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那里被嫌弃的礼物,在徐东霞那里受到热烈欢迎。

秋辞转眼已经坐在徐东霞的沙发上,手里捧着徐东霞亲手给他沏的茶;而徐东霞本人还在厨房忙活,说要给他切水果。

秋辞只和她假客气了一下,就由着对方踩着不跟脚的拖鞋,迈着小老太太似的脚步小跑进厨房忙活去了。他享受对方这样殷勤的招待。

徐东霞的丈夫也在厨房里。

刚才他们进门时,徐东霞的丈夫从厨房出来迎他们,脸上带着老实的笑,身前围一个又丑又旧的围裙,还从厨房带出一股菜味儿。

他看起来很习惯妻子往家领学生了,一边从徐东霞手里接过菜,一边顺着妻子的介绍,对秋辞木讷地一声“唉”,再四声“唉”,就算是打了招呼。

果然,徐东霞一进厨房,老实的男子就挨了骂,他好脾气地小声问:“那要不再添个菜?你学生留下吃饭吗?”

徐东霞又训斥起来,压着嗓子还以为别人听不见:“人家吃不吃你先别管,起码得先准备上。你没看见人家带过来的东西呀?别让人家大老远的跑过来,结果连口饭都吃不上!”又嘟囔,“这也问我那也问我,什么都得我操心,一点儿主见都没有……”

秋辞垂眸喝绿茶,尖着耳朵在油烟机和炉灶的噪音里捕捉这些生活中的不如意,享受由此产生的满足感。

徐东霞过得不好。他刚进徐东霞的家门便得出这个结论。

妈妈和继父住的房子是这个家属院的新楼,而徐东霞住的是旧楼,从外到里都旧。初中老师的工资高不了,所以她骑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穿不跟脚的旧拖鞋、坐没有弹性的旧沙发、对进口保健品和玩具两眼放光。

秋辞无不恶毒地想,徐东霞那个恨不得节节课都挂在嘴边的无比优秀的儿子哪去了?

不是说学习又好特长还多吗?不是说高中就在什么机器人大赛拿奖吗?不是说高考都不用参加直接保送吗?这么优秀,怎么连双拖鞋、连条好围裙都不给自己父母买?

秋辞在心里刻薄地想,是不孝顺吧?徐东霞这种性格,估计连亲生儿子都嫌弃。要不就是没成才,他在网上看过那种故事,中年男人混到三十多岁事业就到头了,本身工资不高,得添上父母所有的积蓄才勉强在老家小城凑一个小户型的首付,之后夫妻两人的工资得再添上四个老人的养老金才还得起每月的贷款……

秋辞又想起徐东霞刚刚说了,她还没退休。都这么老了,为什么还不退休呢?她还想再祸害多少学生?

徐东霞端着一盘西瓜欢天喜地地出来了。秋辞假装要站起来帮忙,但其实屁股只稍微离了沙发几厘米,等到徐东霞热情地让他赶紧坐,就立刻坐了回去。

他不想给徐东霞干一点儿活。徐东霞势利、虚伪,还死要面子,从前他年纪小,再加上地位上不对等,因她这些劣性而吃了很多苦。现在他长大了,在工作中锻炼出待人接物的能力,徐东霞的那些劣性就都成了他眼里的弱点。她已不是他的对手。

对手?

直到这时,秋辞才隐约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跟徐东霞寒暄,又跟她上楼……他是想证明徐东霞不过是个普通人。她不是噩梦里那个永远都打不赢的恶魔,而自己也已经长大、变强,不再是那个孤零零坐在离讲台最近的单人桌上的紧张又无助的小可怜。

徐东霞也坐下来,热络地招呼他吃西瓜。那西瓜的瓤红彤彤的,水分也足,看起来挺甜。秋辞其实爱吃水果,但他穿着正装,里面还是白色的衬衣,就没动。

徐东霞倒有眼力见,看出他是怕弄脏衣服,自来熟地伸手帮他脱外套,说要给他拿一件家里的不怕脏的衣服。

秋辞幅度很大地避开她马上要碰到自己领子的手,并给对方一个疏远的眼神。

徐东霞讪讪地收回手,尴尬了一瞬,马上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说起话来,秋辞也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继续半真半假地回答她那些问题,同时在心里发笑:

徐东霞刚刚听说了他的工作,但并不懂他有多成功;现在她留意到自己的衣服,总算有些明白了。

秋辞知道自己穿正装时看起来有多好。

又过了一会儿,徐东霞终于按捺不住地提起秋辞拿来的那些礼物。她一边客套,一边喜不自胜地去看那几盒保健品包装盒上的说明。

保健品里还混了两个大龄儿童的拼装玩具,秋辞早已想好说辞:“应该给徐老师的孙子孙女也带些礼物,但是怕零食不健康,就买的益智玩具。”

一提这个,徐东霞笑容可掬的脸上立刻换成惆怅,责备似的轻轻叹了口气,“哪儿有孙子孙女啊!”但她马上就又笑了,拍了下手,说:“不过也快了!快了!”

秋辞讨厌她这幸福的笑容,压抑不快问道:“老师,我记得您儿子比我们大好几届呢,应该早成家了吧,怎么这么晚才要孩子?”

徐东霞立刻现了原型,一句她儿子的不好都不许人说,“也不算太晚,男人三十岁以前结婚都不晚!他还没到二十九呢,年底结婚怀上,三十岁前就能当爸爸!等再过两年再生个老二,最好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女双全,我也就圆满啦!”

她说到兴头上,眉飞色舞起来:“多亏我一直催着,要不他自己还不着急!现在的年轻人啊,恋爱也不急、结婚也不急,什么都得让父母惦记着,还嫌我们催——”

托价值上千的礼物的福,她看向秋辞的眼神已是熟稔又信任,说心里话似的把身子往秋辞那边斜,“今年过年趁着春节假就把婚礼办了,酒店我都预订好了,那个时间的婚庆酒店可抢手了,幸好我准备充分。婚房也正装着呢,等弄好房子办完婚礼就去领证!要我说先领证再办事儿也行,两人都谈了一年了,两边家长也相互见过好几次,知道彼此人品,先领证备上孕,节约时间!但是席扉说不能提前备孕,还说现在都是先办婚礼,再领证,这样女方心里踏实。你说他年纪轻轻的,想事比我们这些老人还周全……那就按他说的,反正也就三四个月,快了,快了!就是新房太远了,在北京,装修我们不能给盯着,俩孩子工作又都忙……我听他们说都把活扔给包工头了,谁也不去盯着,我说这哪儿行啊!装修这里面的水可深了,一不留神就让那帮工人偷工减料了,这可是新房,以后要在里面养孩子的,可不能用甲醛超标的东西……”

秋辞的身体微微地往后仰了仰,因为徐东霞已经说得嘴角泛起白沫。

以前上历史课的时候就这样,徐东霞讲课讲到兴头上,嘴角就会攒起两小撮唾沫。他离讲台最近,惊恐地仰着头盯着徐东霞的嘴角,生怕那两撮唾沫飞出来。

“秋辞,你住北京哪个区啊?租房还是也买房了?”

秋辞被她问得愣了一下,“我……租房。”

他在徐东霞眼里看到高兴。

徐东霞藏着攀比胜利的喜悦,用长辈的口吻说:“也是,你比席扉小好几岁呢,还不着急买房——你以后也打算留在北京吗?”

“……嗯。”

“在哪个区?离亚运村近不近?席扉他们的新房在亚运村。”

“我……西城区。”

徐东霞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西城区是好地段吧?”又追问:“自己住还是跟人合租啊?”

秋辞突然非常烦躁,并且把这种不烦显出来:“我自己。”

徐东霞的眼神变了几轮,把斜过来的身子退回去了,最后还是看在那几盒礼物的面子上,以关心的口吻对秋辞说:“那你负担也不小呢,不过上班近也好,每天路上能省不少时间,不像席扉,每天都得八点以后才到家。”又补充一句,“席扉自己创业,他办公室也在那块儿,以后结婚了上班也不远。”

秋辞暗暗咬住后牙,喉咙里发堵。

他的妈妈不知道他住哪个区、上班远还是近、自己住还是合租。他妈妈从来都没有问过。

徐东霞拖着小老太太的脚步跑走又回来,给他展示那对新人的结婚照。

精装的相册一页页翻过去,每页都是一对微笑的俊男靓女,让人想起那类成语,什么成双成对、幸福美满、天作之合。

秋辞想起以前摆在家里书架上的爸爸妈妈的结婚照。他的父母曾是家属院里的模范夫妻,他们一家曾那么令人艳羡,尽管关起门来总在争吵。

他想起自己被徐东霞告发以后,回到家,爸爸妈妈歇斯底里地相互指责对方。

徐东霞提起自己的儿子,永远是“我儿子”、“我儿子”,而他的爸爸妈妈指着他,发着抖地冲对方喊:“你儿子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他的爸爸妈妈什么事都能吵起来,炒菜放多少盐会吵、空调该开到几度会吵,结婚十几年,似乎无法在任何事上达成共识。

但那天,他们达成空前的一致,看向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像看一个耻辱、一个垃圾。

可他明明是爸爸妈妈的骄傲,是他们付出无数心血、报以无限期待的孩子。

妈妈又有新的孩子了。也许是那场失败的婚姻和教育让她过于受挫,使她的性格变了很多,她似乎从不和继父吵架,对双胞胎也不像对自己那么严格。爸爸也是。他们都像是变了个人,在新的家庭里成为更好的妻子、丈夫、父母。

徐东霞的丈夫从厨房出来,把两盘菜摆到餐桌上,秋辞闻到新出锅的热菜的香味。那和捂了一路的外卖不一样,白瓷盘子和一次性餐盒也不一样。

徐东霞一页一页地展示儿子的结婚照,说儿子成家又立业,这是她最大的福气,等再抱上孙子,她便别无他求了。她比以前老了、胖了,曾经让小孩子秋辞因为总联想到巫婆而感到害怕的鹰钩鼻也长了肉,变成善良的面相。

就像是所有人都变好了,获得了幸福,只有秋辞一个人停在曾经的痛苦里,做着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看着一脸和煦笑容的徐东霞,又看看相册里微笑着的英俊男子,心想:可是,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