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屏玉隔壁床病友那位五十来岁的女人饭后散完步回病房,瞧见她床边一大一小两个人照顾着,啧啧羡慕。

“你可真有福气,孙子真孝顺呐。”

沈屏玉笑呵呵回:“那可不。”

还真不否认床前这两个都不是她孙辈。

那女人还是没能放下中国广大妇女同胞最大的爱好,双眼在程肆身上绕来绕去。

“小伙子啊,你有没有女朋友?”

埋头于郭向明塞给她打印好的满分作文中的言柚猛然抬头,秒懂过来,神色忽然就警惕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也跟着紧张。

她余光都在身旁那人身上,几秒时间拉长万倍。

等意识到自己这一丝紧张好像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也等到了程肆的答案:“没有。”

隔壁床女人顿时来了兴致:“那敢情好哈,阿姨认识个女孩,是我侄女,今年二十四,长得可漂亮嘞,也没有男朋友,工作在……”

“哎别着急妹子……”**靠着吃橘子的沈屏玉忽然牙酸地吸气,她嫌弃地扔掉手里的橘子皮,撕掉白色橘络,又往嘴里塞了一瓣,她指指程肆,“别看这脸长得好,别的要啥没啥,连个工作都没得。无业游民啊,没钱娶老婆。”

这话说完,她饶有兴致地又往嘴里塞两瓣酸掉牙的橘子道:“这橘子真酸!”

隔壁床的女人愣愣地看着程肆,方才狼见着肉的目光瞬间变得意味深长,颇像是惋惜:怎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女人最后讪笑两声:“诶我好像还有个检查没做,不知道这个点大夫下班没,我去找找哈哈。”

床边一大一小眼神双双射过来,沈屏玉若无其事吃她的橘子:“真的酸,你们别吃了——都留给我。”

“……”

言柚看向程肆,只见他神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听见沈屏玉那么说也没反驳,反而发现言柚的目光后淡淡挑了下眉。

“怎么?”他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轻松,“看我干什么?”

言柚登地回过神来,低头继续看作文,只是此刻,方格子里地字一个也进不了脑子。

不管怎么讲,无业游民这个词都不是夸人的。

他倒好,看上去丁点儿不在意。

言柚心酸地想,难道他从北京跑来这十八线都够不着的江城,是因为失业了?

怪不得看上去对什么都没多大兴致,死气沉沉。

唉,肯定是之前被打击到了。

不过都成无业游民了,衣服却还是每天一换,时时精致。

不会是工资全拿来买衣服了吧?

言柚发愁地想,这位哥哥不但嘴挑难养,还花钱大手大脚。

想到这里,她戳戳沈屏玉,凑过去只用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沈屏玉,医药费还了没?”

沈屏玉:“……”

见她不回答,言柚一猜就还没有,便提醒道:“你记得还哦。”

沈屏玉无语地看了她两眼,从枕头底下翻出那张和衣服一起带过来的银行卡,一掌拍在桌上。

架在病**的桌子被拍得晃了好几个来回,桌子腿差点折断。

沈屏玉喊道:“程小白脸,医药费花了多少?”

程肆还没说话,言柚已经飞快道:“哥哥昨天预交了三千。”

沈屏玉转头翻手机:“银行卡给我报上来。”

言柚转头看程肆,眼神都在催促:快啊,还钱呢。

程肆:“……”

“不着急……”

一句话还没说完,言柚似乎已经懂了他的迟疑,又凑到人身边小声说:“你别担心,沈屏玉很有钱的。”

沈屏玉虽年过六十,但耳聪目明。闻言嘴皮子利索地说:“说得没错,赶紧地给我报银行卡号,省得有人天天在我耳边催。”

言柚:“……”

我哪有?才开始催这么一次。

程肆没再说什么,报了串数字。

沈屏玉一边按着手机转账,同时又似乎想到什么,说:“我说你到底要不要找个活干啊,说真的,现在年轻人没个正经工作,相亲市场都嫌弃。你瞅瞅刚人家知道了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白脸,拔腿就跑,那速度打摩的都追不上——白西四街那工作真不想去?我都说了我认识那边人,给你引荐引荐?保证钱多……”

“……沈屏玉!”言柚急赤白脸地站起来,把柜子上那一袋子橘子全塞进沈屏玉怀里,“你快吃你的橘子吧!”

全江城的人都知道在白西四街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她转过头来看程肆时,脸上的红晕也没退下去。

“你别听她的。”言柚吞吞吐吐地说,眼神又很是担忧,仿佛真怕他被沈屏玉几句话忽悠过去似的。

程肆眉眼温和,仔细看眼底其实是在笑的,只是他的情绪表达向来表达克制,所以并不明显。

言柚见他这么不放在心上,急道:“你别笑,我认真的,不能去那里!”

程肆眼底笑意更甚,已经晕染到眼角眉梢每一处。

这双眼睛本就生得多情,平常那么淡漠倒也罢了,此时简直是个发电机。

言柚遭不太住,落荒而逃:“我……我去趟洗手间。”

见小人背影消失在门口,沈屏玉从那袋塞到她怀里的袋子里又摸了个橘子出来,刚准备剥,整袋连同手里那一个都被人夺了去。

“干什么你!?”沈屏玉女士不乐意道。

“我说,”程肆道:“您还知道自己为什么进的医院吗?”

“不就多吃了几顿火锅吗?我现在好了。”

程肆不为所动。

沈屏玉烦躁道:“你怎么还不走?”

“马上,嫌弃也劳驾您将就忍着。”程肆说:“等人回来就走,我带过来的,难不成把一小姑娘丢这儿?”

沈屏玉斜他一眼,忽然缓了神色说:“记得送到家门前,都这么黑了,别走后巷那条路,那野猫就爱在那乱跑——明天别让她过来了,就住这几天医院,跑过来干什么,不写作业了?”

程肆道:“那你可能得亲自和她说这话,我肯定劝不动。”

“知道了知道了。”沈屏玉看着他,又问道:“怎么看都八杆子打不着,你和言柚到底怎么认识的?”

程肆敛眉想了下,说:“第一次是在云照里碰到的,就算那么认识了吧。”

言柚没有尿遁太久,十分钟后就回了病房。她今天的作业确实还没写完,和沈屏玉告了别就与程肆一起离开。

她家在巷子最深处,路窄得压根通不了车,程肆把车停在他家楼下,没忘记沈屏玉的叮嘱。

“走吧。”

言柚望着他问,不太确定地问:“你是打算送我回去?”

程肆“嗯”了声。

巷子并不齐整,弯弯绕绕挺多,路灯也只是见缝插针地装了几个,数量廖如晨星,光影也昏黄暗淡,苟延残喘似的。

有点儿可以就地取材拍恐怖片的潜力。

这一路也没有碰到一只野猫,言柚顺顺当当地到家楼下。

她本都要进门了,想到什么走了两步又返回来。

“怎么了?”程肆问她。

言柚:“哥哥,你微信号能给我吗?”

为防止他又蹦哒出拒绝的话,言柚又说:“我把馄饨钱还你。”

程肆:“……”

言柚问心无愧,这会儿要这个微信单纯是为了转账,是可以对天发誓绝无不良意图的。

所以态度也显得格外认真。

程肆扫过她发顶,说:“不用。”

言柚:“不行,我得还你,”

都没有收入来源,怎么还一副大方得要死的样子。

唉,男人啊。

程肆从她的表情里窥测出了小姑娘的潜台词,他好笑地说:“无业游民也没那么缺钱。上楼吧,作业还写不写了?”

言柚站原地不走,坚持道:“不行,我要还你——对了!沈屏玉是不是也没给你馄饨钱,她只给你转了三千块吧?”

程肆:“……”

程肆没脾气了:“我看上去像个穷鬼么?”

言柚肯定摇头啊。

“但我还是得还你。”

“……”

程肆叹了口气:“我没微信。”

言柚:?

“真没有。”程肆说:“没注册。”

言柚点头:“好吧……那支付宝?”

程肆:“……”

“这个总有吧?”

程肆服了,面无表情报了串数字。

言柚输入,检索到一个账户,她福至心灵:“这是不是也是你手机号?”

“是。”程肆朝她抬抬下巴示意:“还进不进去了?”

言柚还没问完,手指飞快在屏幕上点了一下转了六块钱给他,又问:“没有微信的话,你是不是用QQ啊?”

好歹也是个90后,总会有个社交账号的吧。

“我可以加你QQ吗?”言柚“得寸进尺”了。

程肆:“销号了。”

言柚:“……”

这哥哥准备回归原始人?

程肆回了家,洗完澡,头发吹得半干。

还未十点,他推开书架,进了隔壁屋。

这里的书大多是梁令留下的。

老太太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从小县城考去了北京,在那个年代就参加了公费项目出国深造,几年后回国便上了讲台传道授业。

程肆小时候最希望假期到来,因为那时候他可以去爷爷奶奶家,可以不用面对他的父母。

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成天念叨着想回江城,就住她那小房子,看看书写写字养养花,悠闲自在地过一把退休生活。

只是还未等这个愿望实现,她人就殒命大海。

月光又薄又淡,落在地上仿佛结了霜。

程肆找到手机,按下开机,信号连接的瞬间,大量信息涌入。他什么也没看,点开了从福利院那儿得来的联系方式。

他并不确定梁令写给福利院那两个学生的信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但他爸程术知曾想找过老太太十年前寄到江城的包裹,只是一无所获。

这是程肆在来江城之前,在程术知书房外偷听到的。

他爸不知道梁令资助过两个江城辰星福利院的孩子,他却知道。

但现在,看着这串号码……程肆却有些难述的犹豫。

所谓真相,都是把血淋淋的刀。

沈屏玉在医院又住了四天,就呆不住了,病房关不住这老太太。不过好在她恢复得确实很好,主治医生虽然不建议,但还是在沈屏玉的强势攻击下节节败退,签了字把人送出了院。

程肆一早开车去把老太太接了回来。

言柚放学回巷子,到颜如玉时,沈屏玉已经躺在她的藤椅里看书喝茶吃点心了。又恢复了以前的悠闲生活。

她意外的是,程肆竟然也在这里。

他在看书。

颜如玉别的不多,就书多。

而且很多都是沈屏玉珍藏的孤本,这老太太宝贝得很,谁出多少钱都不买,一般人连看都不给看。而此时,程肆手里那本竟然就是。

他身上穿了件很有设计感的黑色衬衫,敞着衣襟,里面搭了件普通的白T。颜如玉除了满载的书架,许多旧书甚至是直接摞起来的,所以空间并不充足。男人很随意地靠着书架席地而坐,长腿根本伸展不开,懒散地屈着。

令言柚没想到的是,程肆高挺的鼻梁上竟然还架了副细框眼镜。额发松散地垂着,想必是刚洗完不曾精心打理,看上去竟然更像个少年模样。

满室的书,一个坐在地上的男人。

这画面美好得让人想记一辈子。

还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

言柚从进门到现在站了许久,那人竟然也一直没有发觉,神情始终专注认真。

满室的墨香袭进鼻息,所见皆化风。

言柚只觉,此时此刻,心神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