟一些吧。”秋辞说。

这明显是敷衍,对面不再追问,祝他马到成功,然后挂了电话。

秋辞注意着前方的路面。快到下班高峰期了,这是别人的下班时间。车开始多起来,他得谨慎驾驶,这辆车他还没太开习惯。在市里开超跑就会受罪。

人们说投行赚钱多是拿命换的。投行的精英们顶着巨大的压力,愿意每周工作九十个小时,总得有些原因。所以秋辞假装与美女约会,假装喜欢豪车,好像他也有正常人的欲求。

秋辞忽然想起自己确实有美女可约,只不过是别人的女朋友……他想了想,在心里补充道:“是未婚妻。”

徐东霞儿子的未婚妻。

那次从老家回来后,秋辞又给徐东霞网购过两次礼物,以最低的时间成本巩固与徐东霞的联系。但他并未想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在某些瞬间,他心里产生很多邪恶的念头,但将这些念头一一划掉后,便只剩一些不痛不痒的备选方案。

是徐东霞自己撞上来的,把秋辞的微信推给自己的准儿媳,说两人是同行,又在一个城市,能相互帮衬。

秋辞明白,徐东霞是看他事业有成。也许是想让他帮准儿媳介绍一个清闲的工作,秋辞猜测,在券商营业部做投资顾问的女生可不好完成徐东霞今年怀一个、明年又怀一个的生育指标。

但徐东霞不知道自己的准儿媳正计划往更忙的投行跳槽。

女孩儿加了秋辞的微信,问了一些有关投行招聘的问题。按理说秋辞会厌恶与徐东霞有关的一切,但他耐着性子为这个女孩儿答疑,因为他还没有确定这女生究竟是和徐东霞一边的,还是和自己一样,同属徐东霞的受害者。

这是一个关键参数,将决定他未来会启用哪个方案。

他开着车,便直接拨了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电话那头语气欣然。

秋辞说自己帮忙咨询了几个同事,获得不少信息,面谈更方便,问对方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对方当然乐于赴约,礼貌又热情地表示感谢。女孩儿嗓音活泼,让人感到朝气,这也是秋辞愿意分时间给她的一个原因。

两人定好时间地点,秋辞又问:“席扉去吗?”

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说:“他晚上一般很晚才收工。”

收工?秋辞他们一般都说下班。

“没关系,我们可以边聊边等。”秋辞说。对方有求于他,他允许自己霸道一些,“我还没有见过席扉,他今晚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