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第一天, 程肆去给梁令扫完墓。

到家时又见到了堵在门口的高违。

这一次,还有亲自过来的叶崇。

老师直言不讳, 想让他回去。

程肆从进入大一,就跟着叶崇。

他有天赋、有热忱、有耐力,在实验室一待就忘我。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叶崇待他比待亲孙子还好。

可就是这样让人引以为傲的学生,在要即将毕业前,却毅然决然地斩断了自己前程。

原因到底为何,叶崇从未问过程肆。

他知道他一定会想清楚,也会回去。

他相信程肆,他也愿意等。

但人年纪大了,谁也跑不赢时间。

十月, 叶崇住了次院。

在这之后, 明显感觉到了身体大不如前

所以, 他没办法一直等着程肆回去。

程肆没有直接拒绝, 他只说再给他几天时间。

但叶崇走后,程术知又找上了门。

程术知与郁清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

两人工作都很忙, 郁清雅坚决不要程肆的抚养权,程术知当初却坚持要。

他们的争吵从没有避开还年幼的他, 所以程肆当时觉得, 程术知应该还是爱他的。

程术知本硕博学的都是心理学, 后来毕业也一直研究的是行为心理学。曾也是业内赫赫有名的专家学者,三十岁时,便已经被评为教授。

一位年轻有为的教授,很难不会获得儿子的崇拜感。

程肆小时候, 是真的十分崇拜他爸。

哪怕他经常忙到没时间照顾他,哪怕他一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出差去外地调研,哪怕连家长会, 都只派自己的学生去。

程术知偶尔会对他很好,有求必应,选择学什么都听他的。

有时候又很奇怪,会事无巨细地规划好儿子未来所有路,学业、人际、兴趣爱好。

他的教育方式永远在变。

只要程肆不按照他的规划来,就会严厉地表示:你让爸爸很失望,怎么会连这个都做不好。

后来,程术知三十四岁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辞掉了学校与研究院所有工作,转而从商。

程肆记得,当年程术知做出这个决定后,无数人上门阻拦。程术知都是浅浅一笑,以对研究已无兴趣为由挡了回去。

尽管如此,一位博学多识的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依然不减。

程术知经商,也做得十分出色。

因此,程术知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从未因中断学术研究生涯而发生任何改变。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发现了那本几百页的实验报告。

如果不是那个实验报告上,实验对象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程肆二字的话。

从零岁开始,他就毫无选择地,成为了程术知的实验品。

他成长为什么样的性格,他的喜欢与厌恶,经年累月地被塑造、被改变、被引导。

什么是他真正的样子,什么是他真正喜欢的。

程肆不知道。

他其实也,早分不清了。

……

风吹进室内,却无法瞬间散去房间内淡淡的烟草味。

程肆让言柚进了隔壁书房。

言柚执着无比,她就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不开心。

“哥哥,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就会知道怎么办的。”

程肆敛着眉,静静看了她一眼,没告诉,随口道:“你左手边那个书架,帮哥哥把第五层的那本《量子场论》拿过来。”

言柚立刻听话,第五层太高,她够不到,就搬了个凳子垫在脚下。

找了好半天,才在一排排英文原文书里,勉强靠书名认出来。

“找到了,给你。”

程肆接过来,在沙发上坐下,随手翻了几页。

这是最基础的教材了,他现在哪里会需要。

也不是真要用,就是想随便让言柚干点别的分散她注意力。

言柚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下坐下,挪着沙发靠近了些。

手撑在扶手上拖着两腮,紧紧盯着人。

程肆目光落在书上:“看我干什么?这周没作业?赶紧回家去写。”

言柚摇头,哪里会没有作业,不过现在……管它呢,明天再说吧!

“你告诉我吧。”她再一次道,简直像眼巴巴的恳求。

程肆:“……”

他叹气,摊开书扣在脸上,阖眼挡着整张脸:“我困了。”

言柚抬手就取了下来:“你别想哄我。”

程肆仍闭着眼睛,屋顶暖色调的灯笼罩下来,长睫在眼睑落下片淡影。

言柚试探着道:“哥哥,你每次回北/京,都会不开心。”

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言柚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自然也看见了。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睫毛,看着好长哦,可是不能,只好忍着心痒,又道:“你怎么才能告诉我?”

程肆终于睁眼。

灯光之下,他略浅的瞳仁显得整个人都多了分温柔。

“你为什么会怕猫?”程肆忽然问。

言柚顿了一秒,却没有犹豫,片刻后说:“因为我小时候被猫抓过,那时候我刚回到江城,我爸不记得去学校也要接我,只把我姐接了回去,我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碰到了一只野猫。”

程肆抬手摸了摸她头发。

很轻的一下,安慰似的。

他收回手,启唇道:“我以前也怕过。”

言柚轻眨双眼。

什么叫,怕过?

“忘了是几岁的时候了,应该也不大吧,还没上小学,那时候并不怕猫。”程肆望着头顶的灯,抬起手,遮了下刺目的光,“家门口经常有流浪猫出现,我买了猫粮,每天都出去喂,后来被我爸撞见了。他很不喜欢我喂流浪猫。”

言柚静静听着。

“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华生和霍纳,以前做过一个有很大争议的实验。他们从医院挑了一个小孩,叫阿尔伯特。九个月大。行为主义心理学认为,刺激与反应建立联结,就会形成稳定的条件反射。这个孩子本来不怕小白鼠,他们让在那个孩子看见小白鼠的同时,制造巨大而足以让小孩害怕的声响,多次重复,直到建立联结反应。后来阿尔伯特一见到小白鼠,就会条件反射地产生恐惧心理。”

言柚僵了僵。

她好像有种预感。

程肆所要说的,他对猫的害怕,将会如何形成。

程肆放了下手,压在眼睛上。

“几个月大的小孩会害怕巨大的声响,几岁的呢,声响不会让他们害怕。但三五岁,肯定会怕疼、怕黑……”

言柚整个人颤了颤。

双手紧扣着,无意识的,在两只手背上留下了甲印。

程肆放下了手,睁开眼。目光扫过来,轻柔地捏住言柚一只手腕,让她松了手。

“别掐自己。其实也没有多疼,”他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沙发软垫,“我都记不清了。”

叶崇想让他回去,程肆不是不愿。

他只是,不想面对程术知,不想再继续作为程术知的“作品”而活着。

况且,他还没有找到梁令的真正死因。

对于十一年前的那场意外,程肆从未有过怀疑。

直到程望思离开前,老爷子当时只让他陪到了最后。

除了留下那句将他与妻子合葬的遗言,弥留之际,程望思合眼喃喃:“阿令,术知是在怨我们断了他的路……我来找你讨骂了,是我包庇害死你的凶手……”

那句“断了他的路”,才让程肆想起一件事。

梁令离开后那一年,他半夜醒来,总会撞见书房亮着的灯。

他以为程术知是在忙工作,后来由此偶然从开着的门缝望进去,才看到他原来是在喝酒。

在那之前,程术知滴酒不沾。

或许可以因为母亲的骤然离开,接受不了。

但为何又会在这十年间,暗地里不停止地调查梁令当年寄到江城的某样东西呢。

他在找什么?

言柚眼睫不停地颤动。

“哥哥。”

她伸出手来,指尖轻轻点在他手背微凸的青色血管上。

“你厌恶别人碰触,也是……因为差不多的原因吗?”

程肆低眉,望着言柚小心翼翼的动作。

片刻,才低声说:“和他有关。”

令旖的行为,都是在程术知的命令下完成的。

“不严重了……怎么这幅模样,”程肆笑看过来,“这不是没多大影响么,你现在这样碰我我也不觉得厌恶和难受。”

程肆的神情始终很淡,他连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没有多大起伏。

怎么会没有呢,那样对待他的人,是他亲生的父亲。

她连被言为强和郑蓉丽忽视都觉得难过,觉得委屈得要死。程肆被那样对待,他的难过,又有多沉重。

可他越是表现得平静无谓,言柚一整颗心,就越揪得发紧。

好疼啊。

怎么会不怎么疼呢。

怎么会记不清呢。

那样的疼痛,忘不掉的。

言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程肆。

暖色的光晕在她四周都晕开一个光圈。

好像发光的是她一样。

下一刻,不容拒绝地倾身。

她小小一团,轻易就能钻进男人怀中。

言柚轻轻地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拍着程肆肩背。

程肆是真的僵了下。

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似的。

又回馈般,他在言柚脑袋上轻拍了两下,安抚意味十足。

“这么难过啊?”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拖长了音调道:“早知道就不应该告诉你,怎么就比我还难过了。”

言柚不说话。

窝在他颈间,觉得那股淡淡的烟草味,也好闻得不像话。

她可能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吧。

“程肆。”她喊了声。

“我会对你好的。”

小姑娘一字一句地,发自真心地,仿佛誓言般庄严道:“我会对你很好的。”

所以你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程肆“嗯”了一声。

含笑的一声,不怎么认真。

他手按住她肩膀,似乎想要扯开她。

“再抱一下好不好。”言柚立刻又说:“你不要推开我,就算你又难受了,就算等下要洗八百次澡,我也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