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记馄饨在巷口开了二十多年,一直生意兴隆。

言柚晚饭也没吃,等她去趟医院再回家,肯定没什么专门给她留着的东西。

程肆也没吃,他早上九点才从医院回来,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九点回家洗完澡,躲进书房看了两小时书,午饭胡乱吃了点,下午尽补觉了,刚才起。

找了张桌子坐下,程肆点了鸡汤鲜肉的,言柚要了碗玉米鲜肉小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送上来,小巷里的老店物美又实惠,一碗诱人味蕾浓香骨汤,里盛了七八只个头顶大的馄饨,皮薄馅足,撒上一撮葱花香菜,香味能传到另一条巷子深处。

言柚看见清汤上飘着的葱花香菜,才蓦地记起程肆对这两样东西都不喜。抬头看过去果然扫到某人满目的嫌弃。

她取出一双筷子,抽张纸巾铺开在桌面,将他面前的碗挪过来,“我给你挑出来。”

她的动作很快,没几下就把奶白色汤底上漂浮的绿色全挑得干干净净。

“好啦!快吃吧。”

程肆目色不明地从女孩白皙小脸上扫过,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怎么样?”言柚紧张地问他。

程肆又喝口汤,评价:“一般。”

言柚:“……”

他怎么就这么挑!

这么挑嘴还能长这么高?

没天理。

言柚低头闷闷吃掉一口大馄饨,心里咕哝,明明就很好吃啊。

半碗馄饨下肚,对面的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了些。那副刚睡醒的懒散模样消散许多。

言柚问:“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早上九点。”

“护工在那吗?”

“嗯。”

“那沈奶奶怎么还打发你买这个?”

程肆说:“不知道,当我是她孙子用吧。”

“你们早饭吃的什么?医院附近是不是没多少好吃的?”不用问,医院的食堂这人肯定都看不上。

“沈屏玉点名要吃的包子和现磨豆浆。”程肆说:“开车都得二十分钟才到,这老太太真能折腾人。”

他自顾自把言柚的问题只归到了对沈屏玉衣食住行的关心。

言柚放下了手里的勺子,问:“你呢?你有好好吃早饭吗?”

程肆顿了半秒,抬头看对面人,撞入小姑娘晶亮的眼睛,又移开视线才认真回忆道:“粥,还有半屉小笼包?”

这个疑问语气是怎么回事?

言柚紧盯着人不放。

程肆:“……两个算半屉么?”

言柚:“……”行吧小鸟胃哥哥。

她慢吞吞拿起面前的勺子,低头吃她的馄饨,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咕哝:“怎么这么难养。”

程肆:“嘀咕什么玩意儿呢?”

言柚:“没,你多吃点。”

说完就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馄饨,鼓着腮嚼着。

程肆收回目光,心底好笑,盯了几秒,见她又舀了一只馄饨送进嘴里,两侧廉价都微微鼓起来,像只小仓鼠。

吃得还挺香。

没成想看别人吃饭还能下饭,到最后程肆面前那一整碗竟然也全被她吃光了。

吃饱后言柚提着给沈屏玉的那份站路边等,程肆则去开车。

张桂美下了班骑车路过,瞧见了人,“柚柚?”

女人捏把刹车在她旁边停下,冲店里吆喝:“老周,来碗馄饨带走。”

“你怎么在这嘞?”张桂美目光转回言柚身上,“今天不回家做饭?哦……婶婶都忘了,你妈今天下班早,这个点估计都做好了是不?”

言柚笑着“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明显是没有攀谈的意思。

程肆车开过来,停在路边七八米外。

言柚手指轻轻蹭了下裤边,张桂美在跟前,她也不好现在直接上车。否则明天就能被添油加醋传遍整条七里巷子。

驾驶座上的人降下车窗,往这边扫了一眼。

是等她上车的意思。

此时张桂美却望着言柚说:“张婶有时候可真是羡慕你妈啊,有你这么乖一个女儿,十几岁就能天天给家里做饭,你爸妈下了班就等吃就行。听你妈说你天天放了学回家还知道扫地拖地,眼里能看见活。”

张桂美:“她还说你姐比你大,这一点都一点都比不上你,一点活都不干不说,成天还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你小航哥上高中那会儿和你姐一模一样!唉,这巷子里就没有比你懂事的,你妈是真有福气啊,。”

言柚紧抿着唇,还给张桂美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她从来不喜欢被人夸懂事。

却偏偏这巷子里所有人见了都要说一句乖巧懂事。

她的父母把偏爱摆明了放在台面上,她就像一个寄人篱下的狗尾巴草。

谁不想当被宠爱的小孩,谁又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懂事”?

明明我也是你们的女儿。

“哎桂美,你的馄饨做好咯。”

“好嘞好嘞,给你钱。”张桂美重新骑上车,没一会儿就远了。

言柚在原地多站了几秒,才抬脚朝程肆停车的地方走去。

她浅浅呼出一口气。

老天爷又不会给人选择父母的机会,从这一点上讲,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当然,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年言为信没有死,她也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一个爱她的爸爸。

可世上没有如果。

上了车,她自觉坐的后座,将打包好的馄饨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

“走吧。”

程肆抬起眼,从后视镜里看了眼。

言柚的坐姿乖得像个第一次被老师教会标准坐姿的小学生,鸦黑的长睫低垂着,在下眼睑处落下一层淡淡阴影。而原本最吸引人的一双充满光亮的眼睛,此时也是低落的。

表情可以掩饰,可眼神里的东西有时候遮不住。

周记馄饨店前那个女人的话,程肆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并没有探听旁人交谈话语的闲心,但那人声音嘹亮得像个唢呐,尖利刺耳。耳朵又不像眼睛可以自己闭起来。他愿不愿意都听见了。

一路无话抵达医院。

不到二十分钟的车场,后座的小姑娘又恢复了元气。

自我恢复力不错。

二人推开病房门第一秒,就听见沈屏玉不满的声音:“怎么这么慢?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待瞧见最前面提着饭盒的言柚,又音调一转,笑容洋溢道:“放学啦?我就知道还是你靠谱,快把我的饭拿过来,饿的要死了!”

言柚笑了声,沈屏玉这生龙活虎的状态,哪里像个因为吃坏东西胃痛而住院的。

拉开病**小桌,言柚把馄饨摆好。沈屏玉急急吃了一大口,咽下去后还咂巴两下回味:“哎就是这个味儿!”

说完又在袋子里翻翻找找:“辣椒呢?你们没给我带?”

言柚:“你还想吃辣?这个月都别想。”

沈屏玉撂筷子不干:“不吃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吃了,不活了。”

“……”

言柚叹气,还没说什么却听一旁程肆开了口:“沈屏玉,你多大了?”

沈屏玉:“六十六!能当你奶奶了!”

“哦。”程肆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才是十七岁的那个。”

沈屏玉一个眼刀飞过去,见对方无动于衷,神情冷淡得像块石头,只好凑到言柚耳边说:“你从哪里认识了这么个人,没一点礼貌!还教训我……我这年纪怎么着都能当他奶奶了吧,这气人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我奶奶!”

言柚:“……”

巧了,你俩都问过这问题,

她起身,飞速抱起水壶逃离战场,“我去接点热水,你们聊!”

沈屏玉叹气,又瞪了瞪程肆,这两天了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就指望这一碗馄饨续命,也不再计较有没有辣椒了,埋头吃起来。

程肆长腿一伸,勾出凳子来在床边坐下。

他望了眼门口处,又收回目光才问:“你上次说言柚得天天操心给一大家子人做饭,是怎么一回事儿?“

沈屏玉忽然看了他一眼,咬上一口馅料十足的馄饨,“你问这个干什么?”

程肆没答,低着声音又问了句:“她不是亲生的?”

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巷子里见她妈打她那次见到了一个小男孩,今天又在馄饨店门口那女人口中听见提了一嘴她姐。

家里三个孩子,按言柚的年龄算,那个年代应该刚好是计划生育政策正行的时候,不太可能直接生三个。

而若仅仅是重男轻女的话,也没有理由只对身为老二的言柚不好。

综合考虑之下,程肆自然而然最先猜到了这个原因。

沈屏玉吃着东西,听见这话没有很大反应,她给了程肆答案:“是亲生的。”

一时静默。

沈屏玉放下了手中勺子,连叹气都轻不可闻。

“这孩子命苦,当年生下她是个女孩儿,她那父母根本不打算要,裹了布包着就扔了。”

程肆抬眸,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始。

“后来又没扔掉吗?”是她那父母最终还是生了恻隐之心?

沈屏玉摇摇头:“不是。扔那孩子的那天,她爸的弟弟刚好回来,本来还给刚出生的侄女买了礼物,去了家里才知道生下不到一个月的孩子被遗弃了,是他又去把孩子抱回去的。”

十七年前的事情,说起来竟然恍如隔世。

沈屏玉声音轻柔,却又显得很苍老,“那年刚好也是十一月,冷得要死,言柚被捡到的时候,小身子都是冰凉的,冻得直哭。她那爸妈,就只给裹了一层布,还走出了城扔在了田埂边上!那地方和荒山野岭有什么区别,他们就没想让孩子活着!是想要活活冻死她啊!这是当爹妈的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沈屏玉说得急了,胸中升起的火气让她止不住咳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程肆还是那样坐着,他面无表情,眼尾沉沉垂下来,眼神锋利得像一把刀。

“后来呢?”他问。

“后来,后来是言柚她二叔不顾父母哥嫂反对,执意养下了那个孩子。只不过……她二叔也在她七岁那年走了,言柚就被接回了这个家。”

程肆抬手摸了摸后颈上方短硬的发茬。

唇角一丝弧度也没有。

沈屏玉一碗馄饨吃完,话也说完了。

她望向床边的人。

“你问这些干什么……什么表情,怎么,听了心疼啊?”

程肆敞着腿坐着,他往后仰了下脖子,喉结微微滚动。

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话题中心的小姑娘提着水壶回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扫过**和床边的人,脸上忽然就溢满了笑,看上去欣喜非常:“你们和好啦?”

程肆脸上无波无澜,眼睫却跟着颤动了下。

他回答道:“是啊,挺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