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透出暗青的时候,岳昆仑赶到了圩集上,头发和肩膀被露水潲得湿漉漉的。盘石镇两排高低错落的老屋夹出一条曲折蜿蜒的石板小街,石板路上降了霜,被赶早集的山民踩出一个个脚印。岳昆仑在小街转角找个地儿,摊开油布把山货一样样摆上。等把东西拾掇齐,街两侧已经被商贩占满。岳昆仑左边支起了一个米线摊,右边一个货郎刚放下挑子,红红绿绿的东西正往绳上挂。米线摊的大铁锅一会儿就蒸腾出热气,辣子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岳昆仑揉揉鼻子,打了个山响的喷嚏,他觉得有点饿了。

岳昆仑抓着几条熏肉干蹲在屋檐下干嚼,没吃几口就被噎住了,不停地打嗝。米线摊老板围块油腻的围裙已经开始忙碌了,一会儿调过头来看一眼这个后生。

“喝一碗热的顺顺?”老板冲岳昆仑问一句。

岳昆仑一边拍着胸口冲老板摇头,一边又冒出一个空嗝。老板乐了,岳昆仑也乐,一咧嘴,满口白牙。

飘着红油的辣子汤用粗瓷海碗盛了,递到后生面前。岳昆仑犹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接。

“拿着,不要钱!”老板干瘦的脸上泛着常年日晒风吹的黑釉色。

岳昆仑接过海碗连灌几口,顿时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一会儿头上就蒸起了白色的汗气。

“不白吃你的,我摊上看中哪样,随便拿一样走。”岳昆仑把碗放回米线摊上说。

“哪能呢,一碗汤水的事。”

岳昆仑又咧嘴乐了,回到屋檐下继续蹲着,街上已经有了买东西的行人。

岳昆仑东张西望地蹲了半袋烟工夫,北面一片杂乱的马蹄声越传越近,震得脚板一阵阵地麻。岳昆仑伸长了脖子朝北面看,按这动静,少说也有百来匹大马朝这边奔过来,这在山里不多见。随着马蹄声逐渐接近,街北那边**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列马队“哒哒”地小跑过来。山民都聚在屋檐下看稀罕,这些马比马帮的马高壮威风,马上的人个个精神抖擞——一水儿的青灰色军装,帽徽上嵌个青天白日图案,步枪跨在背后,飘着红绸的大刀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让开让开!不许堵路!”几个穿绿呢军装的军官在马上左右挥舞马鞭,马鞭凌空甩出阵阵脆响,路上的山民忙不迭地避让到路边。

“听说了吗?东洋人马上要打西南了。”右手边的货郎跟岳昆仑搭茬,浓重的北方口音。

“不能吧?政府现在不都在重庆吗?都说东洋人把北边大半个中国给占了,东洋人长啥模样我都还没见过。”米粉摊老板凑过来说。

“长啥模样?!都说东洋人只有桌子高,却足有一张桌子宽,眼睛有铜铃那么大,鼻子底下长一撮黑狗毛,见过的人都死绝了!”一个蹲板凳上吃米粉的山民咋咋呼呼地说,边上马上聚过来一圈人,脸上挂着惊异的神情。

“东洋人是方的?”一人问。

“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还听说了,东洋人都没长心肺,所以抓住中国人就开膛破肚,专挖心肺吃!”板凳上的人“啪”地放下筷子,手掌在一个人的胸膛上一划,那人浑身一抖,避鬼一样跳开几步。

“……你……你见过?”跳开的那人颤声问。

“……吓!你这瓜娃,见过的人都死绝了,我……我听人说的。”

“又是个摆空话的壳子!”围着的人一阵起哄,吃米粉的主讪讪地端起碗,吱溜溜地吸啜辣汤。

“大哥,听口音你是从北面来的,你给大伙说说。”岳昆仑听得津津有味,勾着头问货郎。

“唉……作孽啊……”货郎叹口气,边上有想听的把手上刚点的旱烟锅递了过去。

“我们那儿管东洋人叫鬼子,长得确实矮壮结实,鼻子下留一撮小胡子,穿一身黄皮。这些都不是人呐,是一群畜生!”

货郎脸色铁青,闷头抽两口烟,烟锅里火光明暗,“我们村几百口人,都叫鬼子杀了,活埋、机关枪扫、剁脑袋……年轻闺女当着乡亲的面被糟践,几十个鬼子排着队糟践一个!可怜我那弟弟……”货郎的声音哽咽起来,围着的人一片静默,这是他们生命里未曾有过的经验。

“我弟弟性子躁,抡个铡草刀扑上去救那闺女……人没救下来,自己被几枪托砸倒了……”说到这,货郎呜呜地哭了起来,有人接过烟锅又给货郎续上烟丝。

“禽兽啊!”货郎抽几口烟定定神,“我弟弟死得惨,被倒吊在村口大树上剥皮,剥一块上一层药粉止血,我弟弟被吊着惨叫了两天才死,遭了多大的活罪。”货郎眼珠血红,一眨眼就是一串泪珠子,“我是躲在粪坑里两天才拣了条命,可这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一想到弟弟的惨叫,这里痛啊!”货郎咚咚地擂着胸口。周围的听众发出一片“啧啧”的声音,意思多义,有叹息的,有仇恨的,更多的是庆幸没见过鬼子。岳昆仑起先是听人讲古一样听着,后来脸色就不好看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路边一干人聊着,不知不觉马队就过去了,然后是一辆辆的军车,车上站满****,也有在路上走的,都扛着枪。一辆军车拖着炮,拐弯拐急了,“哗”一声扯倒了米线摊,一锅滚烫的油汤溅了出去。几个在路上走的****躲闪不及,被烫得吱哇乱跳,米线摊老板神情惶惑地木在路边。

“操你娘的!瞎了你的狗眼!”一个大腿被烫着的老兵冲上去抡圆了一巴掌,老板顾不上捂脸,惊恐间拿着手里油腻的抹布就去擦老兵腿上的油汤。老兵抬腿一脚把老板踩翻,赶前一步抡起枪托就往下砸,边上的百姓闭上了眼。

步枪被一人猛地握住,老兵连扯几下没扯开。

“干啥打人!”岳昆仑瞪着老兵。

“你敢抢枪!?”老兵一吼,边上呼地涌上来几个兵。

岳昆仑自小随爷爷习练咏春拳,几个兵几乎同时扭住他发力,岳昆仑脚下外钳阳马随念而生,身子便像长了根的木桩。几人几下没有按倒岳昆仑,便缩回了手换成拳头。咏春拳拳快而防守紧密,常用“有手无脚”来形容其手法之快。几个人眼前一花,感觉拳背先被黏住,岳昆仑一个甩手直冲,“寸劲”往前一送,几个兵摔了出去。

边上的老兵“哗”一声扯开大栓,“再动就打死你!”

步枪顶上了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岳昆仑,边上的百姓一看要出人命,轰地散了。

岳昆仑瞪着枪口,身子僵着。几个兵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涌上去用枪托一通乱砸,岳昆仑顿时鲜血披面。混乱中几个兵挡住了枪口,举着枪的老兵迟疑了一下,岳昆仑已经抢出了人堆,一张血脸逼到了面前。老兵心里一紧,枪管猛地移转,还是晚了一瞬。岳昆仑左手往上一撩枪管,右拳紧跟了上去。老兵本想吓唬一下这杠头,没想真遇见个浑的,脑子里正转着筋要不要开枪,一记老拳已砸在腮帮上,眼前顿时满天星斗,一口牙来回晃**。老兵脸上吃痛,手指下压,一声清脆的枪响在空中回**。

“谁在开枪!?”一名军官骑着战马从队伍后边冲了过来。

老兵没机会喊“报告”,他正被岳昆仑摁在地上。岳昆仑左手捏住枪管,右拳在老兵的脸上来回地捣。

“停手!”军官一勒马缰,战马一声嘶鸣,前蹄腾空,军官的马鞭顺势抽在岳昆仑的背上。粗布衣裳应声而裂,一道血迹从裂口里洇出。几个兵七手八脚把地上俩人分开,岳昆仑被反拧着胳膊推到马前,老兵捧着烂蕃茄一样的脸,摆个立正的姿势。

“田永贵!你个狗日的为什么开枪!?”军官倒不护短,一鞭子抽在老兵的肩上,老兵痛得一咧嘴,身子晃下又挺直了。

“报告连长!有人要抢我的枪!”

“你要抢枪?”军官用马鞭一挑岳昆仑的下巴,岳昆仑一梗脖子,锥子般的眼神刺过去。

“他打人。”岳昆仑瓮声瓮气地回一句。

“看你倒是条汉子,想不想吃军饷?”军官突然很欣赏这个人,这个愣头愣脑的后生,眼里有他熟悉的东西。

“不想。”岳昆仑回得干脆。

“现在国难当头,想不想也由不得你!”军官脸色一变,这个兵他是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