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

这一天的出行与归来的人出奇的少。

安检口处, 言柚紧紧拽着程肆的一边衣袖,眼眶已经红了, 但始终没有哭。

画面重合,同样的场景,总会让人想到历历在目的深刻记忆。

“能不能不走?”言柚仰着脖子,神情倔强。

好像生怕程肆着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或许当时他再心硬一分,便真的就能彻底地离开了。

程肆抱着人,一下一下地轻抚安慰。

言柚缩在他怀里,像是汲取阳光与养分般,那么渴望, 那么不舍离开。

“能不能也带我走?”她又问。

声音都带了几不可察的哭腔。

程肆摸了摸小姑娘鬓边的头发, 眸色很暗。

他心里藏着谁都不能说的恐惧, 他可以什么都不说, 装作不知道。也可以不走这一趟,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什么也不去查。

幕布之后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真相究竟为何。

一张写满了阿拉伯数字的泛黄纸张, 上面浸染了两条生命的鲜血。

如果他当瞎子, 当聋子, 他们一定会有光明且可期的未来。

他也一定能永永远远地,拥有她的光热。

可是程肆知道,他没办法安然地走过心底的槛,没办法骗自己, 更没办法骗她。

他垂眸,一手捧着言柚侧脸,在她微红的眼尾落下疑一吻, 辗转厮磨,一寸寸来到柔软红润的嘴唇。

喉结滚动,最后却还是克制着,留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只是说:“有件事情告诉你,等我回来。“

言柚回到七里巷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飞云逐月,如烟似雾的流云笼着月光,落照于大地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星空隐匿,只剩下浓稠得散不去的黑。

她怕离别,却一次次地面临着离别。

可这一次,心里的不安就像是捧在掌心的水,越在意,就越是倾泻得快。拦不住似的。

她睡了一个不怎么踏实的觉。

第二日早起,就是发短信给程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后悔了,就应该跟着他一块儿走的。

程肆很快回复:快了,别担心。

言柚却没法不担心,因为他离开之前什么都没说,可言柚也知道,一定是和言为信日记本里的那张来历不明的纸条有关。

正是因为是这个原因,更让她像是踩在了悬崖边,一不小心就会坠空。

没有办法,只好让自己忙起来。

好在上午有家教课,下午需要去驾校练车,忙碌可以让一个人暂时地放下心里思考也不会有结果的事情,让等待变得不那么难熬。

一整天把自己强制性地从情绪中抽离,逼迫自己不去想,却在回到颜如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候,无能为力地重返漩涡。

锅里的汤圆已经漂了起来,勺子却只是重复着搅拌的动作。

蓦地,她关掉火,直奔回房间。

言柚把那个专门放置言为信遗物的收纳箱拿出来,一样样地翻看,看过无数遍的相册、一页不曾漏的日记……此时再一次从头开始看。

与此同时,近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首都。

夜深露重。

年轻的男子与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坐。

傅宪成,是当年与梁令同一项目组前去S市调研的专家,也是梁令的好友。

这不是程肆第一次因为那场意外找到他。

佣人上前,添了两杯茶。

“的确是意外。”老人沧桑的声音缓缓道,“阿肆,爷爷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么多年了,何苦还纠结于当年那场意外。你也该放过自己,你奶奶最是疼你不过,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你这样,哪儿能放得下心。”

程肆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半口。

喉咙干涩,喝下去的茶水却仿佛丝毫没有起到滋润作用。

“您还记得言为信吗?”他问。

傅宪成颔首:“那个年轻人,很果敢。如果不是意外,他也是前途无量。”

程肆恳求:“您能再告诉我一遍当时的情况吗?”

傅宪成叹了口气,说:“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想起来都还是后怕。”

老人缓缓道来。

意外发生的前一刻,他们一组人还在就调研中的某个问题坐在一块儿研讨,谁都没有想到,当时的看似平静安逸的大海,有一块礁石等待着邮轮靠近。

慌乱瞬间发生,一望无垠的蓝天碧水,象征安全的陆地用肉眼都看不到。那一刻,换成是谁都无法镇定下来。

救援迟迟未到,救生艇不够,优先让老人女性与小孩乘坐。

他们这一批人,无论男女,都站在了排队等待上救生艇的队伍最末。无论男女。

然而意外总是没有防备的。

排到他们前方时,救生艇就已经无法容纳多余的人了,三名男子慌不择路,强行想要上船,不顾当时船员的阻拦,甚至开始互殴打架。

梁令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即将沉没,有毫无秩序的甲板上,因为呵斥那三人的行为,被其中一个失手推入大海之中。

言为信便是在那个瞬间,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救人的。

……

程肆听完,沉默许久。

这是他听过无数遍的答案。

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当时官方的对这场事件的调查结果,也是如此的总结陈词。

时间已经不早,傅宪成一杯茶再次喝尽。程肆离开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第一,梁令与言为信在调研小组中,交流多不多。

第二,言为信是否认识程术知。

夜里十一点过,他才终于回到住处。

摸出手机,才发现言柚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两通电话。

他犹豫两秒,才拨回去。

第一声嘟音还未彻底落下,电话那边顺利接通。

“还没睡?”程肆一边开门一边问。

那边只有一声很轻的:“嗯。”

推门而入,月光明亮,透过玻璃窗,客厅被映照得恍如白昼。

他没有开灯,甚至连鞋都没有换,进去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程肆。”言柚在电话那边喊了声。

程肆轻轻答:“我在。”

两秒,时间在月光中流淌,言柚说:“你是怀疑什么了,是吗?”

程肆对她这样的问题,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他的小姑娘,本就聪明无比,他知道瞒不住她。

金属碰撞的清脆一声响,程肆咬了根烟,低头点燃,只吸了一口,却重新夹在了指间。

袅袅烟雾在黑暗与月光的交织中徐徐上升,仿佛更加清晰。

他说:“你爸日记本里那张纸,是程术知以前常用一种纸张,上面的东西,也是他的笔迹。程术知,是我爸。”

言柚顿住了:“你说什么?”

程肆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纸张。

这张纸,他坐在飞机上看了两个多小时,却仍未得到答案。

不是对应的某本书某一页第几行的第几个字,不是这样拼成的一段话。

程术知写下的这些反而更像是,17个独具意义但又相互联系的个体。

个体……

个体。

一串串毫无规律性可言的阿拉伯数字,像是某个人自己打造出来的,也只有那个人才能看得懂的密码。

而十七行中,有一行的数字,在前两位数字之后,紧跟着的右下角空白处,有一个很小的点,就像是那人在书写时停顿了一下,或者……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程肆从上往下从头看,忽然发现,这样的小点,并不只出现在这单独的一行。

其中某几行,不同的数字位数之后,也有相似的小点。

程肆忽然起身进了书房,找了纸笔,将程术知写下的数字重新誊写一遍,然后用笔,像是增加句读般划下几道短斜线。

前六位的省市代码,年龄,性别……

像是身份证前六位代表了省市区,紧跟着的八位是人的出生年月,接下来是出生顺序编号、性别编号、校验码。

而在程术知这里,性别之后那些数字代表什么,或许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这17行,是程术知赋予了一个个体一串新的编码。

程肆盯着纸面,目光停顿在第四行。

他总算觉得熟悉。

因为,那代表的是他。

所以这些,每一行,十七个活生生的人,都是程术知的实验品。

傅宪成不知道言为信与程术知是否认识,却说在调研那几天,梁令与言为信交谈过许多回,虽然大多都是为了学术研究,偶尔回探讨故乡。

但还提及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他说在触礁之前,言为信找过一次梁令,说捡到了梁老师的东西要还给她,但当时梁令并不在房间,傅宪成与梁令住在同一层,当时刚好碰到。

现在想来,捡到的恐怕就是这张纸。

空调没有打开,热气在房间内四处流窜,可程肆一点也不觉得热,心冷得像是步入极寒之地,冰雪封存了所有的感官与反应。

直到一直放在旁边的手机里穿出阵急切的声音,将他拉回来,

“程肆,程肆?”

他拿起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在轻轻地发颤。

“怎么了?”他说。

“你好久没有说话。”言柚的声音不掩担忧,“到底怎么了?就算那张纸上的笔迹是你爸的,那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程肆闭了闭眼,眉心是散不尽的心事。

他想起程望思临终前的那些话。

所以他们是当年就发现了,程术知不顾道德伦理,以人作为他的实验工具,所以才强制性地中断了儿子的研究之路,让他转而从商。

所以他说,程术知怪他们乱了他的路。

所以,合眼前喃喃的那句“害死你的凶手”,指的就是程术知。

所以程术知要找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一页纸。但它不是被寄到这里的包裹中,却又阴差阳错地,巧合地出现在了江城,出现在言为信的遗物中。

这张纸上面的记录,是梁令拿到的证据。而不慎被推入水中,可能只是计划之中的杀害。

所以就为了这张纸,杀了自己的母亲,甚至连累了另外一条危难时刻见义勇为的生命?

“当年的事。”他按压着那张纸,手背上青筋鼓着,蔓延至小臂,他几乎是逼自己说出这句话,“或许根本不是意外,你爸不应该去救人。”

“什么?”

言柚的声音明显带了颤意。

“言柚……”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明明很轻,却听起来沉重不堪。

秘密可以存在,但幕布之后的真相,即便丑陋不堪,即便是把刀,也应该亮出来,给还活着的人看。

他像是逼迫着自己,踩着荆棘往前走,逼迫着自己亲自动手,划开一道势必会将她推远的汹涌湍流。

“你爸他,”程肆靠着身后的椅背,紧闭双眼,却又同时,一字字清晰无比地说,“他是被连累了,凶手是程术知。凶手是我爸。”

没有人知道电话究竟是谁挂断的。

言柚没有,程肆也没有。或许只是某一方的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而关了机,替他们中断这一场无声的凌迟。

他们安静地各自等待在手机另一端,呼吸可闻,却在相隔近两千公里的一南一北,连风声都是不同的呼号。

言柚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梦见小时候的夏天,被言为信牵着手去公园看樱花。那时候有人给她买好吃的,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清楚她所有的喜好,纵容她所有的坏脾气。

一觉睡醒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

美梦果然令人眷恋。

手机掉在枕头边,摸出来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何时关机了。

言柚下床,去充好电,而后洗漱,吃早饭,带着只有一半电量的手机下楼。

想去机场,却走到了巷口时,猛地止住脚步。

她能去干什么呢。

模糊地想起,昨晚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程肆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如果他付出代价了,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言柚忽然觉得无力。

她站在原地,感觉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明明没有想哭,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眼眶奔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真相呢。

她的爸爸,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老天爷会给他这样一个结局。

一个矛盾的、不是意外的意外。

如果言为信当年不出手救人,那他肯定不会被连累。可她爸,就是那么一个不会袖手旁观的人。

她可以接受意外,甚至可以接受不是意外,但为什么,凶手要是她爱的人的父亲。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言柚没有在乎,她擦了擦眼泪,刚想伸手去拦出租车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回头才发现是言雨雯,像是没看见她脸上未尽的泪痕,趾高气昂地说:“爷爷生病了,你都不知道去看看?”

言柚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她收回手,问:“爷爷怎么了?”

言雨雯道:“心肌梗塞,昨晚送的急诊。”

哪怕和那一家人没有联系,言柚对言国华却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

那一年的相处也好,还是唯一有可能会在生日时给她做一碗长寿面也好,言柚都是感激的。

她跟着言雨雯走,却发现对方把她带到了熟悉的楼下。

“不是去医院,你带我来家里干什么?”言柚问:“爷爷住哪个医院?”

言雨雯还未说话,楼门中走出一个人,三两步走来,她还未看清楚是谁,就被当街扇了一个耳光。

“把你妈和我的脸都丢尽了!!!”言为强咬牙切齿地撂下这一句。

言柚已经被打懵了。

白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红色的掌印,言为强用的力气很大,她几乎眼冒金星。

清晨的七里巷,上学上班的人逐渐醒来,早餐铺子升腾着热气,此时的巷子里,人并不少。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皆看了过来。

“你才多大,就和一个男的住一起!”言为强怒骂道:“管不住你了我,嫌不嫌丢人?嫌不嫌丢人?知不知道这巷子里这些天都在说啥?我和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学校就是这么教你的?我今天不打你,我看你就不知道错!”

眼看着举起的手就要落下,言柚摸了摸方才被打得火辣辣的侧脸。

“我没有错。”她说。

“你……!”言为强气不打一出来,掌风落下,触到言柚另外半张脸的瞬间,被冲过来的郑蓉丽拦住:“回家说!你也不看看多少人看着,回家说不行?”

说着就要来扯言柚手臂,被她避开。

“第一,他是我男朋友,我们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关系。第二,住不住一起都是我的自由,我成年了。第三,你们凭什么管我,在这么个时候跳出来当父母,还是只是觉得因为你们所听说的所谓的谣言,觉得我给你们丢人了?是因为觉得是我的父母,应该管我,还是因为伤害到了你们的脸面,觉得丢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自己的威严?”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言为强于郑蓉丽显然因为这些话被说得一愣,一张脸憋得通红,火气上涌。

围观者的笑谈声传入耳中,就像一场闹剧,街坊四邻永远是台下忠实热情的观众。

郑蓉丽指着言柚:“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和你爸?还有没有心了,你还知不知道谁把你生下来的?”

“记得。”言柚声音不高不低,无悲无喜,“记得是你们生了我,又丢了我。”

然而这话一出,左脸又挨了一巴掌,这一次是郑蓉丽。

“谁养你这十年?谁养了你这十年?没有我们你能长到这么大?”郑蓉丽哭喊道:“我真是命苦啊,生了这么个女儿,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现在不认爹娘啊。”

言柚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却只觉得荒诞。

十年。

干了十年的家政。

哪里是给人当十年的女儿。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就走。

却没有料到,转身的瞬间,被人扯着衣领往后拖去,她挣扎,却又被另一人扣住双手。

意识保存的最后一秒,只听见言为强冷血无情的声音:“我就不信管不住了。”

再醒来时,言柚一度以为自己做了场很长的梦,梦醒之后,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房间。

后颈被钝物袭击的疼痛感还没有消失,言柚伸手揉了揉,坐起来。

她躺着的正是那张架子床的下铺。

屋内一片黑暗,没有开灯,窗帘密闭着,她去开门,才发现被紧锁着。

身上的手机不见了。

脸颊的红肿和疼痛告诉她一切都不是梦,她被言为强和郑蓉丽关起来了。

砸门没有效果,她能听见外面客厅人的交谈声,等她砸不动了,郑蓉丽才走过来,隔着一张门板,说:“这几天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哪里也不准去!”

“你们凭什么关我!”

“放我出去,我要报警。”

可任她怎么喊,门外都在没有人回应。

直到不知道几点,言柚精疲力尽地躺在**,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言雨雯开门进来,言柚抖地坐起,却看见郑蓉丽像个门神一样堵在门边,在言雨雯进来后,就重新关上了门。

“喏,晚饭,爱吃不吃。”言雨雯往书桌上搁下一个碗。

她转过身来,含笑看着言柚,轻声细语的:“让你也感受一下,我去年的经历。怎么样,是不是不好受?”

言柚顿了下,似是想起来什么,而后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过你,你的事不是我告诉他们的。”

言雨雯笑:“不是你还能是谁?当时就你看到了。”

言柚道:“不是我。我恨不得一辈子不见他们,恨不得一辈子不回来这里。”

言雨雯收敛笑意,却什么都没有再说,留下言柚一人,径自走出这个狭小的房间。

言柚被关了整整两天,没有手机,门开只是有人端碗饭送进来,她就像是被当成了罪犯,关在这个七八平米的小房间。

她被隔绝在这个小房间,谁都联系不到。

脑子里很乱,只要睡着,她都会梦见程肆。

梦见他出现,梦见他带她走,梦见他说,对不起。

梦见他们分离,这一次,没有再重逢。

第三天是25号,中午12点,高考成绩公布。

然而她根本出不去,郑蓉丽和言为强似乎根本都不知道哪天查成绩,直到三中的老师电话打到手机上,才知道言柚这一回考得有多好。

数学136,英语138,理综268,语文稍微差点儿,116。

总计658。

郑蓉丽和言为强终于肯放她出去。

第一句话却问:“知道错了吗?”

言柚摇头,说我没有错。

她依然没有走出那个家门。

浑浑噩噩,分不清昼夜。

三天前开始,程肆打过去的电话没有人接,发过去的短信没有人回。

起初他只是以为言柚暂时性地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凶手的儿子说话。

一天前,他见了一次程术知。

再见面之前,他把那张纸拍照,又以邮件发送到程术知。

果然,程术知主动来找他了。

他依旧体面,穿着得体的西装,领带系到喉结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在哪儿找到的?”见面第一句话他就问。

程肆不答反问:“你在哪儿找到的这么多供你实验的活生生的人?”

“那都不是实验,只是教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如何与他人相处而已。”程术知笑得儒雅,“那些小孩都是自愿的。”

程肆不信,却知道问不出结果,淡声道:“那我呢?我是自愿的吗?”

“你没有选择。”程术知说:“但你看,爸爸把你培养得很好。我说过,我不会害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感激我。”

程肆撩起眼皮,眼底的红血丝和握紧的双拳出卖他的不镇定:“就因为奶奶拿到了这张纸,所以你就杀了她?你怎么可以杀了她?她是你妈!两条人命,你有没有想过无辜的人也会牵扯进来!”

程术知目光微闪,笑容消失殆尽,却说:“那是意外。我怎么会杀了她呢?至于那个救她的人,既然是意外,那是他们都运气不好。”

程肆忽然起身,越过书桌,攥紧了程术知的衣领,恨不得撕开这张道貌岸然的□□:“你是不是笃定我找不到证据?”

程术知:“当然。我没有干过的事情,自然不存在证据。”

“十二年而已,我会找到证据的。”

“儿子,这回是你错了。”程术知难得这么喊他,“即便她当初用那一张纸,想要把我送进监狱,我也不会伤她的。”

“什么意思?”

程术知说:“别说这几串数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就算可以,她也没有报警,她不会那么做的。毕竟,我是她的儿子。”

程肆蓦然松手,程术知松了松领带:“那些实验,我从来没有伤害过那些孩子,相反,他们每一个现在都过得很好,他们都在感谢我。”

“你也应该像他们一样,儿子。”

程术知走后,程肆才从桌底拿出那只提前准备好的录音笔。

但他没有承认,里面的音频也根本不可用。

他颓然地倒进椅子,疲惫不堪。拿起手机,却只有发出去无人回复无人应接的通话。

她确实不应该原谅他。

程肆想,换成他,也不会想和间接害死自己最爱的人的凶手儿子有任何联系。

他去洗了澡,两天了,终于躺上床睡了一觉。

却在一觉醒来之后,收到一条言柚说要分手的短信。

飞机在机场落地时,天边响了阵闷雷,黑云压城,却迟迟没有降下暴雨。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江城,回了七里巷,电话打过去,只有接连不断的关机提示音,找遍了颜如玉,去了自己家门口,却处处见不到言柚身影。

好像只有此时,才终于体会到她当初在机场哭得那么伤心的心情。

可这种心情,他也才体会了一天而已。

她当时,足足承受了将近二百个日夜。

遍寻无门,只好打给赵潜跃。

下楼时却刚好撞见和闻小缘一起过来的赵潜跃。

“言柚人呢?”程肆问。

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张素来冷淡的脸上,此时充满了急躁和不安,红着眼眶,苍白的脸色,就像一个突遇重疾的病人。

闻小缘道:“我这几天也都联系不上她,今天出成绩才过来,巷子里的人说她被他爸妈关起来了!”

旁边店里出来个人,和身旁人讨论:“里巷有家人失火了,听说是做饭时锅里起的火,你看那烟,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人命。”

几人循着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黑烟滚滚的位置,竟然就是言柚以前家的那幢楼。

几乎是下一秒,高大清瘦的身影就如一支箭羽,飞速跑向一个方向。

“哥!你等等我们!”

程肆赶到楼下时,就看见不断从窄小的楼门口捂着口鼻冲出来的人。

他看见郑蓉丽抱着自己的儿子,身后跟着丈夫和另一个女儿,咳嗽着冲了出来。

唯独不见言柚。

往常冷静自持的人仿佛换了个魂,程肆冲上去,拉住言为强:“言柚呢?是不是还在楼上?”

言为强还没有呛鼻的浓烟中缓过来,不停地咳嗽着,待看清程肆的人,就猜到了,扯着嗓子吼道:“你他妈离我女儿远一点!”

程肆手下发紧,直接揪住他衣领,用了十足的力气,勒得言为强喘不过气来,厉声道:“我他妈问你言柚是不是还在里面?!”

言为信大概是被吼得愣了一下,身旁的人也是,郑蓉丽一脸的呆滞与错愣,言雨雯搀扶住被程肆甩开后颤巍巍的身体。

程肆也知道答案了。

他一刻不停,脚步飞快地上楼。

赵潜跃被他这架势吓到,大声喊:“哥!,你干什么,别冲动。消防员快来了!!!”

但程肆跟没听见似的。

火势是从四楼起来的,四层的东户已经连那道铁门内的木门都烧掉了,窄小的楼道里黑烟弥漫,不要命般冲进了五楼。

想起以前言柚曾经趴过的那扇与他家方向正对的床,很快找对是哪一户。

房间里已经烧了起来,这种老旧民居,没有消防设施,相比建筑墙体本身也是不合标准的材料,火势起的又快又猛。

周遭的高温程肆仿佛感觉不到,一眼看见那扇唯一紧闭的房门,他找到厨房的位置,脱下衬衫完全打湿,再绕开地上的火走近去,却发现那门是被人锁住了。

额上青筋暴起,程肆没有犹豫,一脚踹开。房间里浓烟弥漫,衣柜、窗帘、甚至**,都着着火。

而地板上,蜷缩着趴着一个人。

像是已经昏迷过去。

程肆立刻过去将人抱起来,言柚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件不穿的衣服,掩着口鼻。

可是房门被锁着,她出不去。

她怎么都出不去。

程肆没有说话,用打湿了的衬衫掩住她的口鼻,随后将人打横抱起。

言柚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眼睛睁开来。

“程肆……”

程肆躲开掉落的火团,大步往外走,听见声音回答她:“没事了,我们马上出去。”

言柚虚弱地“嗯”了一声。

程肆吻她额头,安抚:“乖,宝贝,捂好口鼻。”

再次醒来时,入目的是病房里的白,和鼻息中淡淡的消毒水味。

“醒了?”病床边坐了个人,“我去喊医生。”

很快回来,言柚瞧见他眼底蔓延的红血丝,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有下巴处冒出青茬的胡子。

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程肆。

他的右侧小臂上,绑了一圈绷带,有红色血迹渗出来。

呛烈的浓烟仿佛还在周身裹着,言柚下意识地咳了两声。

程肆紧张道:“我再去催一趟医生。”

言柚抬手拉住他手,力气不够,只来得及拉住一根小指。

可这也够了,程肆回身,弯腰低身:“怎么了?”

言柚费力地出声:“你哪里受伤了?”

说着话,医生也进来了,只好先让医生检查。

所幸救得及时,言柚毫发无损,只是吸入过多浓烟,这两天好好治疗,没有大碍。

医生很快离开,程肆扶着言柚半坐起来。

言柚抓住他小臂,又一次问:“还有哪里受伤吗?”

程肆说:“没有了。小伤,不严重。别担心我。”

言柚伸手,抱住他:“我考了658。”

怀里的人又小又虚弱,程肆几乎都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揽着她的腰,让她省力。

“考这么好?”在她昏迷的时候,程肆其实已经知道了,此时却还是这么说,“真厉害。”

言柚窝在他颈间,用鼻尖轻轻蹭他的皮肤,感觉到温热真实的体温。

她又说:“我以后不想回这里了。”

程肆道:“好。”

“他们只觉得自己对,我不想改变他们,更改变不了。”

“好,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发生。”

言柚声音又低又小:“我好喜欢你。”

程肆没有说话,感觉到颈间一片濡湿。

“我不想离开你。”

程肆的手顿了一下,而后逐渐收紧,直到紧紧将怀里的人扣入怀中。

“你告诉我,那只是意外,只是单纯的意外……行不行?”

她的嗓子很哑,喉间还肿着,说话都费力。

程肆紧紧抿着唇。

许久,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言柚断断续续,哽咽着重复:“我不想离开你。”

程肆摸她头发,一下下拍她的背,温柔又虔诚地吻着她的耳尖。

他知道她不是给他连坐,只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会找到证据的,我向你保证,凶手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任谁也不想和仇人的儿子有牵扯。

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配得到这份喜欢。

他再说不出不要离开我。

“如果有那么一天,回头看看我。”

言柚没有说话,泪水顺着程肆脖颈往下流。

洇湿一片。

“没关系。”程肆低头,躬着背弯下腰,额头轻轻抵着她瘦小的肩膀,“不回头也没关系。”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

然而天父并未体恤好人。

长长短短,总会到终点那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