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的时间, 闻小缘和赵潜跃来过好几次,甚至好几个班上的同学也来看过。

言柚没在见到任何姓言的人, 郑蓉丽倒是来过一次,在病房门口路过好几回,但始终没有进来。言柚也就都装作没看见。

她没在医院待太久,身体基本恢复,只剩下嗓子仍有些难受。但她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出院那天刚好是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

程肆将人送回了颜如玉。

那天下午,有两个始料未及的人出现在了七里巷。

叶崇和高违。

电话打过来时,程肆正在颜如玉。言柚睡着了,他学着网上的教程煮了锅甜粥, 火刚熄灭就接到了电话。

三两句讲完, 他打开卧室的门, 瞧见言柚还睡着, 就没有吵醒她。留了张纸条出了门。

叶崇与高违就等在他家楼下。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叶崇一脸厉色,冷声呵斥:“我要不亲自来, 你小子是不是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身后高违递过来个眼色,程肆什么都没有再说, 将人请上楼倒杯茶, 垂首任叶崇骂了好几句。

骂完了, 气也消了一半。

叶崇起身,负手在这间书房转了一圈,在书架上看见某几本书,临场考试狂魔的痒意就忍不住了, 问了程肆好几个问题。听到还算满意的答复,气又消了一半。

“别拿前程不当回事儿。”叶崇默了数秒,坐下后再次开口, “你正是最出成果的时候,一年半载的给你时间,去休息,想明白,可以。但要真从此绝了做学术这年头,说什么我都不答应,腿都给你打断。黄金年龄就那么几年……”

程肆:“我永远都是黄金年龄。”

叶崇:“……”

抄起手边沙发上一只趁手的物件就砸了过去。

程肆伸手接住,毫不尊师重道:“别乱扔我东西。”

高违贼精地瞟过去:“你这儿咋还有女孩儿东西呢?”

叶崇抓住的那只抱枕,正是只粉色垂耳兔。言柚在这儿看书的时候有时候抱在怀里玩儿。

高违逛超市似的溜达了一圈,看见书桌上多出来的第二只卡通杯子,胡萝卜形状的笔,种种迹象表明,这屋子还有个经常光顾的常客,且与程肆关系匪浅。

“老师!”高违跟发现什么奇迹似的,“我可算知道这臭小子为什么总不回去,回去了又偷摸跑过来的原因了!”

叶崇与高违齐声:“谈女朋友了?”

程肆没答,心道女朋友快跑了。

三人又聊了半个小时,叶崇此行也就是为了拎这个混账徒弟回去,程肆答应,只多要求了几天的时间。将二人送往酒店住下之后,他很快又回了颜如玉。

天边的火烧云浓烈得仿佛一片赤红的绸缎,夕阳落下的余晖给斑驳老旧的巷子笼上了一片金色的光晕。

他上了楼,卧室没找见人,却看见言柚坐在有电脑的那间房子,抱着膝蜷缩在椅子上。

屏幕的光亮着,将她整张脸都照得略微苍白。

程肆在她身后停住,目光扫过去,瞧见志愿填报系统的网页界面。

一片空白。

六点志愿填报系统关闭,而现在已经五点过半。

“不是都定好了?”他在她身后开口。

夕阳的金色光芒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投射入房间,竟然让人觉得刺目。

言柚窝在没有抬头,发涩的声音像未成熟的柿子。

“我不想去北京了。”她说。

程肆低垂着眼眸,一片沉沉之色,教人看不清情绪。

须臾,他弯腰,抬手按住一边转椅扶手,将坐在上面的人旋转一百八十度与自己面对面的同时,在言柚面前蹲下。

这个动作,言柚还要笔他微微高出半个头。程肆昂着头,视线专注,光在他肩侧留下一片明媚温暖。

“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他的眼神像陷入了不见光日的夜,愧疚、心疼,浓烈的爱意和对预知别离的恐惧。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别拿自己的人生冲动,好不好。”

“我没有冲动。”言柚摇摇头,望着他,一直一直望着,“我就是不想去北京了,我想选别的学校。”

程肆没有再说话,许久,他抬手,在要挨到言柚脸颊时,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哪个学校。可以告诉我吗?”他问。

言柚说了个名字。

的确也是一所法学专业很强的学校。

程肆垂下手,落回身边时,握成了拳。

“好。”他道:“你选什么都好,只要不委屈自己,什么都好。”

最后几个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

静谧的房间,只剩下两人浅淡的呼吸声。

“是不想见到我了吗?”

言柚没有答复,却伸出手,无声地讨要一个拥抱。

程肆往前,环住她的腰。程术知让他学会的最重要的东西,是理性与克制。但此时此刻,理智在崩塌的一线之隔摇摇欲坠。

他们都没有在说话,云层之上的光照在时间的流动中缓缓熄灭。

程肆是在三天后离开的江城。

这一次,言柚没有追,也没有去送他。

飞机滑行飞向天空时,她坐在一堆旧书之中,闻小缘担忧地守着人。

“班上的同学约明天一起去玩,我们也去吧。”

言柚摇头。

闻小缘:“听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超级好吃的日料,去吧去吧,我特别想吃日料,都快馋死了。”

言柚还是摇头。

闻小缘长长叹了口气。

沉闷中,忽然店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动,有人推开进来,两人都听见了行李箱底轮滚动的声音。

“是程肆吧?他没走?”闻小缘的话还没说完,方才还坐在地上的人下一秒就起身冲了出去。

然而门口站着的那人,并不是程肆。

沈屏玉一脸舟车劳顿的疲乏,瞧见言柚本着急扑过来的模样,还以为见到自己回来这小孩是高兴坏了,结果四目相对滞后,眼睁睁看着她顿住脚步,脸上的神情比见到彩票就差最后一位数字就能中奖还难看。

“怎么的呢?见着我这么不高兴?沈屏玉气道,”行,那我走了。”

说完也早看出言柚神态不对劲,张开手,说:“过来。”

夏夜渐深,沈屏玉也总算了解了事情全委。

她摸了摸言柚的头发,好久才说:“你知道不能怪程肆的。”

言柚往她怀里缩了缩。

沈屏玉叹了口气:“算了,分开就分开吧,反正我本来也不看好你俩在一起。”

这话一出,言柚腾地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红着眼尾哽着嗓子说:“没有分开,不算分开。”

沈屏玉差点笑了:“都这样了,怎么不算呢?”

言柚闷声:“没有说分手。”

“你怎么还这么无赖?”沈屏玉揉她脑袋:“还喜欢,不想分开,又为什么不原谅人家?这年头了你还搞连坐的?”

言柚垂眸,长睫潮湿,是她不讲道理,是她让她走,所有决定都是她亲手做的。却容不得从别人嘴里听一句分手。

“我没有怪他。”声音低的仿佛只说给了自己听,“可既然不是意外,那船上就根本不会有人落水,我爸也就不会跳下去救人,他不会死的。”

“这一串串,是紧密相关的,没有前提条件的发生,最后不会是那样的结果。你知道吗,我真的有一瞬间的想法,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她甚至产生过那么自私的想法,希望程肆不曾告诉过她真相。

可是怎么可以呢。

她怎么可以自私的,去掩盖言为信死亡的真相,试图拼凑出一片支离破碎的岁月静好。

她也是真的没有怪程肆。

可是也万万做不到,去和害死言为信的凶手的儿子继续在一起。

即便她爱他。

即便她永远,也忘不掉他了。

她做不到。

那场火烧起来的时候,她求救过,她听见外面言为信和郑蓉丽着急忙慌地喊另外一双儿女逃生。

她用力地拍门,希望他们打开锁。

却只听到言为强说,找不到钥匙了。

后来,言雨轩被浓烟呛得晕倒,她听到门外的人催促。

“算了!别找了,先把轩轩抱下去!!”

算了。

算了。

她从来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十八年前把她从田埂边抱回来的那个人,给她新生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笑着抱她,再也不会给她扎好看的辫子,再也不会在日记本上写下关于她的一个字。

她和程肆之间,横亘着一片汪洋大海,横亘着活生生的人命,凶手是他的父亲,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他父亲,如何叫她心无芥蒂地去牵他的手。

又怎么对得起为她学会扎漂亮辫子的言为信。

沈屏玉抱着小姑娘,在她背上轻拍着。

“好了,好了,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言柚说:“可是怎么办,沈屏玉,我就是很喜欢他,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他。”

沈屏玉道:“那就喜欢,这么记一辈子都行。有的人,就是会让人一辈子也忘不掉,一辈子也喜欢。”

“我觉得我很坏。”言柚在她怀里,声音仿佛都是破碎的,“我既过不了那道坎,又忘不了他。死去的还有他的奶奶,他明明才是最难过伤心的那个人……”

“我却在这时候离开他。我真的好坏,我为什么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关,明明和他没关系的,明明和他没关系的,不是吗……”

沈屏玉侧身,紧紧抱着她。

“你不坏,不是你的错,别怪自己。”

倘若真相一早清楚,或许根本不会在感情上产生交集。

只有恨意,只会知道,这是凶手的儿子。

“但是言柚,总有一天你会想通。”她劝解,宽慰,告诉她未来还很长,“等你想通了,能走过来了,就什么都好了。”

这个暑假,前所未有的漫长。

八月底时,沈屏玉送给言柚一台笔记本电脑,她没告诉言柚那是程肆寄过来的。

九月,桂香散漫了整个巷子,言柚终于开学了。

她去了H市一所高校,法学专业全国顶尖。她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志趣相投,风华正茂。

这一年的冬至,学校的食堂没有饺子,只有汤圆。连外面的天气,都一点儿都不冷。不像个冬天。

她吃过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圆,甜意渗进了心里。

回寝室时很早就上了床,室友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上床。言柚编了个理由,说困。

然而零点到来前,都没有闭上眼。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从23:59跳动成00:00,手指在距离按键一公分之处,却仍一动不动。

最后一刻,草稿箱里那句柿柿如意,都没有发出去。

生日快乐,程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