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安全通道, 人声都被一道厚重的消防门隔挡在外,只剩下两人一粗重一轻喘的呼吸声。

言柚一个“你”字脱口而出之后, 程肆忽地就松开了掐在她腰间的手。

言柚又咳了几声,长睫不停地颤动着,仿佛蝴蝶的翅膀。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一次程肆的眼睛。

低头瞧见地面上被踩灭的那支烟,烟头已经被人踩碾得扁平变形,彻底没了火星。

怎么敢看他。

她现在变成了这样的言柚。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就这样相对而立地站着。

半晌,言柚的唇动了动,明明方才吃饭时喝的最多是茶水, 此刻发出一个音都觉得喉间滞涩难耐。

“我回去了。”

程肆一步不动, 眼底的火好似全被那一个轻飘飘的“你”给全部浇灭。

“我没有教过你这个。”他说。

言柚抬起眼睛, 清泠泠的水光未消, 整个人都透着种破碎感,低声开口:“那我也没有跟别人学。”

程肆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沉沉如墨。

想去擦掉她眼尾的那抹红, 想像从前一样揉她的发顶, 却到最后都只是抬了下手, 停在半空中后又垂落下去。

许久,说:“课表发给我。”

言柚顿了下,抬起眼睛。

程肆掏出手机,就摆在眼前, 也让她看着,一副你不发就不让你走的架势。

他再一次说:“课表发给我。”

言柚慢吞吞地从包里拿出了手机,点开短信框。收件人那一栏顺手就输入了135……

三个数字打上去才顿了一下, 全部删掉,从通讯录里滑动一下就找到了字母C开头保存的号码。

就这么近的距离,程肆怎么可能看不见她的小动作。

却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言柚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就瞥见程肆打开的对话框中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他点开扫了一眼,而后抬睫看她:“周五晚上哪儿来的课?”

言柚愣住,怎么还惦记着她上次撒的谎。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上下唇都藏了起来。程肆收了手机,又朝她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摊开在言柚面前。

言柚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要干什么。

程肆出声:“烟拿过来。”

言柚吞吞吐吐:“我……”

程肆:“还有打火机,都拿过来。”

面无表情,简直像个抓住家里未成年小孩学坏吸烟时那么严肃。

言柚毫无办法,从前就被人一伸手就能牵走,于是只好顺从地去从包里把“作案工具”全部拿出来。

抽出的瞬间,却不小心从里面带出来个东西,落在地上声音清脆。

立即反应过来是什么,言柚慌张地蹲下身去捡,两年都没有摔一次,她保护得那么好,此刻却因为这样突发意外。

有人却比她更快。

程肆捡起了那条手串,放在掌心看了一眼,而后攥拳,将整个手串都抱在手掌之中。

言柚紧张地看他。程肆眉间微动,将另一只手伸出去,没还她东西,却先要:“东西给我。”

言柚把烟盒和打火机都乖乖交过去,程肆看了两眼,才装进裤兜。

“你干嘛。”

程肆撂下两个字:“没收。”

说完就要走,言柚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像从前那样,伸手就揪住了他衣袖。

感受到手下衣料的柔软触感,仿佛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程肆垂眸扫过来,言柚来不及深究这一眼中的深意,却先惶然地飞快松手,垂在身侧不安地紧握起来。

“我的东西你没还我。”言柚盯着他另一只握着手串的手,瞳孔微动,怕被人收回去,紧张、心焦、惧怕,最后都只化为毫无底气的一句,“我的手串,是我的。”

“你的?”

言柚梗着脖子,眼尾发红:“我的。”

送给我了,不能收回去。

不能。

程肆低头,目光扫过她眼尾,又垂眸看了一眼掌心那串泛着微微凉意的东西。

她本来就没有几样东西,这个手串不能再失去。言柚一点不讲理,声音却又低又小:“反正送出去的东西,不能再收回去。”

“是吗。”

程肆神色淡淡,捏住她手腕,抬起来,像当年送出去那时候一样,慢慢地重新套上她手腕。

他语调很轻,“那我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瞬间,粉色的芙蓉石轻轻敲在言柚手腕凸起那一块小小桡骨上,她的心脏跟着狠狠颤动。

程肆却没有再说,顺势将那只手攥在掌心,紧紧扣住,拉着她往外走。

门被人打开,言柚瞬间就被他拉了出去,往回包厢的方向走。

推门而入的瞬间,他才松手,退后两步,像是盯着她不让她逃:“进去。”

言柚没办法,只得伸手去推开厚重的包厢木门,程肆紧跟在她身后。

消失的几分钟时间,包厢里热热闹闹的,除了两位老师,两波人也终于破冰开始沟通了,而不再隔着一条楚河汉界各聊各的各吃各的。

听见了动静,有人视线扫过来。

“咦,师兄你们回来啦。”是跟着叶崇来的一个男生说的。

话却听着很奇怪,像是两人本就是一起出去的似的。明明在座的所有人,没有一个知道他们相识。

言柚看见座位隔壁那个女生也看了过来。

也不是没人知道吧。

她回座坐好,余光却感觉到程肆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停在了她座位斜后方。

回头去看,却见程肆手指在隔壁那个女生椅子后背上敲了两下。

“换个座,你去坐我那儿。”

“换座?”杨露清下意识看了眼言柚。

言柚一凛,一颗心吊着不上不下,看向程肆,却没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丁点儿不自在。

“快点,我和你马师兄有事儿要聊两句。”程肆随口道。

被猝不及防点名的马跃超满头问号:“啊?聊点啥啊师兄?”

叶崇在聊天中抽了个空,指指身旁程肆本来坐的那个位置:“那露清过来吧/”

杨露清只好说:“嗯,好的老师。”

临走之前,言柚似乎又感觉到那个女生看了她一眼,如芒在背。她只想让这场饭局尽快结束。

餐具换了新的,程肆在身边坐下。

距离很近,曲肘动筷就能若有似无地碰到。

饭局上的气氛已经被成功调热,双方最不社恐的社交达人们已经开始互加微信了。

红糖糍粑被人送了上来。

程肆从换了座之后第一次动筷。夹起来的第一块糍粑,却落到了言柚碟中。

箸尖顿住,言柚侧眸去看他,程肆面上了无波澜,道:“吃吧。”

言柚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程肆原来位置的那个女生,见她的视线果然焦灼过来。

“看什么,”程肆第二筷子夹给了自己,见她不动,言简意赅地撂下句:“吃。”

言柚咬了一口,却食不知味。

两人动作就摆在这一大桌的人面前,想注意的都注意到了,连一旁的刘蔚和陈雪依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手机震动,陈雪依发来微信:什么情况???

言柚看了一眼,程肆就在身旁,一回微信肯定被人看见。于是只是眼神回应了一下。

大约几分钟后,面前的餐碟中多了一块红糖糍粑,不辣的凉拌秋葵、排骨、牛腩,小碗中还盛了满满一份山珍菌汤,全是程肆的手笔。

言柚吃的速度都赶不上他夹菜的速度。

小声说不要再给她夹都不管用。

左边胳膊被人猛烈捣了几下,言柚抬眸,刘蔚和陈雪依两脸隐秘地示意她看手机。

言柚只好再掏出来,点开微信就发现刚刚陈雪依发来的两张聊天截图。

右边的头像是陈雪依的,左边那个不认识。

陈雪依立刻发来一条解释:是我刚加的对面的人,就坐我对面这个学姐。

言柚点开聊天截图看。

陈雪依:学姐,这位程师兄单身吗[企鹅跳跳]

陈雪依:他好帅啊[害羞]

对面:单身[斜眼睛]

陈雪依:实不相瞒,我们上次去B大听讲座,走错教室刚好碰到这位师兄在里面上课,听他们班同学说有女朋友诶[伤心]

对面:他两年前就这么说了,估计就是为了躲开师母介绍相亲[摊手]谁都没见师兄带女朋友,每天不是上课就是泡在实验室,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整个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他在嘴硬[坏笑]

陈雪依:[OK]

陈雪依:学姐,你看见她给我们言柚夹菜了么。

对面:看见了。

对面:[震惊.jpg]

陈雪依:怕我姐妹误入歧途,先跟学姐打探一下。既然单身我就放心了[得意]

聊天截图到此为止,言柚眼睛都睁圆了。

如果他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了,同一个师门同一个实验室的人还会不知道吗。

以程肆的性格,不可能的。

所以……

思绪被迫中止,一只手从右侧伸过来,似是要来夺她的手机,屏幕上还是打开的聊天截图,言柚下意识地飞速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前。

程肆手停住,扫过来一眼,说:“吃饱了?”

言柚还在想着截图中对面那人的话,脑袋都是混沌的,问了就点头。

“变小鸟胃了?”程肆似乎对答案不太满意,刚才离开饭局之前,就见她没动几下筷子,说,“这些都吃掉。”

“噢。”言柚拿起筷子。

她确实吃饱了,食量和以前比有没有什么差别也不知道,她自己没什么感觉。

但乖乖照做的动作就很可爱,程肆看了一眼,又去夹了块鱼肉,这道菜挺辣,过了遍茶水才送到言柚碗中。

他的动作再自然不过,言柚咬下一口排骨,才发觉桌上的人目光竟然都聚拢过来。

上座的叶崇笑咪咪看过来:“你们以前认识?”

言柚慢吞吞嚼着嘴巴里的肉,听见程肆不高不低地“嗯”了声。

陈雪依和刘蔚那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勺子掉落碗中的声音,瞪着言柚,合着做了那么多,刚还朝对面人费力打听,结果这两人从前居然就是认识的?

叶崇做教授之前可能是个干娱乐记者的八卦老头,皱纹都笑出一绺一绺的,继续追问:“刚怎么都不说?你和人家小姑娘这是什么关系?朋友啊?”

言柚一口排骨差点卡在喉咙里。

什么关系。

抱过,亲过,在一张**躺过的关系。

却听程肆在此时淡声开口:“给她开过家长会的关系。”

一场饭局终于在九点半时结束。

后半场,言柚几乎是只顾着埋头吃饭中度过的。

好在其他人也没有八卦太久,在程肆解释了不是亲戚只是认识的关系后,就又聊天的聊天,吃东西的吃东西了。

结束时,要跟着室友回学校的言柚却被人揪住了后脖颈。

程肆低声在她耳边说:“账还没算完,又要跑了?”

两位老师已经各自打了车离开,饭店门口只剩下他们两波学生。

陈雪依叫的车刚到,和刘蔚已经坐了进去。

言柚其实也不太想走,和她们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晚点儿回寝室。”

于是请另外陈雪依和刘蔚又拉了另外两位同学拼车,该八卦的事情,等言柚人回了寝室也逃不掉。

言柚看着那辆车走远,被程肆扣着手腕往前走。

这里好像离研究所挺近的。

“我们去哪里?”言柚加快脚步才跟得上他。

程肆:“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算算抽烟的账。”

原来是这个账,言柚忽然又有点怂了,不敢看他。觉得在安全通道里感觉到的,那股没有温度的冷又回到了他身上。

轻抿着唇角,却还是跟着人走。

留在原地的同门们,无一不惊讶地看着那两人渐渐走远的背影。

马跃超茫然道:“到现在也没和我聊两句啊。”

“……”

又有个男生说:“师兄那什么不爱和人接触的洁癖是好了吗?”

娜娜出声:“明显没有。这可能就是选择性发作吧。”

又有人说:“不过那个女生——”

“怎么?”

“性格和程师兄好像啊,看着就好冷淡好难接近的感觉。”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真的像。”

杨露清目光有一瞬的晦暗,两年了,只要程肆来实验室的时间,她都能见到他。

却没有哪个哪分哪秒,有见过今晚这样的程肆。

他好像真的很紧张那个女生。

都不愿意松手的。

言柚跟着程肆进了研究所的大门,却没上楼,直接去了车库,上了车。

她都没有问去哪,半小时后进了小区,从车库乘上电梯,最后停在一道门前时,才反应过来。

“是你家吗?”她问。

程肆按了指纹锁,开的一瞬拉着言柚进去,才同时出声回答:“是。”

言柚顿了一下,入户厅的灯最先亮,紧接着又按开所有灯。

程肆换好了鞋,又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言柚接过来换好。

这才往里走。

这个房子和江城那个区别就大多了。

格局没有那么随心所欲,看着就是正常的三居室的样子,装修风格简约随性。

客厅也没有那么空,沙发茶几电视机都有,墙角一个和江城那个房子如出一辙的透明色玻璃瓶,里面盛着清水,插了枝绿色植物。不是马醉木,她也不认识。

东西依然不多,沙发前的桌上还放着几本最近看的书,但总觉得比以前那种格局显得温馨了很多。

“去坐着。”程肆说。

言柚慢吞吞地去沙发上坐好,没一会儿程肆就从冰箱里拿了瓶冒着凉气的水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前,从口袋里把没收的烟盒和打火机取出来,不轻不重地丢在桌上。

他拧开那瓶冰水,灌下去一大半。

表情看着像是在降火气,

言柚端坐着,跟着小学生似的,准备听训,双手都搭在膝盖上。

“说吧。”程肆啪一声放下那瓶水,“什么时候开始抽的烟?”

言柚目光躲闪:“……前年。”

程肆目光无波,扫了眼那盒显然已经空了两三支的烟盒,又问:“一盒能抽多久?”

“很久。”言柚磕磕绊绊地说,声音低下来,“偶尔才会,没有瘾的。”

程肆没有再说话,望着她不动,眼眸深邃,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他将桌上的两样东西都扫进了垃圾桶。

“以后不许抽了。”程肆说。

言柚乖乖的:“嗯。”

程肆又说了句:“怎么就不跟我学点好?什么坏你就挑着学是不是。”

低喃一般的一句,嗓音彻底松下来。

言柚心口一紧,想再解释什么,却都没说出口。窗外的一轮明月高高悬空,北京的夜晚瞧不见一粒星辰,外面是霓虹未歇的城市夜色,但这一隅的静谧莫名让人觉得美好,舍不得离开。

又过了会儿,程肆抬腕看表,发觉已经不早,明天又不是周末,他记得课表里言柚早上八点也有课。便起身说:“走吧,送你回学校。”

言柚温吞道:“我想喝水。”

程肆起身去拿,用杯子在饮水机接了杯热的。

言柚一点儿也不着急地喝,期间程肆接了个电话,进了趟书房,在里面忙了十分钟才出来。

一杯水再怎么多,十分钟也该喝完了,言柚又说:“我想去卫生间。”

程肆指了个方向。

言柚于是又磨蹭了七八分钟。

再出去时,见程肆不在客厅,书房有细微的声音,她走进去,果然看见程肆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忙着。

“走吧。”程肆说着再一次起身。

言柚却没有动,第二眼就看见了,那个放在书桌上,好像比两年前长大了好些的仙人球。

活得好好的,绿茸茸的仙人球。

“发什么呆?”程肆问。

言柚手攥了攥拳,掩饰发酸的心尖和眼睛。

“寝室十点半就关门了。”

程肆再次看了眼表,剩十五分钟就十一点了。

“十点半,这么早就关寝了?”

“嗯。”

“那怎么办?”

言柚望着他,故意地,从眼睛里透出来几分刚到好处的可怜。

“我能,在你家住吗?”

程肆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看她。言柚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撒谎:“这会儿回去,阿姨也不让我进了。”

对面不声不响,她就继续的确如此的强调:“真的。”

“我就睡沙发。行吗?”

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言柚也没睡成她的沙发,还有个次卧在。

像是捡到了糖果。言柚洗完了澡出来,听见程肆还在书房忙着,她贴着门缝头看了一眼,没进去打扰。

只是在要上床去睡觉前,又去了趟卫生间。

一晚上醒醒睡睡,闹钟响时,言柚睁了睁眼,第一反应是去摸额头。

温度正常,浑身上下也没有昏昏沉沉的感觉。

言柚失望地皱了皱眉,听见外面似乎有动静,飞速去洗漱完出了房间。

程肆也已经起了,餐桌上是刚买回来的早餐。看见她人后问:“八点上课?”

“嗯。”

程肆:“吃完送你去学校。”

言柚过去坐下,程肆将吸管插入杯中将豆浆递过来。这画面似曾相识,以前发生过无数回。

言柚垂下眼睫。

没有人一直等待着,没有人被抛弃后还甘愿等待。

她太贪心了,太拿程肆的好理所当然了。

一顿早饭两人无声吃完,程肆开车送言柚去学校。

磨磨蹭蹭地下了车,想说什么却觉得什么都不合适,最终只是一声“谢谢”。

程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轻轻点了几下,情若有所思的模样。

两年前的那个深秋,分开后的三个月,那个保密项目结束,刚刚好是国庆假期,他连北京都没有回,跟叶崇和高违道了别,就从当地直接飞回了江城。

但那个短暂的假期言柚没有回江城。

七里巷的模样依旧未改,周记馄饨的生意好像永远红火,骑着三轮车装了满车水果的行走小摊上,竟然也有一个小箱子里装满了脆柿子。

程肆去了颜如玉,沈屏玉躺在那张藤椅里摇着扇子,看见他也没有多惊讶。

程肆分给她一个买来的脆柿子,在床边的桌子前坐下,似乎昨日那个小姑娘还趴在这里写作业。

沈屏玉问:“来干什么。”

程肆没说话。

沈屏玉清楚明白得很,就摆明了故意问这么一句。

“不巧了,人小姑娘没回来。”

“嗯。”

沈屏玉许久无话,好半天起身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你这人,要真当言柚她哥,我什么意见都没有。但要是对象,是另一半,我其实挺不赞成。”

程肆抬眼看她。

沈屏玉:“当初就那么一走了之,整整半年的时间,你知不知道她怎么过来的?”

程肆一语不发,就那么坐在对面,低眉听沈屏玉一句句数落。

“那什么劳什子柿饼,她花了一个月才做好,在学校还惦记着让我帮她看着,天天给她发照片。周末一回来书包都不放就去阳台先看那些东西……现在想想,还不如就别回来,不回来找她,过个两三年,上了大学,遇见更好的了,自然就把你忘了,谁青春期还没犯过傻了。”

程肆视线虚无焦点地落在桌边的几摞书上,灯光的影子落在地板上,老旧的收音机里放着歌,嘈杂的电流声像伴奏的贝斯,民谣都变成了轻摇滚。女歌手扯着首轻快的歌诉说爱意,可怎么听,都像首古老的伤感情歌。

“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场面,隔了人命,那是你爸。现在是谈恋爱,以后呢?不总会从两个人的关系转换成两个家庭的关系。你让她怎么去面对?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能怪她。”

程肆道:“我没有怪她。”

沈屏玉长长叹了口气:“就当没有缘分吧。你们都各自忘了,以后,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

车里,程肆按了按眉心,视线仍朝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瘦了。

第一眼看见就觉得了。

或许除了抽烟,还学了他不好好吃饭的毛病。

那个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的小姑娘,也终于不好好吃饭了。

程肆良久才收回目光,随后重新踩下油门,飞驰而去。

言柚回了趟寝室换衣服,被陈雪依和刘蔚逮着盘问昨晚的事。

眼看着就要上课,她只说以前认识,打了个马虎眼就算过去。陈雪依和刘蔚也能看得出来言柚不想多说,便也没有再追问。

一上午的课结束,去食堂时贺舒易走了近来,恭喜昨日比赛得奖。班上又有人过来,这次比赛参加的人不少,或多或少都拿了奖项,便有人提议周末一块儿去玩,轰趴或者密室之类的活动,特意派与她相熟的贺舒易过来邀请。

言柚拒绝了,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几个人说:“哎,你们干什么自讨苦吃,言柚那种人,说好听了是高冷,说不好听了那不就是不好相处。算了,人家不去咱们几个去呗,再喊几个别的院的,漂亮女生多的是。”

其实说这话的人声音也不小,应该也是打着让她听见的主意。

言柚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两年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陈雪依和刘蔚去跟老师讨论问题,她一个人去食堂买了三份饭带回寝室,她没什么胃口,自己那份只吃了几口就不动了。

爬上床睡了个短暂的午觉,这一觉起来,才终于觉得好像有些感冒的迹象了。

枕头上的木质香味变淡了许多,这种时候却是最好闻的,隐隐约约又好像哪里都有。

她又开始想程肆了。

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喉咙也不舒服。

刘蔚听见,立刻说:“感冒了?我这儿有感冒药,你上课前先吃一顿吧,就是可能会犯困。”

“困就困吧。”陈雪依道,“你吃点药,我帮你记笔记。”

言柚揉了揉鼻尖,心里甚至盼望感冒更重一些。

“我等再严重一些再吃。”

陈雪依过来摸了摸她额头:“你别是发烧吧,怎么感觉傻傻的了。”

言柚却笑了下:“没有。”

陈雪依瞧着她,有点儿惊讶:“宝,你有梨涡诶。”

“啊?”刘蔚立刻凑过来,“我看看。”

陈雪依说:“真的有,一笑就看出来了,老可爱了。”

言柚下意识伸手用指尖碰了下唇边的位置,她自己都快忘了。

“怎么平常都不怎么笑啊,笑起来多好看。”陈雪依惋惜道,“笑起来就是只吃可爱多长大的甜豆嘛。”

敢说完,言柚又打了个喷嚏。

刘蔚把药扔过来:“赶紧吃吧,还撑什么撑。”

言柚拿着那盒药,却说:“我好不容易才感冒的,现在不能吃。”

陈雪依、刘蔚:???

生个病还好不容易。

但再怎样,下午的课逃不掉,生着病上的课好像都变得格外漫长,言柚拿出手机看了八百遍,一直盯着短信框,想发信息过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年实在太能隔绝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了,所有的冲动都成了欲语还休后的空白。

陈雪依一张纸条飘过来,上面写这行大大的字:你不对劲。

言柚看过去,陈雪依又扔来一张:上次在B大走错教室,昨晚的饭局,你都不太对劲。那个男的,和你不仅是以前认识那么简单吧。

讲台上的老师口若悬河地讲着某个经典判例,陈雪依像个明察秋毫的检察官,凑过来,言柚来不及回复,陈雪依又扔过来一个小纸条,一语中的:前男友?

眼睛说不了谎,陈雪依已经瞧出了答案,先是“靠你前男友这么帅这么牛逼”,又是“果然如此我就说有猫腻”的表情,转换得丝毫没有缝隙。

陈大检察官好奇心拦不住,又问:那为什么分开啊?

昨晚就看出来了,言柚对对方放不下,再加上饭局上那位程师兄盯着人吃饭的架势,显然也不是分手后双方见面恨不得对方境地越难堪越好的模样。

言柚略去中间曲折,只写道:客观原因。

陈雪依:异地?

毕竟都是做了交换生才来的北京,而对方又是研究所的工作又是兼任高校老师的,显然常居于此。

所以自然而然把导致分开的因素归于此。

言柚摇头。

陈雪依:那是为什么?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上次去走错教室那回,你魂不守舍地连讲座都不去听了。

言柚只好讲:他没有,就是因为一些……上一辈之间的事。

陈雪依叹了口气,没想到里面还牵扯了电视剧狗血剧情的桥段。

只问:你还喜欢他吧?之前听讲座跑错教室魂不守舍地先祖,也是因为心里纠结?

两年了,言柚都把感这段感情压在心底,谁都不去说。此时却选择敞开心扉。

笔记本内页变成了两人的交流工具,写得满满当当,她慢吞吞地继续写:我那时候以为他有女朋友了。

但好像,是她单方面地误会了。

陈雪依:我觉得你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过得去那道槛也好,过不去也罢,起码得聊清楚了,以后是在一起,还是各奔东西找另一个人共度一生,都说清了,,也不用纠结来纠结去蹉磨双方好几年。更何况,我觉得既然只是上一辈之间的恩怨,那过去的事就也过去了。但爱这个东西,牵扯的只有你们两个人,谁都干预不了。

这段话她写了很长,言柚看了很久。

去年言为信的忌日,她去了趟那片让他殒命的城市,在当初与程肆站着的滩边礁石上坐了很久,看了很久的海面和潮汐。

那个夜晚星河浩渺,自然与宇宙永远会让人类觉得自己的存在短暂而渺小。那一刻,是言柚最冲动的时候。

她十七岁时对那一人心动,望着那片星空和海面,即使是一个人坐着,却生出了种此生不变的永恒。

程肆上午在实验室待了一上午,下午学校有课,上完课又有场例行的教学会议,傍晚忙完回研究所,写报告,回复了杂志社编辑的邮件,修改了几页文章,再回家时,已经夜里八点钟。

看了眼手机,短信箱没有任何新消息。

程肆没什么表情地重新将手机装回去,眼睛疲累,蹙眉抬手揉了两下晴明穴,想点开微信,常翻的那个账号的朋友圈几个月都不曾更新一条状态。

他习惯性地点进她的朋友圈,除一张星空背景图,就只剩下行灰色小字: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什么都看不着,程肆困乏地眯了下眼睛,没表情地收了手机。晚饭忘了吃,在电梯时才觉得有些饿了,想起冰箱里似乎没有菜了,便再次掏出手机,随便在一家常吃的店里订了份外卖。

订完刚好电梯到楼层,轿厢门打开,出来刚转身,就瞧见家门口蹲着一小团人影。

听见脚步声,那人也抬起头来。

程肆几步走过去,垂眸看她:“怎么过来了?”

说着要伸手拉她起来,一时没拉动,半弯下腰,“我问你——”

话没说完,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人从小臂处抱住,紧紧地抱住,软乎乎的一张小脸往他掌心轻蹭。

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气无力,吐出来气息有些灼热。言柚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似的在人家家门口耍赖:“哥哥……“

“我好像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