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兄弟,上边上歇会,俺脑子笨,不会打仗,就有把子力气,这段俺替你挖了。”牛牯憨厚的脸上都是实在,笑起来满脸坚韧的糙皮挤成沟壑。连队到达指定地点后就开始挖战壕,瞌睡向疲惫的士兵阵阵袭来。

“不用,再一会儿就挖好了。”岳昆仑抬头望一眼,东边天空已经隐隐透出光亮,手再不紧点,鬼子就要到了。

天快大亮的时候,伙夫挑了几桶热粥和馒头上来,段剑锋让弟兄们抓紧时间喝点热的,身子有力气了才好和鬼子拼命。大伙刚撂下碗,前面的游动哨就回来报告,有一队开着装甲车、拖着炮的鬼子朝阵地方向挺进,看数量有几百人。段剑锋命令弟兄们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队鬼子出现在公路南面,四辆装甲车在前边开道,鬼子部分步兵混杂在装甲车周边向前挺进。伏击阵地前边的公路是个隘口,两边山崖逼出的一截路面刚好两车宽。连里挖工事的时候,段剑锋向二线的平射炮连调了两架平射炮到一线阵地,此时两台平射炮的炮管正对着隘口急转弯处。

“炮弹上膛,听我命令再开炮。”段剑锋目光灼灼地盯着鬼子的装甲车,半截烟灰悬在烟头上。

眼见鬼子几十个步兵走过了急转弯的隘口,岳昆仑眯起眼,标尺照门套住一名刺刀上挑着膏药旗的鬼子兵,手指扣在扳机上憋着劲。

“都悠着点!听连长命令再打枪!”马立成看弟兄们眼都憋红了,压着声音叮嘱一句。

十几个鬼子步兵过去后,装甲车半截身子探过了急弯,机枪炮对着阵地方向。

“打!”段剑锋一甩烟头,两台平射炮同时开火。一发炮弹打在装甲车侧面,一发正中机枪炮位置,被掀开两个大洞的装甲车顿时趴窝,冒出滚滚浓烟。这边两发炮弹跟着塞进炮膛。

十几个前突的鬼子兵猛地趴倒,扭着脑袋左右观望哪里开炮。早已经按捺不住弟兄们齐声开火,岳昆仑扳机连扣,枪枪爆头,十几个趴着不动的鬼子就是活靶。几个负伤的鬼子连滚带爬地往回撤,已经没路可走,第二辆装甲车正绕过装甲车残骸往前冲。两辆装甲车正好平行的时候,又是两声炮响,跟上来的装甲车爆出一团火光,两辆装甲车残骸把隘口堵成死路。

日军组织了几次冲锋,路面太窄,又被装甲车堵住,形不成密集冲锋。段剑锋要的就是鬼子逐次添兵,鬼子这边刚爬过装甲车,转瞬就被密集的火力网扫倒。这样来回了几轮,装甲车上鬼子的尸首横七竖八摞得老高。后来日军也不冲了,就在隘口那头和一连对峙。一直到林承煕派通信兵上来段剑锋才知道,鬼子留下一个中队在隘口处和他们胶着,后续部队绕道进攻良赤道克,正好落在林承熙的伏击阵地上。两辆装甲车被平射炮连练了活靶,炸得稀巴烂,鬼子丢下两百多具尸体后撤了。段剑锋喊个兵爬到崖顶看,隘口那边的鬼子也撤得一个不剩。

一直快到晌午,前出的侦察兵也没发现鬼子继续进攻的迹象。侦察兵回来的时候,师部的军车和命令也到了,让段剑锋即刻归建,撤回到598团防守的鄂克春阵地。一路上段剑锋气不岔,刚挖好的工事,没打死多少鬼子说不要就不要了。几辆载着一连的军车经过良赤道克,公路边鬼子的尸首堆成了小山,几名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正往上边浇汽油焚烧。两辆装甲车残骸火光熊熊,空气中飘着人肉和橡胶的焦糊味,一大片乌鸦在上空盘旋,发出诡异的呱叫。所有士兵都和岳昆仑一样,沉默地望着大火中滋滋冒着人油的尸首,并没有预想中的兴奋,一种莫名的悲凉在心底潮开。

“作孽呀,你说这些鬼子舍了媳妇和娃,漂洋过海地来打咱,最后落个这下场,都图个啥?”马立成衔着杨玉成的旱烟锅,深深地吸一口,许久才喷出白烟。

“图个啥?图咱的地,图咱的女人!”田永贵朝火堆方向啐一口。

“话糙理不糙,不管谁想来侵略咱中国,都得让他们落这样的下场!”马立成拍拍田永贵的肩膀,顺手把旱烟锅递过去,两眼还盯着火堆看。

“哎!”田永贵往前猛地一蹿,把岳昆仑撞得一趔趄。

“你他娘的没长眼?怎么吐出来怎么给老子吃回去!”田永贵反手一把攥住狗蛋的衣领。狗蛋实在扛不住尸糊味,早上喝的几碗粥,全喷在田永贵的脖子上。

狗蛋踮着脚尖被拎着,胃里翻江倒海,本想讨饶,结果一张嘴,又是一口黏糊糊的东西喷了出来,田永贵两条手臂接个正着。

“我操!”田永贵右手一松领子,抬拳就砸。

马立成正抢前一步要拦,田永贵的手腕已被一人握住。田永贵一侧头,正撞上岳昆仑逼人的眼神。田永贵心里呻吟一句:“我的祖宗诶,我怎么老遇见这瘟神!”田永贵怕这个新兵,不是因为他枪打得准,而是这新兵蛋子的眼神。这眼神好像两根闪着寒光的尖刺,生生地扎进你的眼睛,冰凉地刺进你的心底。岳昆仑捏着田永贵腕子也不言语,田永贵放也不是打也不是。“有那火气都朝鬼子发去,朝弟兄龇牙别怪我老马翻脸不认人!”马立成一脚踹在田永贵屁股上。田永贵顺坡下驴,赶紧放开狗蛋的衣领,岳昆仑也松了手。狗蛋感激地望一眼岳昆仑,岳昆仑又面无表情地望向田野,瞳仁里映着火光。

军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半个来小时,空中不时有鬼子的飞机掠过,北面的同古城炮火喧天,鬼子的步兵还没和师主力接触,空中打击已经接踵而至。离鄂克春阵地还有千来米,车队被路障拦住,一个娃娃兵屁颠屁颠地跑到段剑锋那辆车前,人还没有枪高,枪把一下一下顶着腚。

“长官——请出示证件!”娃娃兵看清段剑锋的中尉军衔,“啪”地敬个军礼。

“他娘的!别冲老子敬礼!”段剑锋拿证件抽娃娃兵的帽檐一下。

“对不起,长官——!”娃娃兵递回证件,又是一个军礼。

“操!”段剑锋摇摇头,转身冲一连的战士喊道:“你们记住了,在火线上不准向上级敬礼!”

“是!长官——!”一连的兵齐声一吼,“唰”地集体敬礼。

“你们这帮兔崽子!”段剑锋一甩车门上了驾驶室,弟兄们哄笑。

“排长,长官为啥不让敬礼?”岳昆仑问边上的马立成。

“怕被鬼子打了冷枪。鬼子枪法不孬,用的都是三八大盖。三八大盖的杀伤力不如咱使的中正步枪,可后坐力小,精度高,射得也远。兵冲谁敬礼,鬼子的狙击手就打谁。”

岳昆仑摸下手里的步枪,步枪光滑地传递着寒气。岳昆仑举一反三地想,回头鬼子兵冲谁敬礼,他就打谁。

工兵在前头带路,军车绕过地雷阵、反坦克沟、鹿砦、铁丝网,开到村里停下。岳昆仑朝四周看看,加固的民房都改成了暗堡,方孔里探出一根根乌黑的枪管。

“老段,第一仗叫你给打了,过瘾了吧?”黄景升从团指挥所里迎了出来。598团的每一个人都尊重段剑锋,段剑锋是598团的老团长。段剑锋降职后,200师步兵指挥官郑庭笈兼任598团团长,副团长还是黄景升。郑庭笈率领其他两个团在同古城内构筑主阵地,位于一线的鄂克春阵地由黄景升指挥。

“过瘾个毛!枪管都没打热,咋就催着我往回赶?”段剑锋脸上还带着硝烟炭黑,身上的军服污得辨不出颜色,明显是吃食瞒食。

“师部的意思是把鬼子放进来打,再说了,就你一个连前突,被鬼子包了怎么办?尖刀连可是咱五九八团的镇团之宝。”黄景升也不拆穿老上级,专拣好听的说。

段剑锋这边安排连队下车休整,那边已经观察了村里的工事布置。鄂克春阻击阵地战壕递次三排,两条纵深壕连接后延火力点;四通八达的战壕隔一段就有个封闭式防炮坑和堡垒,所有掩体都进行了加固,足以顶住一二百磅的炸弹;机枪壕周边的环形沙袋扎实地摞着。

“老黄,准备得不错,我这徒弟没白带!”段剑锋拍着黄景升的膀子哈哈大笑,夸别人也不忘记捎带上自己。黄景升摇头苦笑,他和段剑锋同一期从保定陆军学校毕业。

“这什么个意思?”段剑锋指了村里星罗棋布的暗堡一下,火力网交织互补,几乎没有死角。

“我布置的鳞形工事,正面要是顶不住,日寇就算进来,也让他寸步难行。”

“看你这架势是要拼命呐!”按黄景升的布置,已经没有多少兵力留作预备队。

“我黄景升一介布衣,受党国栽培大恩,除非我战死,否则日寇一个也别想从阵地过去。”黄景升神情凝重起来,

“什么死不死的!别触那霉头,要死也得鬼子先死!”段剑锋打断黄景升,一把包鞘东洋刀抛了过去,黄景升利落地接住。

“你要的刀。”段剑锋说。这柄刀就是从岳昆仑打死的军官机部一经身上缴获的,比正常的东洋刀短一截,是一柄短刀。

黄景升嚓一声拔出半截寒光闪闪的刀刃,“不是佐官刀?”黄景升仔细看了一会儿刀身。机部一经只是个联络官,达不到佐官级别,除了军部配发的军刀,很多军官也会携带自己的佩刀。

“你小子还挑三拣四的。”段剑锋接过刀,随手朝磨盘上一挥,一串火星过后,磨盘上一道刀痕深切,再看刀刃,完好如初。

“鬼子铸刀确实一流,咱的刀钢口就远赶不上。”段剑锋抚摩着锋利的刀刃说。

“鬼子的刀添加了水铅,柔韧性好很多。”黄景升说。

“等这仗打完,要没把佐官刀给你,我老段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段剑锋两手一合,刀身“铮”一声入鞘。

“岳昆仑——!”段剑锋冲不远处一条挺拔的身形吼一声。

“有——!”岳昆仑一路小跑过来立住,犹豫着要不要向长官敬礼。

“拿着!”段剑锋把刀一掷,岳昆仑“啪”地接住,看身形反应就是个练家子的。

“谢谢长官!”岳昆仑打猎的时候习惯带把砍刀,刺刀轻飘飘的不得劲,总感觉缺点什么。

“谢个屁,这本来就是你缴获的,去吧!用这玩意多砍几个鬼子。”

“是块好钢。”黄景升望着岳昆仑的背影说。

“好不好上了战场才知道!”段剑锋望向南面的天空,一大片沉甸甸的的乌云正朝同古方向压过来。皮尤河前哨几仗,不过是两军小规模接触,真正残酷的恶战,一触即发。